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台寺莊重如舊。
伽羅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前來,雖則謝珩因忙於政務未能陪同,卻派了杜鴻嘉和岳華帶人護衛,仆寺備下儀仗車輿,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行過拱橋曠野,終至山門。
方丈親自過來迎接,見了伽羅,也不覺意外,只合掌行禮。
伽羅敬重她,亦端然回禮。
去歲端拱帝在鸞台寺為故文惠皇后做法事,特地重塑金身佛像,佛殿莊嚴肅穆。伽羅虔誠跪拜,先代謝珩為文惠皇后進香,繼而為母親南風和外祖父進香。待譚氏進香罷,特地請方丈前往靜室。
譚氏禮佛多年,又因高探微傷心,跟方丈談論起來,晦澀難懂。
伽羅陪了會兒,想起舊事,又回殿中,打算給敬重的韓林上柱香。意料之外地,竟在殿門外碰見了姚謙。兩人雖同處京城,卻已有許久未曾見面,舊事遠去,如今男已婚女已嫁,不期然遇見,各自怔住。
東宮的儀仗衛留在山門附近,因鸞台寺受皇家禮遇,周圍防守嚴密,衛隊也未敢入內攪擾,只有杜鴻嘉和岳華各帶兩名隨從,跟隨在伽羅身後。
殿前佛香裊裊,菩提生涼。
風掠過地面,捲起衣角翻飛,仿佛舊時淮南同游,人事卻已偷換。
姚謙瞧著伽羅,端然跪地行禮,「微臣拜見太子妃殿下。」
目光落處,是她的織金裙角,垂落及地,堆在珠鞋之上。太子妃的衣裳有專人伺候,用的都是上等貢品,質地絕佳,繡工精湛,單是裙角的雲紋裝飾,就須不少力氣。
閉上眼睛,還是方才的驚鴻一瞥,美人如玉,挺秀嫵媚,自廊廡間緩緩走來,步搖飛鳳,面若芙蓉。比起淮南嬌柔天真的小姑娘,姣美容貌更增動人麗色,神態間添了初為人婦的嫵媚風韻,身段也更秀美挺拔,金玉綾羅襯托下,一眼瞧過去,恍若畫中之人。
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美貌,卻沒想過,有朝一日挽發盛裝,會比他想像過的還美。
淮南萬千閨秀,京城如雲貴女,無人能及。
從前種種情緒,漸已深藏,此刻跪伏在她跟前,早已沒了去歲跪在她面前時的尷尬。湧入腦海的,只有紛亂舊事。
片刻後,伽羅抬手道:「免禮。」
姚謙起身,微微垂眸,正好對上她的眼睛。微藍的眸子如漾水波,卻早已沒了彼時的仰慕眷戀。
伽羅開口,聲音平和,「是來給外祖父進香?」
「昨日才聽得恩師的消息,十分痛心。」姚謙垂首,避開伽羅的目光,「當初若非恩師指點照拂,我也未必能入國子監讀書,他的恩情,我始終銘記。有些事情我無能為力,後悔歉疚也無用處,只能多敬幾柱香,唯願恩師早登極樂。」
伽羅頷首,半個字都不提往事,只踱步到旁邊,讓他先去進香。
待姚謙出門,她才進去。再出殿時見他仍舊站在那裡,似在等她。
伽羅微覺意外,「還有事嗎?」
「有幾句話想稟報,不知太子妃是否方便?」姚謙拱手,「是……關於東宮的事。」
伽羅愕然瞧他,「東宮的事?」
「只幾句話而已,稟報過後,微臣便告退。」姚謙躬身行禮,目光掃過杜鴻嘉和岳華。
寺內防守嚴密,姚謙孤身前來,伽羅倒無顧慮,遂請杜鴻嘉和岳華退後些許。
大雄寶殿前地勢寬敞,她微斂衣袖站著,待旁人走至十數步外,才問道:「想說什麼?」
