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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2024-08-23 22:24:14 作者: 聞檀
  第八十八章

  漏斷人初靜,天氣越發的嚴寒,夜露結成了冰霜,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氣。

  這兩日天氣急劇變壞,早早地燒起了爐子。顧嬤嬤帶著幾個大丫頭,坐在屋檐下趕斗篷的毛邊。大少爺去年穿的斗篷被火爐不小心烘壞了,誰知道天氣壞得這麼壞,得熬夜趕出新的來,大少爺明日要穿著去大理寺的。

  顧嬤嬤往手上哈了口熱氣,又搓了搓手,才將凍僵的手堪堪緩過來些。

  丫頭塞了她個銅手爐抱著:「嬤嬤您先回屋歇著吧,天氣這麼冷,您可別凍壞了。」

  顧嬤嬤說:「以前寧哥兒的衣裳都是我親手縫製的,不看著還真是不放心,你們得記得,毛邊要縫三四次才好,毛也要剪得短短的,否則大少爺不會穿的。」

  長寧覺得斗篷鑲嵌毛邊是女孩兒才做的,雖然她不明說,但做了擺在那裡她是決計不會穿的。但就她那身子骨,不嵌毛邊怎麼能暖和。

  油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院門口響起了開栓的聲音,隨後一行人走了進來。

  顧嬤嬤帶著眾丫頭趕緊站起來,只見來人是七爺,帶著護衛,應該是才從外面趕回來,因為夜露,披風有些濕漉漉的。

  顧嬤嬤屈身行禮,周承禮伸手一擺:「大少爺在嗎?」

  「大少爺剛服了湯藥,應該是在看書吧。」

  「嗯,我進去就是了,你們不用通傳了。」周承禮淡淡說了句,立刻就要進去。

  顧嬤嬤下意識地伸手攔住他。周承禮看向她,目光冷淡,她的聲音立刻小了下來:「七爺,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周承禮頓了頓:「是要向你請示一下的嗎。」

  她不過是個下人,只因為大少爺是她奶大的,才在下人中有些身份,但這並不代表她可以攔下主子。顧嬤嬤聽了周承禮溫聲的話,冷汗都要下來了,勉強說:「奴婢不敢。」

  周承禮回過頭,守門的小廝打開棉布帘子,請七爺進去。

  趙長寧的確是在看書,直到屋內的丫頭屈身喊了七爺,她才從書卷中抬起頭。七叔解下披風遞給了丫頭,在她對面坐下來。長寧讓人給他沏熱茶,笑著問:「您提早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好讓人去渡口接您。」

  周承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盯著燭火怔住。

  「七叔,您是不是心情不好?」長寧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親自放在他手邊。

  周承禮搖頭道:「每年回去都這樣,習慣了。」

  周承禮每年冬天都會回山東祭祀他的父母。

  周家跟趙家是同鄉,籍貫山東濟州府。周承禮的父親當年也是驚才絕艷之輩,時任戶部侍郎,主推丁辰變法,震動朝野。後來變法失敗被被貶官四川任嘉州知府,卻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屍首被運回濟州府安葬。

  若非他父親身亡,當年周家也是濟州府的清貴世家,族譜可追溯到唐朝,不至於他童年飽受顛沛流離的煎熬。

  周承禮每次看到父親的墓碑,都想起當年,父親教導他讀書的情景。少年的他除了恨之外也別無他選,如今他能手握權勢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過去的苦難永遠不會因為現在的強大而更改,因為苦難成為骨血中的一部分。再恨再苦,完全成長的他,在父親的墓碑面前,他依舊是當年那個少年,如此的無力。

  所以,他對那個時期美好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

  那個時候的小長寧,軟軟小小的孩子,白白的團兒,在草堆里滾了滿頭的屑。他看似不耐煩她,實則卻很喜歡她。也許每天他都盼著孩子從那個小洞鑽進來,雖然他不跟她說話,但是看著她,內心卻是平靜溫柔的。

  周承禮抬起杯子喝茶,裡頭泡了兩粒棗兒,熱乎乎的,吃起來甜滋滋的。長寧便喜歡給別人棗茶,不光能喝茶,還能吃棗子,多好啊。

  「最近可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周承禮放下茶杯,「回京的時候,聽了些你的流言蜚語。」

