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2024-08-23 22:32:51 作者: 九斛珠
  端拱二年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早。

  九月底時天氣驟然轉寒,才進十月,連著颳了兩天北風,夜裡一場厚雪,將整個京城銀裝素裹。

  伽羅晨起穿衣時,嵐姑便笑吟吟的,「殿下昨晚還念叨何時下雪,誰知今早就下了。外頭積了好厚的一層,一腳踩上去連腳踝都能沒了。奴婢已經吩咐了,荷池北邊不許任何人去,乾乾淨淨的留著呢。」

  「太子呢?」

  「早起就上朝去了,交代我多給殿下準備幾件衣裳,別受寒。」嵐姑將床榻收拾妥了,才命侍女入內,伺候伽羅洗漱。

  自月初颳起北風時,殿中便燒起了銀炭火盆,將整個內殿熏得暖烘烘的。只是這銀炭雖無煙氣,燒得久了卻頗乾燥,嵐姑雖命人往殿中挪了兩個水瓮,伽羅每回起來,還是需多喝杯熱水潤喉,用過早飯後,還會喝碗梨湯潤喉。

  不過今晨落了雪,她迫不及待,匆匆用了早飯,裹了海棠紅的氅衣,便推門而出。

  殿前甬道的積雪都已掃盡了,兩側花圃中的卻還依舊,殘存的枯葉斷枝盡數被雪覆蓋,層疊松枝上也厚厚的壓了一層,鳥雀撲稜稜地飛過時,揚起雪渣。

  芙蓉陵地勢高,登上樓台,整個東宮幾乎盡收眼底。

  殿後的荷池裡還有殘荷,昨夜落雪頗冷,靠近池岸處結了薄冰,上頭留著雪痕,往中間卻只有水波蕩漾,枯荷探出,擎一叢白雪。周遭廊道果然無人踏足,雪面乾淨整潔,假山巉岩起伏,一眼瞧過去,像是蹲了只的兔子。

  伽羅收緊衣領,回身一瞧,忽見不遠處有一團朱紅健步走來,於白雪中分外惹眼。

  她稍覺意外,繼而歡喜,快步拾級而下,才至中庭,就見謝珩推門而入。

  「殿下回來得好早!」伽羅呵手,盈盈立在雪地里。

  「今日朝堂無事,又是入冬頭一場雪,父皇想去上林苑看雪,叫我回來換身衣裳。」謝珩握著她微涼的雙手,包裹在掌心捂著,「上林苑裡風大,得加上帽兜。」

  伽羅遂回身叫侍女去取,又向謝珩道:「嵐姑特地給我留了東西,殿下先回屋換衣裳,我待會過來,好不好?」推著謝珩先去換外跑,她卻稍收起曳地氅衣,往殿後而去。

  她從前住在淮南時,雖也見過雪,卻因地氣不夠冷,落雪大半兒都化了。直至去歲住在洛州,才碰上積了兩三寸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十分有趣。她那時就常盼著下雪,而後趕在眾人前頭,在雪地拿腳印作畫,樂此不疲。誰知嵐姑記在心上,一瞧昨夜下雪,真給她留了空地。

  芙蓉陵雖在東宮,卻也是夫妻起居之處,伽羅玩性未收,稍加思索,便抬木屐踩下。

  謝珩換好衣裳過來時,就見雪地裏海棠紅的身影俏生生立著,氅衣被收至小腿處,如同梅花含苞。她樂在其中,垂首慢行,腳底下踩出個腳印便插一朵紅娟堆花,身後絹花逶迤,仿佛步步生蓮。

  腳印痕跡也被絹花勾勒出來,是起伏山巒。

  他負手而立,等伽羅玩夠了回來,便握著她雙手焐熱。

  「喜歡踩雪?」謝珩瞧著雪地上的足跡,絹花步步綻放。

  伽羅抬頭笑望,「比在宣紙上作畫有意思多了!」

  「等情勢安穩了,帶你去北苑,那兒有賽馬的場子,更盡興。」

  「好!」


  兩人並肩往外走,行至抱廈外時順道進去,嵐姑將件銀紅繡金的織錦披風換給伽羅,又將帽兜戴起,系好絲帶,又往伽羅懷中塞個手爐,才叫陸雙卿陪著出門。

  ……

  肩輿出了東宮,徑直往上林苑去。

  冬日的上林苑草木盡凋,不及盛夏的葳蕤綠意。端拱帝興致卻極好,帶著段貴妃、樂安公主和韓昭,各乘轎輦,往上林苑中地勢最高的小梅關而行。那邊種了成片的梅林,如今梅雖未開,因其地勢之利,能將整個宮城一覽無餘,也成賞景的好去處。