「虞征遇刺喪命,朝野皆知,近來東宮的事,我也有所耳聞。徐相位高權重時,格外留意東宮動靜,想必太子妃也知道。虞征的事傳出來,這邊自然想打探內情,後來才隱約聽得風聲,說刺史是與女官宋瀾受責的事有關。」姚謙垂目,避過伽羅目光,瞧著雨跡斑駁的石台,「我因在吏部任職,特地翻查了虞征的薄書,發覺其中有些蹊蹺。」
伽羅目光一緊,「什麼蹊蹺?」
「他的薄書被人篡改過。」姚謙沉聲,「我初入吏部時,特地借便翻查過東宮屬官的薄書,虞征的父親是北邊富商,母親段氏,是株洲人。前兩日因此事再翻薄書,上頭旁的皆沒半點改動,卻沒有關段氏的那句話。」
「意思是——他的薄書被人篡改過?」
「我仔細瞧過,旁的都沒異常,唯有寫了段氏的那頁不同,紙張也是有意做舊,若不是我發覺內容有別,恐怕很難瞧出蹊蹺。」姚謙似有些遲疑,頓了頓,才看向伽羅,「那位段氏是株洲人,宮中貴妃在入王府前,也是株洲人。」
伽羅眉心突突跳了起來。
虞征的母親跟段貴妃同姓同鄉,這些痕跡又被刻意抹去……
有個猜測呼之欲出,她瞧著姚謙,面露驚愕。
姚謙規規矩矩地站在她一步開外,「此事是我偶然發覺,尚無旁人知曉。太子妃身在皇家,凡事須多留意,往後——還望善良自珍重。」
他終於對視伽羅,神情雖平靜,眼底卻含擔憂。
伽羅思緒微亂,暫時不去深想段氏的事,只瞧著姚謙,「為何說這些?」
「像我這樣攀龍附鳳,自私自利的人,本該緊追著徐相自保,對於東宮的事更該隔岸觀火,不該說這些,是不是?」姚謙唇角動了動,似是自嘲。
「不——」伽羅忙搖頭,瞧見姚謙眼底的瞭然,又頓住,有些赧然。
方才疑問脫口而出,她聽得姚謙反問,才察覺言下之意。也許潛意識裡,自從得知姚謙迎娶徐蘭珠後,她便是這樣看他的,覺得他早已跟淮南的詩才秀懷之人不同,凡事以利為重。
伽羅頗覺尷尬,「不是那意思。」
「是我做事不妥。但是……伽羅,」姚謙聲音極低,「我絕不會害你。」
「我知道。」
她答得極快,帶了些許歉疚解釋的意味。
姚謙微笑了笑,「那麼,太子妃請保重,微臣告退。」說罷,躬身後退,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才轉身走了。
*
回到東宮後,伽羅便直往昭文殿而去。
謝珩外出辦事尚未歸來,只到傍晚時分,才踏進昭文殿的門。
杜鴻嘉顯然已向他稟報過她在等候的事,一進殿門,謝珩就先道:「有事耽擱了,此刻才回——用飯了嗎?」
伽羅搖頭,「回來後就在這兒等殿下,翻書翻得都餓了。」
「我也正餓。」謝珩揚聲吩咐侍衛傳話備飯,旋即走到她跟前,「進過香了?」
「嗯。外祖母說,她想去那邊收回骸骨,殿下覺得,父皇會同意嗎?」
「人都去了,還為難什麼?」謝珩淡聲。
伽羅頷首,沒再多提。旋即轉了話頭,「今日在鸞台寺,碰見了來進香的姚謙,他跟我提了見事情,頗為古怪。」
「何事?」謝珩解下披風,順手遞在伽羅手中。
伽羅接過,搭在旁邊架上,「姚謙處入吏部時,瞧過虞征的薄書,前些日因為虞征遇刺的事又翻了一遍,發覺其中有些東西似被人篡改。」她頓了頓,見謝珩神情稍肅,續道:「他說薄書上最初寫了虞征的母親,是株洲段氏,而如今,那句話卻沒了。」
「株洲段氏?」謝珩才坐入椅中便豁然起身,「他沒看錯?」
「姚謙博聞強記,想必殿下也有耳聞。這也是他一面之詞,我也不能斷定其中是否有差錯。不過既然有疑竇,也算是條線索,殿下倘若得空,何不順手追查?」
當然要追查!
