林見秋昏了一小會兒。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還是在地下室里,有人把他搬到了台階上,更高一點的地方,?黎小姐正坐在那裡低聲抽泣。
她看起來已經稍微冷靜了一些。
女警將一塊毯子披在她身上,一邊輕聲安慰她,一邊詢問著線索。
黎小姐滿臉的茫然,?漸漸才意識到她前夫也同樣已經死了。
她神情黯然,有些無措。
說著說著,?她又險些控制不住情緒,?死死咬著下唇,才沒有直接哭嚎出來。
她與前夫是大學同學,?曾經也是因為「愛情」而在一起,在生下女兒之前,他們都是朋友圈裡最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生活里雞毛蒜皮的小事堆積成怨,磨滅了當年的激情。
黎小姐因為理念差異和女兒的前途而跟前夫分開,?也未曾答應過前夫的複合請求,?卻不是因為移情別戀,?或者因此生出憎恨的心情。
至少絕不會期待他受傷、乃至死亡。
她更希望他們彼此各自安好,也許多年以後等到某一方想通、主動退讓,就會和解。
可她沒想到,?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女兒的慘死已經讓她瀕臨崩潰、感知麻木,提起前夫的死訊,?空洞的內心也沒有再起大的波瀾。
她只覺得冷。
女警接過同事遞來的熱水,抬起黎小姐的手,將杯子塞進她的手心。
黎小姐用力握著杯壁,手心的溫度讓她看起來稍微好了一些。
「你知道戴先生跟什麼人結過怨嗎?」女警頓了頓,更加小心翼翼地問下去,?「尤其是針對……與你女兒相關的事。」
比如什麼婚外情小三、學生時代的初戀情人,愛而不得於是心生怨恨,決定殺人泄憤。
——否則很難解釋兇手為何對小孩子有這麼大的惡意。
然而黎小姐卻搖了搖頭。
「雖然由我來說這話有些大言不慚,但……他從來就只喜歡過我一個。」
「從中學時代開始就是了。」
黎小姐從小學習就很好,經常到各個學校去參加活動或考試,因此意外撞見過隔壁學校的戴先生。
直到他們在一起之後,戴先生才不好意思地透露這個秘密——他是對黎小姐一見鍾情。
從年少時的情竇初開就是她,戴先生甚至為了她才奮起學習,最後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後來結婚、生子、離婚,有過大大小小的矛盾,激情磨滅,生出怨氣,卻也大多都是黎小姐單方面的不甘。
戴先生曾無數次上門求和,各個節假日時的祝福問候從未缺過。
性格使然,讓他始終無法將所有私心都放在自己的家人身上,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對前妻確實是有真情的。
更何況他是社會道德底線極高的人,是絕對不可能做出婚內出軌這種事來的。
「也許是有什麼人誤會了呢。」女警追問道,「你知道戴先生最近跟什麼人、或者異性朋友走得近嗎?」
黎小姐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他了,這幾年只有他來看安安的時候,我才看他一眼……有什麼人接觸,我不知道,就連他換沒換工作我都不知道。」
「可能安安知道,但我不准她跟我提這些事。」
黎小姐說完便再度沉鬱下去,不知道是覺得後悔懊惱,還是遺憾。
人際關係方面的調查進展幾乎為零。
林見秋離開地下室的時候,也獲得了一杯熱水。
李澄心抽空過來看了他一眼。
「你不要緊吧?」
「沒事。」林見秋搖了搖頭,「澄心姐明天的出差取消了嗎?」
「沒有,還是一早的飛機票。」李澄心答道,「晚上我同事過來,我會跟她交接一下,後續就由她負責跟進了。」
「樂樂那邊——」
「樂樂那邊可能還需要你多費心,他還是很喜歡你的,你今晚方便的話……」「我想請個假。」林見秋打斷了李澄心的話。
「……啊?」李澄心愣了愣,「因為這起案子嗎?」
林見秋點了點頭。
李澄心自覺瞭然,尋常人看到車禍現場都能連著做上幾個月的噩夢,更別提這樣血腥殘忍的虐殺現場了。
花點時間調整一下心情也無可厚非。
而且說不定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林見秋這個「證人」作證。
李澄心:「那明天……」
林見秋:「明天也許也沒有空——如果這個案子沒有破的話,我不能保證。」
李澄心感到疑惑:「為什麼?」
「你不會是……」李澄心遲疑了片刻,問道,「你想一直跟進這個案子?」
「我要親眼看到兇手被抓捕歸案。」林見秋答道。
