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5年,葉嶢再碰見封祁的那一天仍然讓人覺得不真實。
早晨6點30分的洛子峰<注1>,太陽早已升起。
清晨第一縷陽光越過雪山之巔折進人的眼睛裡,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賤蹄子起來了!還睡睡睡!不用去割草料了嗎?不用去放羊了嗎?羊奶擠了沒有?昨晚去了頓珠家的氂牛找回來了沒有?」
「吱呀」一聲,困住葉嶢單薄的那扇木門被粗暴打開了,寒風穿透,一條長長的馬鞭甩過來直直地甩在葉嶢身旁,濺起了一地泥土。
少女其實早已醒來,她睡在一間潮濕陰暗的柴房裡,蜷縮在草堆中,單薄的身軀瑟縮了一下,眼神躲閃,惶恐不安。
卻是沒有人發現她眼底有不甘和隱忍閃過。
「汪汪汪——」
雲吞看不過眼去,護在葉嶢身前,對著眼前胖黑的中年婦人一個勁兒地嚎叫,背脊上濃厚的白毛因為激動而豎起了一片。
「你只死狗敢凶我?信不信我餓你主人3天不給飯她吃?!」
胖黑女人似乎十分忌憚雲吞,罵罵咧咧了幾句之後就弱了氣勢,瞪了高瘦的少女一眼,眼底嫌惡。
「阿媽,我媳婦兒在哪裡?我要她幫我洗臉臉餵酥油茶喝喝,還要和她睡覺覺嘻嘻嘻……」
又有一個胖高、臉龐浮了兩朵高原紅的男人走進來,他的智力似乎有些問題,口水流了滿嘴,仍舊笑嘻嘻的,一雙細小的眼睛色眯眯地看著葉嶢,更加是惹得雲吞吠叫不止。
葉嶢冷眼看著他們,臉上卻是惶恐的神情,伸手揉了揉雲吞背脊上的毛安撫它,示意它不要這麼激動。
她來到這裡將近一年,每天都會上映這荒誕、不可思議的一幕。
妥協是不可能妥協的,她不屬於這裡,即使被強行拐賣而來,即使這一家人用盡手段想讓她臣服,她始終沒有低頭。
別的藏族人的一天是從一杯熱騰騰的酥油茶開始,而她的一天只能餓著肚子從放牧開始。
6點30起床,6點40出發,讓她養的高原混種大白狗趕著羊群、氂牛群到山上放牧,中午再回來休息吃飯。
冷水撲到臉上瞬間讓她清醒,葉嶢看了看倒影中的自己,乾瘦、臉色蒼白,面容仍然稚嫩,兩團本不屬於她的高原紅高踞在她臉上,更加加深她容貌的滑稽,有一種奇異的不協調性。
長期的營養不良導致她常年頭痛頭暈,脾胃空虛,她潑掉睫毛上殘留的井水,又掬了點水給雲吞喝,然後才帶著它回到牛棚、羊棚,將門打開,「轟」的一聲,成群的牛羊竄出,去往遠方的雪山,浩浩蕩蕩。
它們不敢造次,非常乖順,雲吞是放牧的好狗,身上有狼的血統,隨便一聲口令出去,它們都會跟著它走。
放牧雖然辛苦,但也算是葉嶢短暫逃離那一家人的一天。
在路上也遇到別家出來放牧的小孩,自然也有大人,看到她都會熱情地打招呼,知道旦增那一家人對她不好,總會悄悄地給她塞點東西吃。
「葉老師早!我給你帶了蔥油餅!我阿媽一大早就起來給我做的,讓我一定要給你嘗嘗!」
「我也帶了酥油茶!阿媽說要先喝酥油茶的!」
「葉老師最近都不要去南坡那邊放牧,校長伯伯告訴我們那邊有雪豹出沒,好像傷了不少人!」
……
一群身穿藏族服飾的小孩子圍在葉嶢身邊七嘴八舌地說著,她都抿著唇一一認真聆聽,一副小老師的模樣兒。
事實上,她也是洛子峰山腳下桃花溝小學裡的一名兼職老師。
差不多一年前,高二暑假,她和養父母來到可可西里採風,卻是遭遇劫匪攔路,她的養父母杳無蹤跡,而她被多次轉賣,最後停留下來的地方是在西藏邊境,洛子峰山腳下的桃花溝里。
旦增這一家人對她十分不好,他們有一個痴傻兒子,今年已經25歲了,一直娶不到媳婦兒,也就從外面買回來女孩兒,婚配給他們的痴傻兒子。
而葉嶢則是成為了那個倒霉鬼。
眼前是連綿雪山,終年不化,雪崩雨雪也是常事,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繫。
這裡只能進而無法出,就連教學資源都是匱乏的,老師都不多一個,會教漢語和數學的更加是沒有。
不然也不會讓她搶到這個機會在小學裡教書,短暫躲避那家人的魔爪。
她每天的生活其實相當單調,早上起來放牧,中午休息過後,前去小學教學,溝里教學水平參差,學生小到7、8歲,大到12、3歲讀小學的都有。
只是她是從外面來的,不僅會說漢語和英語,也會說藏語,擔當日常教學是沒有問題的。
校長當初也是可憐她,自認是無法將她送出去,只能讓她過得舒心點,在學校呆半天的話,起碼不用一整天都對著旦增一家子人。
「小葉啊你在這裡啊!剛好碰上你和你說一說話啊!」
一個5、60歲的老頭從後面走上來,面容黝黑,笑容溫和,看見葉嶢之後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
「校長先生早。」葉嶢咽下一小口蔥油餅對他說道。
「在吃早飯啊,來,我這裡還有,多拿一點兒過去吃!」說著又塞了幾個饅頭給葉嶢,還扔了一塊牛肉乾給雲吞。
只是雲吞只聽葉嶢一個人的命令,看著地上的氂牛肉乾沒有吃,只等主人的吩咐。
葉嶢示意它可以吃,它才嗷嗚一聲將東西咽下,還對校長擺了擺尾巴。
校長其實也不是這裡人,幾十年前從外面來的,來了之後就沒有再離開了,在這裡落地生根,看到雲吞這麼乖巧,也笑了笑。
「校長先生你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葉嶢主動問他,聲音清甜軟糯,似乎並沒有被寒風和苦難肆虐過。
校長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微複雜,又移開了目光,看著眼前連綿的雪山好一會兒之後才開聲,「小葉你來這裡多久了?」
328天。
她在心中默默答道,但是臉上卻是警惕,「校長先生你為什麼這樣問?」
「唉,」校長淺嘆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還未完全綻放的少女,再三斟酌還是說道:「昨天我經過青稞地<注2>的時候,聽見旦增對別人說將你送去南池巴扎<注3>就是這幾天的事情……小葉啊,有機會你可要離開這裡啊。」
校長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又哪裡不知道葉嶢現在的處境呢?一年前她被外面專做那種勾當的人送到了這裡,當時身上還受著傷的。
旦增一直缺一個童養媳,他那個兒子瘋癲又傻,旦增本身也不是什麼好人,也不知道南池巴扎那邊的人得到了什麼消息,居然將主意打到了葉嶢身上,現在可好了,要二次轉賣啊!