  長寧嘆道:「最近主審孟之州,被罵幾句大概也正常。」

  周承禮抬頭:「你主審孟之州?」

  孟之州這麼大的事,他應該是知道的。長寧頷首:「他這個人倒也挺有趣的,可惜太桀驁不馴了,也只能做守城之將,放到朝中怕是活不了幾個月。」

  「朱明熾也知道,才一直留他在開平衛的位置上。」周承禮對朝中的事知道的自然比長寧更清楚,「他與高鎮、陳昭同為朱明熾的心腹,你說朱明熾最信任誰?」


  長寧沉思,然後道:「不會是陳昭。孟之州跟他感情不深,應該是高鎮。」

  周承禮就笑了一聲:「看來你還是不明白開平衛有多重要。」

  長寧不可置否,一邊嚼著棗子一邊說:「我如何不明白,為了孟之州的事,我都差點被刺殺了。」

  「有人刺殺你?」周承禮語氣一頓,立刻皺眉,「怎麼回事,為何沒有告訴我?」

  長寧笑道:「我還沒這麼招恨。是有人想刺殺孟之州,誤殺成了我,無妨,也沒有受傷。」

  周承禮抓著她仔細看了看,見紅潤白皙才放心下來。

  「我得派些護衛守在你身邊。」周承禮收回手說。

  長寧想說不用了,她身邊有護衛二十人。但周承禮料得她要說什麼,道:「不許不要,你那些護衛都是烏合之眾。」

  他說的長寧又不能反駁,只能任由他說了。周承禮又跟地說:「我雖然不了解劉春霖,但我了解孟之州,他容易被人煽動,尤其是涉及軍情的問題。殺劉春霖……不像他應該做的事,可能有外力推動。」

  這是長寧早就知道的,她是是暗暗驚詫周承禮竟然猜得這麼准。

  周承禮起身要離開了,長寧送他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冬的深夜中,她站在原地,仿佛在想什麼,微低著頭,下巴瘦削而優雅,影子在蠟燭下成了一道斜長的影子。

  周承禮漏夜而歸東院。

  寒風吹過,他的五官在夜色中凜冽如被刀刻斧鑿,俊美而冰涼。

  他隨手將手爐遞給旁邊的人,問了句:「宋平呢?」

  來人恭敬地回答:「宋先生出去了。」

  「大少爺遇刺是怎麼回事?」周承禮接著問。

  這時候此人卻有些猶豫了。

  周承禮淡淡問:「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位擁護太子的將軍,想在京城借咱們之手除掉孟之州。」這個人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聲音發緊,「屬下派了幾個死士刺殺孟之州,他們混入了皇上的私宅。這幾個倒是挺厲害的,竟然真的接近了皇上。可惜當時孟之州避開了,他們……錯把大少爺當成了孟之州,誤下殺手!不過皇上當時在旁救下了大少爺……」

  「孟之州和陳昭帶人盤查私宅,他們當中幾人被抓,有個趁亂突圍,回來稟報了我。」

  這人說完後,久久沒有聽到周承禮的聲音。

  當他抬頭的時候,周承禮突然一巴掌重重甩過來,他的臉被打得偏過,火辣辣地發麻。

  他冷冰地說:「蠢物!」

  那人甚至不敢伸手捂臉,立刻跪下說:「卑職也沒有想到……索性大少爺沒有受傷,倘若因此傷到大少爺,卑職幾條命也不夠賠的!」

  周承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後朱明熾身邊,都不准我們的人再近身。」

  朱明熾此人異常聰明,若是讓他察覺到異常,一切就難以收拾了。

  ***

  第二日起來天還沒亮,堂屋裡籠著盞油燈,長寧就著油茶吃早膳。

  顧嬤嬤叫管事來回話。

  二爺趙承廉趕赴任地,家中大事由大爺管著,但每月長寧還要再過問一遍,免得出漏子。

  趙長松上次春闈只得了同進士,正準備明年再考一次。三房、四房的幾個堂弟剛入了族學,長寧叫請了國子監退休的先生回來給他們授課。

  倒是趙長淮,最近頗得朱明熾重用,在戶部官員中嶄露頭角。給他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他自己挑三撿四的,到現在都沒定親。

  「……有幾個濟州來的秀才,本來是想著到京城來趕考舉人的,結果花光了盤纏。大爺出門遇到他們賣扇子。見是同鄉,便想一併收入族學中,還把族學倒座房拾掇出來,讓他們住下了。」管事說道,「每月還給二錢銀子買紙筆。」