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李澄心一對上他的視線,就再也無從質疑他在說空話。
林見秋下定了決心,卻也沒做那吃了不吐的黑心商,主動說如果李澄心介意,可以把剩下幾天的錢退了。
「如果要精神損失費的話,最好在我能承受的範圍里,我現在還是很窮的。」
林見秋將自己的口袋翻出來給李澄心看:「我全身上下最值錢的說不定也就是這張臉了。」
「……」李澄心看看林見秋那張貼著白紗和創可貼的臉,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咽回去了。
她也沒辦法反駁。
「如果急著找人找不到的話,我也可以給澄心姐推薦一點其他人選。」林見秋頓了頓,「我有個朋友應該有空,澄心姐要是信得過我,我就找他來幫個忙。」
李澄心隔天就要急著出差,臨時再找人也根本來不及了。
也是出於某些不可言說的隱晦心思,李澄心點頭同意下來。
「我信你一回。」
兩人剛簡單敲定了關於樂樂的事,那邊高警官剛剛從隔壁樓出來,在不遠處叫了林見秋一聲。
大約是發現了什麼新的線索。
林見秋只來得及跟李澄心打聲招呼,毫不猶豫地轉頭就朝高警官走了過去。
助手端著兩杯水走過來,卻只看到李澄心一人。
「咦,林見秋呢?」他左右張望了一圈,沒看到人影,「我這水才倒過來……」
「你自己喝吧,他跟高警官一起去查線索了。」李澄心答道。
「啊?」助手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剛剛撞得那一下聽著都肉痛,不去醫院檢查一下嗎?怎麼還亂跑?」
「他說他習慣了。」李澄心回憶了一下林見秋的狀態,「看起來還活蹦亂跳的。」
「這樣啊。」助手撇了撇嘴,「沒想到他對兇殺案還挺上心的,不會真想往這方面發展吧?我聽說他跟這個案子其實根本沒有關係……之前我還以為他是想炒作洗白呢,是我誤會他了……」
「沒有關係?什麼意思?」李澄心揚了揚眉。
「我也只是聽來的啊。」助手壓低了聲音,「好像是說警察在受害人家發現了城西那個商場的袋子,就去調了監控,結果正好看到了林見秋也路過了那個商場……」
「但是監控里沒有拍到衝突的畫面,警方也認為兇手不太可能跨越那麼遠的距離來追殺受害人,本來連話都不用問林見秋的。」
「不過好像有人說林見秋記性好,說不定記得什麼線索,就用這個理由申請讓他協助調查了……」
聽起來就是個很敷衍的藉口。
做證人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倒更像是聘請了一位「偵探」作為場外援助。
「雖然不知道他手上有什麼線索,不過他心理素質還真好。」助手抓了抓頭髮,順口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之前怎麼淪落到那種下場的。」
說起來他還覺得不好意思。
想他還比林見秋大幾歲,也跟著前輩見過不少大場面了,然而同樣是直面兇殺案現場,他這個年長的被嚇得直接吐出來,本以為是想作秀的人卻冷靜到不可思議。不害怕不說,還那麼積極地去查找線索。
人總是對危險的事物報以本能的恐懼。
在還無法鎖定兇手身份的情況下,誰也不能保證兇手會不會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
最壞的情況之下,追查者的小命都會有危險。
往年因公殉職或者被兇手及其親友報復的刑警也不在少數。
單就這份心態來說,助手就對林見秋有些刮目相看、乃至肅然起敬了。
李澄心覺得助手想得太多。
林見秋奔著獎金提供線索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上次在案發現場公然跟警察要錢,給在場的人印象都很深刻。
這次八成也不例外。
畢竟給她遛狗也許只有這一次,不能給他帶來什麼隱藏的福利不說,還反給他帶來一身傷。
李澄心能理解他的選擇,換做是她遇到這種情況,說不準就直接甩臉走人了。
相較而言,林見秋也還算得上是比較負責了。
但他無意間表現出來的態度,卻讓李澄心無端覺得在意。
李澄心自己想不明白,便徵詢助手的意見。
「你說,一個愛錢如命滿腦子都是從各個地方摳錢的人突然跟你說願意賠償精神損失費……會是什麼原因?」
助手不知道話題為什麼跳到了這裡,但他還是認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後試探著推測。
「難不成是他突然得了絕症?」
「因為覺得命不久矣,或者覺得這是上天的報復,所以臨死前良心發現——」
李澄心:「……」
應該還不至於……吧。
計程車上。
