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清掃馬糞馬蹄印的時候,不是沒想過讓宮侍給他掃了。只是顧元白在宮內的威嚴說一不二,這些宮侍見到薛遠就躲得遠遠的,一邊躲,還要一邊牽著馬走走過過。
堂堂的大將軍之子,在皇上說罰就罰的威嚴之下,還不是得乖乖掃馬糞。
除了臭了點,麻煩了點,薛遠並沒有什麼感覺。
屍山人海里爬出來的人,薛遠還泡過發臭了的血水,他神情漠然,應當是在想著其他的事,瞧著有些漫不經心。
顧元白帶著褚衛過來時,褚衛才知道聖上出來散步就是為了來見薛遠。
薛遠對聖上心懷不軌,褚衛不想讓聖上同他有過多接觸。但口說無憑,他只能盡力去阻止薛遠對聖上的靠近。
顧元白看未來攝政王掃馬糞看得還挺愉悅的,他唇角一直含著笑。褚衛餘光瞥見他的笑意,不著痕跡地抿了抿唇,道:「聖上,此處髒污,不宜久留。」
褚衛風朗月清,如皎皎明月般乾淨不染,顧元白只以為他聞不慣此處的味道,就道:「既然如此,朕同狀元郎再往鳥語花香處走走。」
先前上藥的地方已經用柔軟的棉布包了起來,顧元白走的慢些,就覺不出疼了。
聖上轉身離開,褚衛跟在他身後,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響起,薛遠聞聲抬頭看去。
褚衛似有所覺,他回過頭淡漠地看了薛遠一眼,便輕輕抬起了手,從遠處來看,聖上的腰好像就被他環在腰間一樣。
「聖上,」褚衛低聲道,「臣是不是打攪了聖上的興致?」
顧元白聞言就笑了,他側頭看著褚衛,笑道:「難不成看薛侍衛掃馬糞,還能給朕看出興致不成?」
褚衛唇角一勾,也輕輕笑了起來。
兩人均是一副好皮囊,好得都快要入了畫。但看在薛遠眼裡,就是褚衛的手放在了聖上的腰上,聖上還轉頭對著褚衛露出了笑顏。
薛遠的眼冷了下來。
這是個什麼東西。
*
薛遠散值回府後,彎月已經高掛枝頭。
他徑直走到書房,派人讓府里的門客過來見他。這會的時間該躺床上的都已經躺在了床上,但薛遠叫人,他們不敢不來。
薛府的門客不多,但都有真才實學,他們有的是奔著薛將軍的名頭來的,來了之後卻又自動滾到了薛遠的門下,薛遠這人狠,門客沒幾個不怕他,此時聽著薛遠在叫,麻溜地滾到了薛遠的面前。
薛大公子在昏暗燭光的光下笑得猶如厲鬼回魂般陰森森,「你們去探聽一番那個新科狀元郎。」
門客小心道:「公子想知道新科狀元郎的什麼事?」
「所有不好的事,」薛遠聲音也沉,「他是不是喜歡男人,做過什麼不好的事,老子通通要知道。」
門客應道:「是。」
薛遠繼續道:「還有,你們明日去找些能送禮的好東西。」
門客面面相覷,有人大著膽子問:「公子,您要送誰東西?」
薛遠咧開嘴,「當然要給皇帝送禮。」
門客只當他是想討聖上歡喜,「公子放心,我等明日必給您備上好禮。」
「若是送給聖上,那一定不能送些俗物,」另一人道,「最好撿些清貴或者稀奇的東西送,至少不會出錯。」
「正是,」門客道,「公子可有什麼想法?」
薛遠摸著下巴,眯起了眼。
他的想法?