  父親對落魄的讀書人一向富有同情心,每年考後都會收一批人,更何況是同鄉。

  趙家家大,也不會被幾個秀才吃窮了。長寧揉了揉眉心道:「養幾個人倒不是大事,只注意他們莫要入內院衝撞了女眷,也不要打著趙家的旗號,在外頭胡作非為就是了。」

  管家應喏,行禮後躬身退下,長寧才披了斗篷出門。

  此時天色蒙蒙亮,卻是陰沉沉地壓著,沒有半點出太陽的樣子。長寧走了幾步才發現是下雪了,細雪如絮,落在斗篷上片刻就化了。


  一炷香後天亮了,但因為初雪,和沒亮的時候似乎也差不多。到大理寺時徐恭正守在她的號房門口,凍得臉色發紅。看到她立刻迎上來。

  徐恭的神色不太好看:「大人,出事了!」

  大理寺後院,重兵把守。長寧快步走入後院,這次孟之州的親兵倒是沒有攔她。屋內幾個人匆匆往來,趙長寧進屋後,立刻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孟之州躺在炕床上,臉色蠟黃到了極致。

  長寧沉著臉問旁邊的大夫:「可要緊?」

  「所幸發現得及時,孟大人又喝了許多酒吐了兩次,誤打誤撞地解了些毒,沒有性命之虞。」大夫擦了擦額頭的汗,「但究竟有沒有損傷身體,還得等孟大人醒了再說。」

  長寧頓了頓,又問「……是什麼毒?」

  「我驗了孟大人吐出的穢物,應該是□□無疑。」

  長寧漸漸的冷靜下來。倘若孟之州有事,大理寺難逃其咎,肯定是要被問罪的!但孟之州究竟是怎麼中的毒?他身邊的人,可是連只蒼蠅都不放過地盤查!

  她招手讓徐恭去請外面的孟之州下屬,下屬進來拱手行禮,大概也知道趙長寧想問什麼,說道:「大人昨夜喝了些酒,我們都不知道,也並未驗毒。方才那酒罐拿來驗過了,毒便是酒里來的。」

  「酒是從何處來的?」長寧眉微皺。

  那人道:「便是大理寺採買來的。」

  孟之州住在大理寺,原本是想著更安全些,卻出了這樣的事。

  長寧讓徐恭拿自己的腰牌,去把所有派來伺候孟之州的人全部抓起來,關到偏房裡。不過半刻鐘,沈練和莊肅都趕過來了,莊肅看了孟之州不省人事的樣子,倒吸了口冷氣,問了孟之州的安危後說:「出這麼大簍子……我得進宮稟報皇上才行。」孟之州要是真有事,大理寺可擔待不起!

  沈練頷首,認同他趕緊去宮裡一趟。他上前查看了孟之州,淡淡道:「趙長寧,你在這裡守著他。那些人我親自來審問。」

  其實此事全權交由趙長寧和莊肅負責,沈練是不必過問的,不過趙長寧這時候也忙不過來。長寧由他離開了,又親自監督大夫給孟之州餵催吐的湯藥。

  餵藥倒也餵得進去,剛餵了小半碗,孟之州突然睜開眼,臉色極為難看。旁邊的下屬立刻端著痰盂湊過去,孟之州吐了會兒穢物,胃內應該沒什麼東西了,吐出來的全是水。

  吐完後他好像神智稍微清醒點了,癱在床上眼睛微睜。

  長寧上前,靜靜看著他:「大人終於醒了,您這又是何必呢。」

  孟之州閉上了眼睛,甚至嘴角微微一牽:「他們果然……是真的……挺恨我的。」說到這裡又像是嘲笑,他別過頭看著趙長寧,「不過……你們大理寺防備也是挺鬆懈的……」

  長寧不跟他白扯,微俯身問他:「孟大人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腹髒疼不疼?」□□之毒傷及內臟,倘若中毒過深,可能終身受害。

  她來之前,大夫已經催吐了他許久。長寧又讓人給他尋一些牛乳來,服下對胃好些。殘留在胃中的毒已經不多了,只怕損失他的身體。

  孟之州卻不說話,當然,長寧看他的臉色也知道,恐怕現在能說話都是在強撐罷了。她道:「大人恐怕要在大理寺多休息幾日,你現在不宜走動,莊大人進宮稟報聖上了,開平衛的事你也不要擔心。」

  孟之州卻說:「我必須回去。」

  長寧見他倔強又犯了,忍了忍道道:「你雖然被救回來了,但□□可是劇毒之物,開不得玩笑。」

  「我從不開玩笑。」孟之州說。

  趙長寧默然,大概是雖然不是太喜歡孟之州,卻也覺得他率真,才又說:「大人,身體才是自己的。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孟之州難得沒有生氣,說:「眼看著入冬了,邊疆比京城冷得快,越冬的糧草、城防的部署,沒我看著別人做不來。我離開開平衛半個月已經是極限,要是邊疆的那些蒙古部落有異動,沒我在,誰能鎮壓他們。」