謝珩立於案邊,神色愈來愈沉。
株洲段氏,與宮裡的段貴妃何其相似!虞征的母親,跟段貴妃會有何關係?
吏部的薄書都是機密之物,哪會輕易篡改?若是隱秘篡改,又是想掩飾什麼?
他眉頭緊皺,伽羅有些擔心,「這種事……好追查嗎?」
「看篡改了多少。吏部留存朝堂所有官員的薄書,京城之中,僅此一份。不過官員往各處赴任時,也會留下些關乎身世家底的痕跡。何況虞征之母尚在,要詳細追查,總能有收穫!」謝珩攬住伽羅,「這件事必須有交代。」
他的胸膛很結實,貼耳靠著,能聽到胸腔跳動。
伽羅覺得安心,伸臂環在他腰間,「殿下就不怕……會惹人生氣?」
這人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謝珩冷聲,「他憑什麼生氣!」
……
儀秋宮中,端拱帝和段貴妃也正議論謝珩和伽羅的事。
麟德殿中一番對答,端拱帝算是暫時壓住了謝珩的怒意。雖則京兆衙門仍舊在查案,謝珩那裡的動靜卻收斂了不少。端拱帝甚為滿意,跟段貴妃提起時不免感嘆,說近來謝珩的脾氣可好了許多。
段貴妃便一笑,「太子殿下的脾氣確實比從前好了。不過這可不是皇上的功勞。」
「哦?」
「那日昭文殿裡,臣妾看得分明。若不是太子妃在旁偷偷勸著,以太子的脾氣,皇上待他又那樣心疼縱容,哪會輕易揭過去?」段貴妃瞧著端拱帝心緒甚好,知道他主動提起,也是想琢磨透這事兒,便婉轉笑道:「皇上且想想,臣妾說得對不對?」
端拱帝冷哼不語,神色卻還如舊。
段貴妃便又笑道:「俗話說以柔克剛,碰見了中意的人,再冷硬的性子也能變得寬柔。從前皇上和太子什麼樣,旁人不知,難道臣妾和英娥還不知道?連英娥都悄悄跟我說呢,太子殿下自打娶了親,臉上笑容都多了。」
這確實是事實,端拱帝哪會看不出來。
然而伽羅的身份,仍舊如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裡。
他端起碗盞,將段貴妃熬好晾涼的梨湯喝盡,「他那點心思,朕都知道。」說罷,闔目靠在軟枕上。
段貴妃慢慢幫他揉捏雙肩,「昨日臣妾去小佛堂,將英娥給姐姐抄的佛經貢著了。」
「英娥很懂事。」端拱帝半掀眼皮。
段貴妃續道:「臣妾也是最近才知道,太子妃去歲被囚禁在東宮時,也曾為姐姐抄過經。臣妾也瞧過,字跡端正秀氣,可見誠心。看得出她跟傅家其他人有所不同,早年在淮南時,還暗地裡幫過英娥,心地良善。臣妾說句僭越的話,她的心性,太子看得必定比皇上清楚許多。」說罷,有些惶恐地跪坐在身側。
端拱帝悶哼了聲,沒說話。
好半天,見段貴妃依舊跪著,才道:「朕沒怪你。」
段貴妃稍覺意外,手底下力道仍舊輕柔。
半晌,才聽端拱帝嘆了口氣,「太子的性子,跟朕年輕時很像。為了那傅家女,他頂撞朕、算計朕,自以為無所不能。」
「太子像皇上,這還不好嗎?」
「剛極易折。」端拱帝低嘆。