「校長先生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葉嶢的臉色於一剎變得慘白,呼吸微微急促,分明是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攥緊了拳頭,將指甲深陷進掌心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逃!必須逃!她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就算逃不出去死了也不能再留在這裡!
她在心中愈發堅定這個信念,目光也重新堅定起來,裝作沒事人那般和校長道了一聲謝,便想繼續往前走去。
然而校長及時叫住了她,渾濁的眼神也好像多了一絲光彩,「小葉,今天下午從南坡那邊可能會來一個人,他可能不認得村子裡的路,你去接一接他?如果旦增問起的話,你就說我拜託你的。」
葉嶢的瞳孔於剎那緊縮,心臟也不自覺地急跳起來,但她還是盡力克制住自己,對校長說了聲「謝謝」,但這會兒也沒有加快腳步往前走,她直覺校長還有什麼事情要對她說。
「那位客人是從外面來的,表面上說來觀光,但是很可能是來營救你的,經過了重重聯繫終於找到了我,這些日子以來……我們都對不起你啊小葉,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就趁著這個機會趕緊逃啊!」
校長雖然也很不捨得葉嶢,但是他知道她不屬於這裡,如果真的被賣去南池巴扎的話,那麼她這一生就真的是毀了啊!
「校長先生謝謝你,真的是謝謝。」葉嶢強壓住內心的不安,對他連聲道謝,腦海里已經是在想還有誰會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找她?
畢竟她來到這裡已經一年,逃跑的次數數不清那麼多次,但是從來沒有人說會營救她。
她腦海里第一個浮現的是曾經養過她好幾年的小叔叔封祁,可是在她12歲那年,他就遠赴重洋,去了澳大利亞接受飛行訓練,短期之內都不會回來。
而且這幾年來她壓根是沒有和他聯繫過,他是否清楚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
至於封家其他人嗎?
如果他們能找來的話那也真的是太好了。
這裡的生活她真的是受夠了,每天都無休止地面對著旦增這家人的騷擾和虐待,她就算再聰明、再能忍,總有一天也是會崩潰的。
葉嶢裹了裹身上單薄破舊的藏袍,盯著遠處終年不化的雪山出神,良久才嘆出一口氣。
這次的機會她要抓住,她必須要緊緊抓住!
越野車又拋錨了。
封祁不得不從車上下來,頂著頭頂的大太陽檢查車頭又發生了什麼故障。
雖然快到中午,但是5000多米高原上的風颳過來還是讓人徹骨冰寒,即使身穿厚實衝鋒衣仍舊能感受到寒意。
電話響了,他接起,信號極差,不得不爬上車頂接聽,大哥封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老么,找到嶢丫頭沒有?」
「剛到桃花溝外,車子拋錨了,也迷路了,我大概要步行進去。」封祁的聲音沉著冷靜,透過墨鏡往遠處看去,能看見那一線天之後截然不同的光景。
洛子峰,桃花溝。他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那你萬事小心,隨時聯絡,嶢丫頭的照片和基本資料已經發你手機里了,你記得查看一下。」
封昊的聲音很凝重,他雖然相信自己這個最小弟弟的能力,可還是囑咐道:「老么,靖叔和姍姨失蹤近一年,他們最擔心的肯定是嶢丫頭,你一定要將她救回來啊!」
「大哥,我知道的,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盡全力的。」
封祁的聲音也沉重起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掛掉了電話,點開封昊給他發來的資料看了看。
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一個15、6歲的少女,封昊告訴他這張照片是2年前拍的,現在小姑娘已經17歲快18歲了,模樣兒可能長得更開一點兒。
仍然和他18歲那年遇到她時一樣,擁有一雙靈動狡黠的小鹿眼,五官出塵姣麗,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像一顆未洗淨的硃砂,鐫刻在她的臉上,增添了一抹靈氣。
封祁輕輕撫摸了一下照片上少女的眼睛,發出一聲喟嘆,心中五味雜陳,也不敢去想像這個幾乎由他一手帶大的小女孩在裡面過著的是怎樣的生活。
良久。他的目光才移開,望向頭頂過於湛藍的天空。
嶢丫頭,還記得你祁叔叔嗎?
可要,等著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