  端拱帝早已命人熬了熱湯、備好糕點,在小梅關的殿中溫爐煮酒,另備了新嫩鹿肉。

  伽羅和謝珩到時,小梅關外已團團圍了不少宮人。兩人遂棄了肩輿,相攜而上。

  林苑風靜,深雪鋪滿,謝珩一襲墨色大氅,頭上烏金冠束髮,姿態挺拔堅毅。在外端貴威儀,慣於號令,此刻卻微躬著身子,一隻手臂探出來,攬在伽羅肩頭,扶她前行。美人裊娜,銀紅灑金的披風垂曳在雪地里,分外醒目,她頭頂上戴了帽兜,出了一圈柔白的狐狸毛擋風,只露出姣美的臉頰。

  雪地里兩人扶攜而來,旁若無人。

  端拱帝站在殿門外,正自賞景,瞧見她倆,微微一怔。

  不多時,伽羅和謝珩走至殿外,端然見禮。

  端拱帝雖賜了玉佩,待伽羅仍甚冷淡,隨意抬抬下巴,就叫他兩人進殿去,免得打擾他觀雪景的興致。等兩人進去了,他再望向空曠連綿的雪地,眼前晃來晃去的,竟然還是方才的夫妻親昵之態。

  養了這兒子二十年,謝珩幼時的頑劣、遭逢巨變後的陰冷沉鬱、入主東宮後的冷肅端貴他盡都看在眼裡,父子數番爭吵時,謝珩那倔強的臭脾氣更是令他頭疼不已。即便謝珩已向他坦白過對伽羅的心意,卻也是平鋪直敘,他的感觸不算深。直至方才,端拱帝才不無驚異的發現,他這脾氣又冷又臭的兒子,竟然會有那樣溫存的一面。

  夫妻踏雪而來,謝珩到了他跟前,眉目神情都比平常添了溫和。

  兒子得遇所愛,固然令他高興,但想到將來的事,端拱帝仍是皺眉嘆氣。

  ——縱然伽羅身上的傅家血脈仍如利刺扎在心上,令端拱帝芥蒂煩悶,謝珩那日卻已說得明白,他心悅伽羅,願意與她白首,是深思熟慮,心意已決,若伽羅再遇坎坷,他會全力化解。而今時局動盪,父子若不齊心,給人可趁之機,怕會萬劫不復。而謝珩功勞卓著、才能突出,他有本事,也有底氣放狠話叫板。端拱帝恨只恨當初謝珅早亡,他拗不過謝珩,又不能再生事端,只好放任。

  唯一的盼頭,便是謝珩日久愛弛,將來能廣充後宮,在皇嗣的事上慎重考慮。

  即便以兒子那固執脾氣,未必真能廣充後宮,但萬一呢?

  抱著這點微末的希望,端拱帝心中稍稍寬慰,卻還是忍不住嘆氣。

  賞雪的興致索然,端拱帝回到殿中,便見他們已圍坐一處,烤起了鹿肉,香氣四溢。這般闔家烤肉喝酒,歡聚賞雪的機會甚是難得,端拱帝暫時拋下芥蒂,由徐善扶著坐下,接過謝珩遞來的鹿肉,品嘗過後,甚是讚許。

  ……

  一日盡興,至後晌時,乘坐轎輦出了上林苑。

  因阿白近兩月被樂安公主抱過去養著,伽羅便順道去瞧瞧。豈料到了那邊,不知是酒意使然,還是被阿白那滿身軟軟的毛蹭得身子不適,竟叫伽羅乾嘔了兩聲。回到東宮,謝珩當即召來侍醫診脈。


  侍醫慣常伺候伽羅,診了一遍,似覺不信,又診,末了,起身含笑行禮。

  「太子妃殿下這脈往來流利,圓滑如按滾珠,是喜脈無疑!恭喜殿下!」

  「喜脈?」謝珩端坐在旁,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喜脈!?

  「回稟殿下,是喜脈。微臣伺候內宮多年,這點把握是有的。前次微臣來請脈時,這脈象還不顯,想來有孕也就月余,是以無人察覺。今日殿下想是吃了油膩冷食了?」

  「烤了許多鹿肉吃,還喝了不少酒。」謝珩代為作答,「可有妨礙?」

  「太子妃殿下玉體調理得當,倒沒有大妨礙。只是畢竟有了身孕,往後飲食上還需留意,今日下雪風寒,喝酒吃肉再吹冷風,更難克化,待會多走幾步便好。」侍醫滿面堆笑。

  謝珩大悅,當即召來陸雙卿,重賞侍醫。又傳令膳房,往後太子妃的飲食,按侍醫的指點籌備。再叫嵐姑過來,說了伽羅有孕的事,讓她往後須格外精心照顧,飲食起居不可有半點疏忽。

  嵐姑歡喜,應命而出。

  直至分派妥當,殿中無人,謝珩才一把抱起伽羅,興奮之下,原地轉了幾圈。轉得伽羅有點頭暈,又慌忙將她抱到榻上,擁進懷裡。

  四目相對,各自藏滿笑意。

  當晚,謝珩將喜訊報入宮中,又親自給伽羅鋪紙研墨,待伽羅寫好了給傅良紹的信,命戰青親自安排人快馬送去。晚間卻礙著侍醫的叮囑,不敢再如從前放肆,抱著伽羅入睡時,睡姿都比從前規矩了許多。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雖未傳遠,東宮數位近臣卻都在次日陸續聽聞。