「所以才要找個合意的人,剛柔相濟。」段貴妃溫聲笑著,「皇上能答允太子迎娶太她,可見還是舐犢情深,願意成全的。太子原本滿心感激,新婚燕爾,也能奉皇上的旨意出京巡查,月余不歸,自是想報答皇上的美意。父子和睦,君臣齊心,朝堂上安穩了,皇上才能踏實松泛些,保養龍體,福澤百姓。」
「可那畢竟是傅家血脈。」
段貴妃笑了笑,沒說話。
端拱帝固然心機深沉,碰上朝政大事難以決斷時,仍需找謝珩商議。從去歲至今,父子倆在朝堂之事上略無罅隙,卻頻頻為親事爭鋒相對,雖在答允謝珩娶親時有所緩和,那日麟德殿之後,又冷淡疏離了許多。他為此愁苦煩悶,難得跟段貴妃提及此事,見她又不說了,不由道:「朕當局者迷,你呢,如何看待?」
「臣妾說了,皇上不會惱嗎?」
「要惱早惱了!」端拱帝皺眉,「宋瀾做事疏漏,留了那樣顯眼的馬腳,是誰之過?」
「臣妾為了此事,左右為難,日夜不安。」段貴妃輕聲,手底下停了揉捏。
端拱帝抬眼看她。
「皇上的心意,臣妾明白。姐姐當年為徐公望和傅玄所害,皇上心痛追悔,對傅玄恨之入骨,臣妾怎會不知?可太子殿下——」段貴妃嘆了口氣,「當初他年弱喪母,整個人性情都變了,他的悲痛,難道比皇上還淡嗎?太子行事向來有章法,既然認定傅家之女,必有緣故。其實皇上和太子是至親父子,最該知曉彼此。之所以到今日處境,臣妾愚見,怕是……」
「什麼?」
「皇上和太子性情都冷硬,遇事不肯婉轉分辯,講明緣由,只知硬碰硬,要分出高下似的。前幾回鬧得不愉快,可不都是為此?」
端拱帝沒否認,冷嗤道:「他那臭石頭!」
「皇上是君父,太子若做得不對,自該教導才是。一味賭氣,能有何用?臣妾斗膽問一句,皇上可知太子為何中意傅伽羅?」
「自是為她美貌。」
段貴妃嗤的一笑,瞧著端拱帝不作聲。
端拱帝自知武斷,沉默了半晌,才道:「為何?」
「臣妾聽英娥說,當年太子去淮南時,曾在佛寺中救過傅伽羅的性命。皇上也知道,傅伽羅為傅玄夫婦不喜,幼時跟傅良紹在外受苦,喪母之後在武安侯府待不住,才被送去外祖家。太子那時不知她的身份,一見鍾情也未可知。後來在淮南,傅伽羅也暗裡幫著太子和英娥,心存善意,更何況,傅玄雖狠毒,傅伽羅卻沒半點錯處。太子會留心,也就……」
段貴妃頓了頓,見端拱帝並無不悅,才柔聲道:「臣妾覺得,皇上該跟太子敞開了談談。父子相知,彼此體諒,未必沒有折衷的法子。倘若還是針鋒相對,豈不平白損了父子親情?」
殿內一時安靜,端拱帝閉目良久,才嘆了口氣。
伸手入懷,是謝珩給的玉佩,香囊上的蝴蝶盈盈欲飛。那時謝珩欲往洛州,曾同他提過傅伽羅的不同,應是顧忌他的仇恨,才未細說。
回想起來,父子倆為太子妃的事爭執了將近一年,他卻從未問過,謝珩為何要娶伽羅。
為何明知她是傅家之女,還是執意要娶?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只會徒生罅隙。
父子相知,興許還能另有對策。
也許段貴妃說的有些道理。
端拱帝睜開眼睛,緩聲道:「只怕太子……」
「英娥去勸,太子會聽進去的。」段貴妃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