「前面停一下車。」黎小姐忽然說道。
司機有些為難,下意識放緩了車速,卻沒有停。
「可是警察說了讓我把你送到家……前面還有段距離呢。」
「我爸媽家就住在這附近。」黎小姐說道,「我想去他們那裡住幾天,而且我暈車。」
黎小姐捂住了嘴,扭頭對著車窗外,緊緊擰著眉頭,看起來隨時都會吐出來。
司機並不知道她是兇殺案受害人的親屬,透過後視鏡看到黎小姐確實臉色蒼白,看起來很不舒服,又聽到手機上的打車軟體「叮」的一聲,有人在附近叫了車。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接了單,在路邊停下車。
「你真的不要緊嗎?」司機客套地問了一句,又囑咐道,「如果有人問起來,就說我把你送到家了可以嗎。」
黎小姐站在路邊,一手捂著肚子緩緩地蹲了下去。
暈車的人有時也會腹痛。
看起來這位乘客暈車症狀很嚴重,司機並沒有多想。
黎小姐朝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不會讓他為難。
司機鬆了一口氣。
先前那位警察是用現金墊付了車費,只要黎小姐不主動說她提前下車的事,就不會有人知道。
而且這麼大個成年人了,又是光天化日的,總不會出什麼事。
「那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記得早點回去啊。」
黎小姐虛弱地「嗯」了一聲。
司機沒有太在意,直接調轉車頭,一踩油門,將車開遠了。
黎小姐才慢慢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她跟司機說了謊。
這附近根本就不是她父母家,自從她離婚,他們就搬到一起去住了,為了方便照顧女兒。
……女兒。
安安。
想起那些本來象徵著美好與無限希望的字眼,黎小姐只覺得心臟處傳來一陣陣絞痛。
只有覺得不舒服是真的。
卻不是因為暈車。
安安的臉反覆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活著的,笑著的、哭著的、歡喜的、惱怒的、撒著嬌、耍著脾氣……
眨眼間就被那冷冰冰的屍體覆蓋了。
閉著眼睛、血淋淋的窟窿、斷裂的肢體、黑色的袋子、碎裂的殘渣……
像是了無生氣的垃圾,被人隨意地丟棄在無人踏足的陰暗角落裡。黎小姐穿過斑馬線,機械性地踩上台階,順著人行道往前走。
前面是橋,橋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橋外是望不到盡頭、奔流不息的寬闊河流。
橋下河岸兩邊則是兩道長廊,隱約能看到遠處有青磚黛瓦的河畔小院,周邊遍布著柳樹與草坪植被。
大片的迎春花開在河岸旁。
過去她走過這座橋很多遍,開著車的、走著路的,偶然路過、晚間特意跑來散步。
最近一次是在半個月前,春天到了,她看到橋邊柳樹長出嫩芽,她在周末帶著安安來這裡踏青,還折下一支柳條做了花環。
枝條間裝飾的是路口盛放的迎春花和桃花。
那個花環還擺在家裡,桃花花瓣早就落盡了,剩下零星乾枯了的黃色小花,黎小姐嫌棄擺在桌上太礙事,不好看又占地方,毫無作用,順手便要丟掉,結果又被安安從垃圾桶里撿了回來。
她們因此爆發了一小波爭吵。
黎小姐將之定義為女兒的叛逆期,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與讓步,特意買回來一個壁掛的收納支架,與安安商量好那些小物件以後要在支架上保持整潔。
支架的快遞才剛剛到貨,還沒來得及裝。
但安安已經不在了。
她的女兒,永遠地離開了她。
以後她再也沒有辦法對女兒生氣,也沒有辦法去承認、糾正自己的錯誤,取得女兒的原諒了。
她再也看不到女兒長大了。
黎小姐不知不覺就停了下來,抓住橋欄,呆呆地往下看著。
河浪翻湧著,嘩啦啦地拍打在橋柱和岩壁上。
猛的撞上去,然後又碎成無數的小水花,重歸於奔涌的河流之中。
一聲接著一聲,如同擂鼓一般,一下、一下地撞到耳膜上,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
黎小姐覺得一陣目眩。
「嘀嘀嘀——」
「叮鈴鈴——」
橋上汽車堵成一團,兩輛轎車直接追尾,司機匆匆下車,第一時間卻不是奔向對方討要賠償,而是沖向了人行道。
非機動車道上幾輛自行車被丟掉一邊。
行人驚駭地止住腳步,向著同一個方向看過去——大橋的頂點處。
失魂落魄的女人一臉恍惚地爬上了橋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