  岳華和戰青、蒙香君最先道喜,杜鴻嘉外出辦事歸來,便忙帶著韓伯岳一道過來。

  芙蓉陵是起居之處,只見內眷,伽羅聽岳華稟報後,是在南熏殿見的他。

  自伽羅嫁入東宮,表兄妹二人見面的次數反倒少了許多。杜鴻嘉四處奔忙,能留在東宮的次數有限,許久未見,臉色又吹得黑了許多。早先的隱秘心事從未訴之於人,在謝珩和伽羅新婚那夜,他沉醉而歸,獨自喝光了兩壇酒,宿醉之後,隔了一日才來上值。而諸般心緒,也隨著那場宿醉徹底封藏。

  而今重逢,心中就只剩歡喜。

  杜鴻嘉道喜過了,伽羅遂問他辦事途中是否順利,末了又問傅老夫人如何。杜鴻嘉只說一切安好,因辦事途中經過丹州,還帶了傅良紹的一封書信給伽羅。

  伽羅收起,暫未拆開,轉頭見韓伯岳正一臉好奇的盯著她小腹,不由一笑。

  七八歲的孩子,臉上稚氣未脫,因回京後照料得好,身量倒是躥高了不少。

  韓林戰死,端拱帝賞賜了爵位府邸後再未過問,謝珩卻始終記著這孩子,偶爾過去親自瞧瞧,更多的時候,則是從戰青、杜鴻嘉等人口中詢問他課業技藝。伽羅比他清閒許多,去韓家瞧過兩回,因韓伯岳在東宮書院裡跟著讀書,閒暇時也往那邊去過幾次,帶他散心玩耍之外,還考量功課。

  韓伯岳還記著上回磕巴沒能背完的書,這回特地背給伽羅聽。

  謝珩回來,得知眾人在南熏殿,順路過去。

  他諸事繁忙,難得碰見韓伯岳一回,當即將他捉著,帶到校場去,看他騎射進益如何。韓伯岳在伽羅跟前仍是從前的頑皮活潑模樣,對謝珩卻心存敬畏,騎馬射箭皆十分賣力,見謝珩露笑讚許,才鬆了口氣。


  從校場回來時,謝珩與伽羅同行,蒙香君落在後面,低聲向岳華告假半日。

  岳華自是允准,蒙香君大喜,也未打攪伽羅,回身徑出東宮。

  才出宮門,就見杜鴻嘉和韓伯岳站在不遠處,正比劃指點。

  她大步趕上去,笑意朗然,「杵在這裡,做什麼呢?」

  「蒙姐姐!」韓伯岳回身招呼,「杜將軍說我騎馬的姿勢不對,正教我如何馭馬。」

  「那也不必站這裡吹冷風。」蒙香君一笑,挑眉看向杜鴻嘉。

  杜鴻嘉拍拍韓伯岳肩膀,繼續前行,「等你來討債的。去哪家?」

  「東街那家涮肉鋪子,羊肉味兒地道,比虎陽關的還好吃。」蒙香君走在韓伯岳身側,卻仍覷著他,「我臉上難道寫了討債兩個字?倘若我不出來,杜將軍就牽累伯岳一道受凍?」

  杜鴻嘉一笑不答。

  她那點耿直心思,他哪會看不出來。

  ……

  天氣日益嚴寒,年底將近,朝堂上愈發忙碌。

  太上皇在趙州發出檄文卻沒見旁人響應,又沒了聲響。據探來的消息,據說是他身體抱恙,又憐百姓冬日苦寒,所以暫時忍耐,待開春後再起兵討賊。端拱帝哪會不知他的算盤,怕是借著趙州兵力割據,正四處派人遊說聯絡,想多尋些助力。遂派了黃彥博親自出京城,以年底巡查軍務為由,往要緊的駐兵之處走了一遭。

  雖說太上皇去了趙州,從石羊城放回的官員中,除傅玄等少數幾人賊心不死,隨太上皇逃走之外,餘下的各回府邸,在府中休養數月後,端拱帝也陸續安排閒散官職,安定人心,待考察眾人才能之後,再另行安排。

  朝堂上沒了徐公望攪弄風雲,皇帝、宰相、太子齊心協力,愈發順暢。

  謝珩卻平白添了旁的煩惱——嬌妻懷孕固然令他歡喜,時日一久,卻給他添了不少苦。

  從前未開葷時,他多的是清心的法子,夜間孤枕,並不難熬。有了嬌妻之後,那數月間著實暢意盡情,翻著花樣的折騰伽羅,興致高漲。而今伽羅懷孕,卻不能似從前那般放肆,謝珩每晚抱著伽羅入睡,火氣越攢越多,又捨不得丟下伽羅空床獨眠,苦熬了一陣後,終於忍不住獸性大發,厚著臉皮奪了伽羅雙手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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