  說著他的臉色又不好看起來,手捂著腹部,緩了片刻說:「我是開平衛的指揮使……守開平衛已有六年,非死不離。」

  年輕又桀驁的孟之州,在這一刻,從他平靜的神色中,長寧看到了屬於邊疆大將的堅毅。

  「好。」長寧也嘴角微挑,最終道,「大人既然這麼說,我趙某,便也不勸了。」

  只能把想害他的那個人抓到了。


  雪漸漸下得更大了,大理寺門口積了一層薄雪。

  長寧從大理寺出來,本來是想去一趟大理寺大牢的,這天氣驟冷,大理寺大牢沒住滿犯人,倒收了些逃饑荒的流民,她看看囚犯有無凍著的,順便看看他們要不要發冬衣禦寒。

  剛走出大理寺,她就看到周圍聚集了不少人。

  看到有人出來,還辨認出是趙長寧,人群便有切切察察的議論聲音。

  徐恭在後面給她撐著傘,小聲道:「大人,我聽說,大家已經知道孟之州要回開平衛的消息了……」

  「低頭走快些就是了。」長寧繼續往前走。

  卻聽到有個聲音突然響起:「趙大人,你不能放過孟之州!」

  「對,趙大人,你主審他,要判他殺頭!一定是劉青天有了他貪污的證據,他才殺了人家的!」

  「大理寺忠奸不分,竟然放孟狗官回去!孟狗官要償命!」

  ……

  這樣的聲音不絕於耳,長寧沒有說什麼,與民眾起衝突是毫不理智的。時間會證明一切,你去辯駁,又如何說得過這麼多的人呢,這一向是趙長寧的處事原則。

  見她要走,有人更急了,上前就攔住她:「趙大人,我們指著您給劉青天做主呢!你可是好官,不能包庇狗官啊!」

  長寧精緻的眉眼疏淡,仍然不說話。

  有人就冷笑:「求他做什麼,他也是個欺軟怕硬的狗官罷了!」

  「他們官官相護,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長寧的護衛很快上來隔開人群,她本想著大牢不遠,快去快回也來得及,只帶了三四個護衛。誰知道竟然被人圍住了。

  還有個聲音冷冷地說:「劉青天就是被你們這些狗官害死的!孟狗官定是在邊疆貪污了不少軍餉,所以要殺劉青天,怕人家揭穿了他的醜事!」

  「他們兩個蛇鼠一窩,怎麼會管劉青天的泉下之魂……」

  長寧不知道被誰扯了一下衣裳,她踉蹌了一下,但是沒有摔倒,因為很快被徐恭扶住了。

  她看著被踩得無比骯髒的雪地,袍角沾到了烏黑的雪水,喘-息片刻,閉了閉眼睛。

  還是忍不住,氣得手指都在發抖。雖然她明白,她心裡是知道的,百分九十的民眾,都是被人有意地在煽動情緒的。但她想起孟之州說「守開平衛已有六年,非死不離」時的神情,仍然覺得窒息得喘不過氣。

  一個守衛邊疆的將士,保家衛國這麼多年。為什麼要被侮辱、被輕賤。

  她推開了徐恭,回過頭看著人群中的,剛才說這句話的人。

  是個頭戴方巾的書生,可能是相由心生,她看著就覺得一陣厭惡。

  她緩緩掃視了一眼圍觀的人群:「孟大人為人正直。他做的事從不是為了自己,就算做錯了事,也不該是你們來罵。你們……也沒有資格說他半句!」

  她說到後面聲音一啞。

  不再管在場的人,聽到這句話是什麼反應。她徑直朝前面走去,她還要去大理寺大牢看那些流民。

  雪落在長寧的臉上,頭髮上,冰冰涼的,很快就化去了。

  仿佛睫毛上都壓著雪,前路被虛化了,漫漫的天地,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累積在她的心裡。長寧又靜靜地站住了。

  大概是一種寒意,突然透骨入心。她看著被雪覆蓋的屋檐和路,仰著頭。

  孟之州此案不破,她愧當此官!

  黑尾翎一樣的眼睫緩緩合上,她繼續向前走,將所有的聲音拋在身後。大雪漸漸淹沒了她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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