薛遠右手指頭一動,突然道:「送些皮肉軟的,摸著舒服的。」
門客:「嗯?」
*
大內,顧元白正看著禁軍在齊王府掘地三尺翻出來的所有可疑東西。
齊王背後還有一起搞事的人,但他們沒想到顧元白能這麼幹脆利落做事這麼絕,沒用宛太妃的事情試探出顧元白的身體情況,反而讓顧元白抓住了他們露出來的尾巴,這一抓就連泥拔了出來。
他們明確知道那日顧元白得了風寒,但還是不敢做什麼,最後只讓人傳錯了一條假消息進行試探,真是一群庸才、慫貨。
既低估了顧元白,又高看了他們自己。
禁軍連著在齊王府中翻找了幾日,終於發現了一些掩藏極深的情報。
「聖上,」程將軍道,「此信是臣統領的兩隊之中的一個禁兵發現的,藏在一塊空心玉之間。這個兵心細膽大,當時拿著玉佩往地上摔時,都把臣給嚇了一跳。」
程將軍知曉聖上準備在禁軍之中挑出一批精英隊伍時,就已經心痒痒地想推薦他看重的兵了,他麾下的這個士兵真的是有膽有謀,雖不識字不懂兵書,但天生就在這一塊上敏銳無比,極有天賦!
蜀漢大將王平手不能書,生平所識不過十字,但也天生就是對軍事對打仗極其敏銳,就算不讀兵書也能屢屢大勝,程將軍不敢拿麾下士兵同王平相比,但同樣也不願意埋沒人才。
顧元白果然對人才比對密信還要感興趣,他問道:「此人現在在何處?」
程將軍嘿嘿笑了兩聲,同顧元白告罪一聲,親自出了殿門帶了一個人走了進來。在後方這人一進來的時候,顧元白就將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此人一身的腱子肉,個子極高,修長而有力的四肢規規矩矩的放著,既有衝勁又相當收斂,給人一種儒將的感覺。
「卑職秦生見過聖上。」不卑不亢,聲音亮堂。
顧元白問道:「你是如何發現這封密信的?」
秦生彎了彎腰,口齒清晰、思路分明的給顧元白講了一番事情經過,顧元白在心中緩緩點了點頭,開口道:「退下吧。」
秦生沉默不語地退了下去,程將軍有心想探聽秦生在聖上心中的感覺,卻不敢擅自詢問,只得閉嘴。
顧元白惡劣極了,看出了程將軍臉上的著急,卻假裝沒看見。玉佩中的密信被一旁的太監檢查過無害之後,才放到了顧元白的手裡。
只是顧元白打開一看時,上方卻沒有一個字。
程將軍皺眉沉聲道:「這怎麼可能!」
顧元白正面反面檢查了一遍,又確定了沒有刮痕和夾層,他沉吟一會,突然道:「拿水來。」
宮侍端了水來,顧元白將密信浸泡在水中,水中的信件逐漸顯出了字跡。
程將軍失聲:「——這?!」
明礬水寫字,幹了之後就沒有字跡。顧元白記得不錯的話,宋朝那會就開始使用明礬了,大恆朝的年歲正好接上,明礬不稀奇,稀奇的是和齊王通信的人既然懂得這樣的辦法。
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不會看不清時事,齊王蠢笨如豬,他為何要去幫齊王?
大家都是成年人,官場上講究的是既得利益,顧元白拿著信從水中抽出手,淡定地接過巾帕將手上的水珠擦去,問田福生道:「齊王么子的母親是誰?」
田福生想了一番,道:「似乎是御史中丞的女兒。」
大恆朝的御史台便是中央監察機構,自上而下的監察中央和地方官員是否有做出不符合國家法律、以及是否遵守職責的事情來,同時也監察著大理寺和刑部1。
御史中丞就是御史台的老二,上頭就是御史大夫,如今的御史大夫已經快要到了致仕的年紀,顧元白正在考察誰是下一任的接任者。
按理來說,中丞該上位了。
顧元白拿著絹布,將密信展平,上方的字跡細小,全都是在勸齊王切莫衝動的話。
「瞧瞧,」顧元白道,「齊王怎麼也聽不進去勸。」
密信下方還有一行小字,讓齊王閱完即毀此書,但齊王應當是不相信還有別人知道讓這「無字書」顯字的辦法,所以直接得意洋洋、大大方方的展示了起來。
皇家大多人的資質,其實都如齊王一般資質平庸,還各個都沉溺在了繁華富貴之中。
但還有一些人很聽話、很懂事,在見識到顧元白出兵圍了齊王府後,他們乖順得像頭拔了皮毛的羊。
但即便是如此的乖順,顧元白也決定以後要實行降爵承襲的制度。
所封可以世襲的爵位,隔一代就降一爵,這樣一來,如果後代沒有出息,那麼一個家族很快就會銷聲匿跡。
桌上的密信逐漸幹了,字跡重新消失,程將軍道:「聖上,現在該當如何?」
顧元白笑笑:「剩下的事,程將軍就不用擔憂了,朕自有打算。接下來朕還有一事拜託於你,同樞密院一起,在禁軍之中給朕挑出兩千名精兵。」
程將軍面色一肅,「是!」
政事商討完了之後,田福生伺候著聖上更衣梳洗,自從上次擅自將褚衛綁到聖上龍床被罰之後,他就不敢過多揣測聖意。即使不明白為何聖上要就此停手,也不敢多問。老老實實伺候好了聖上,這比什麼都要重要。
自從前些時日吐了那一口血、得了那一次風寒之後,顧元白這些日子倒沒出現什麼生病的症狀。春日漸深,應當和暖回來了的天氣也有關。
「聖上,」田福生的小徒弟伏在一旁給顧元白按摩著辛勞一日批閱奏摺的手臂,「這力度如何?」
顧元白閉目,微微點點頭。
在聖上身邊伺候的人,早就練就了瞧人眼色的能力,小徒弟看見聖上容顏舒展,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便討巧的說了一些趣話。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新科狀元郎的身上。
「新科狀元郎還未有婚配,殿試放榜那日,狀元郎差點被人榜下捉婿給捉走了,」小太監道,「聽說那日各家的家僕見著了狀元郎就撲了上去,最後他們自個兒反而打起來了。」
顧元白唇角一揚,心想這些人就不用想了,褚衛可是薛遠未來的兄弟。
過了一會兒,聖上有了倦意,田福生帶著人滅了燭光,悄然褪下。
*
第二日,薛遠揣著厚禮上了值,厚禮被揣在懷裡,今早被薛遠逗得怕了,一動不動的裝死。
這一身的侍衛服嶄新筆直,乾乾淨淨。既沒有被拖行的裂口和灰塵,也沒有馬糞髒污。然而一到皇宮,侍衛長就對他說:「聖上讓你去照顧那匹汗血寶馬。」
汗血寶馬被拖進了馬廄里,可是它太烈,餵食和洗馬的宮侍根本不敢靠近它,今早報上來的時候,顧元白直接就吩咐到了將馬馴服的薛遠身上。
薛遠:「……」
真是用完就扔。
薛遠懶散地轉過身跟著宮侍往馬廄走去,走了幾步突然腳步一停,側身問道:「那馬叫什麼?」
侍衛長一愣,「聖上還沒有為它命名。」
薛遠唇角一挑,嗤笑地轉過頭,「那我就給它起一個小名了,賤名好養活,就叫做小沒良心的得了。」
侍衛長沒聽清這句話,他將此時記了下來,待到聖上下了朝用完了早膳之後,他才提起這件事:「聖上,您還未給那匹汗血寶馬起名。」
顧元白想了想,庸俗地道:「叫它紅雲吧。」
「好名字,」田福生吹著彩虹屁道,「雅中帶俗,俗中帶雅,大雅大俗之間又將汗血寶馬的毛色和速度都給言簡意賅地點了出來,聖上英明。」
顧元白揉揉眉心,「閉嘴。」
聖上今日要去政事堂、樞密院一觀,再轉去翰林院看一看,特別是那位擁有西夏血統的榜眼郎,有能力讓西夏對著大恆發動戰爭並且連下五六座城池的人才,顧元白不能不將其放在心上。
可是等用完早膳之後,顧元白還沒起身,就聽著有人前來通報,說是齊王開始絕食了。
顧元白眉頭一皺:「何時開始絕食的?」
通報的人尷尬低頭:「回稟聖上,是今早齊王沒用膳,一直在獄中喊著要絕食。」
「那就讓他絕,」顧元白冷笑,腦子悶悶的疼,「從今日起,三日不給齊王送飯,他不是不想吃?不想吃就別浪費朕的飯菜。」
膽子大了,覺得自己受過的罪多了,就夠贖罪了,就夠讓顧元白髮泄怒火的了?
顧元白悟了。
精神折磨,還是比不過肉體上的折磨來的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