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納德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好。
有時候,判斷一個人在某件事情上有沒有天賦,就是看他能否很快的識別出高人。只有知道誰厲害,才談得上學習提高。
很多人看書從業多年,到底誰是真功夫,誰是假把式也分不清,那就談不上有天賦。
沃爾特·默齊就是這樣一個高人,他幾個回答,仿佛在羅納德眼前推開了一扇門,讓他窺視了幾眼電影殿堂里,頂級導演的真正秘密。又吝嗇的把門關上了。
當然遇見高人,是不是願意教你,也要講個緣分。沃爾特·默齊和羅納德就挺對眼,兩人問答了幾個回合,沃爾特就讓羅納德去給他當助理。
本來計劃要呆在洛杉磯,等待秋季開學再回紐約上大學。但是碰到這種難得跟大師並肩學習機會,羅納德又不想放過。
想了一晚,第二天專程去請教前老闆羅傑·科爾曼。
羅傑·科爾曼聽說沃爾特·默齊同意他去西洋鏡公司當剪輯助理,也很贊同:
「你可能不知道,沃爾特·默齊在南加大,和星球大戰的導演喬治·盧卡斯是當時兩個最出色的學生。喬治的電影處女作THX1138,就是沃爾特編劇的。
後來他又進入聲音編輯領域,科波拉的電影『竊聽大陰謀』,沃爾特憑此拿到了奧斯卡最佳音效獎的提名。『教父』的錄音也是他做的,雖然沒有署名。」
「科波拉很欣賞他,要不是西洋鏡公司因為這部『現代啟示錄』財務困難,本來沃爾特去年就有機會做導演的。」
「所以你是認為我應該放棄大學,去西洋鏡學習剪輯嗎?」
「不不不,羅納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你應該去上大學。」
羅傑·科爾曼鄭重其事地說道,「任何人有機會,都應該嘗試一下大學生活,這會改變一個人的思考方式,會改變人的命運。
你先去上學,反正沃爾特一直歡迎你去,你在休假的時候去他那裡學習,也可以。」
羅納德點點頭,自己確實有些太急迫了。
「我聽默齊先生說,今天回來新世界公司做個講座,我能旁聽嗎?」
羅傑·科爾曼站起來擁抱了一下羅納德,「孩子,這裡永遠歡迎你。」
沃爾特·默齊的講座在新世界公司放映廳舉行。羅納德早早來到,挑了個過道邊的位子坐下,這裡就是看「搖滾高中」樣片的地方,回到充滿回憶的地方,有點親切。
沃爾特·默齊是個跨界的專業人士,他既剪輯膠片,也做聲音編輯。所以新世界的剪輯師和混音師,都來聽他的講座。
沃爾特首先放了一段影片,是好萊塢早期的一部黑白片片段,大概5分鐘長。
「有人發現這本膠片的特殊之處了嗎?」
「他沒有剪輯,是一鏡到底的。」一位剪輯師回答。
「對,實際上希區柯克也拍過這樣的電影,他的奪魂索(Rope),整部電影只有8個鏡頭,每本膠片之間用黑屏連接,除了中間的一次跳切,整片沒有剪一刀。」
「我的問題是,既然電影能夠這樣拍,為什麼還需要剪輯呢?」
沃爾特·默齊繼續自問自答。
「原因有兩個,一是拍攝的難度,這樣拍需要長時間的排練,而且一個地方處理不好,長鏡頭就要重拍。成本原因,好萊塢選擇了剪輯代替長鏡頭。」
沃爾特·默齊,繼續播放了另一段影片,是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開場片段。
一隻類人猿,把一根骨頭拋向空中,掉下來的時候變成了一艘長條型的宇宙飛船。
「另一個原因是,剪輯,可以挑戰人類想像力的極限,如果我們全部使用希區柯克的方法,那麼這樣有想像力的敘事,就不能完成。
人類上百萬年的進化歷史,就在這一拋,一掉下完成了。你不可能找到比庫布里克更簡單的表現方法。」
「這就是剪輯的意義。」
沃爾特·默齊就像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大師,在電影的剪輯,錄音,聲音編輯等等方面侃侃而談。
時而引用貝多芬的交響樂,時而引用莎士比亞的二十四行詩,時而引用東方古老的易經,來解釋各種剪輯和聲音編輯方法。
羅納德聽得如痴如醉。
比如他說電影,更像古典音樂里的貝多芬。貝多芬的音樂一大特點就是引入了動態範圍。可以一下子音樂非常響,一下子又很輕。
就像電影鏡頭的特寫和遠景,可以隨時切換。這在更古老的巴赫那裡,是絕對沒有這種上百倍響度的差別對比的。
又比如說,他講到電影中配樂的使用,不要提前告訴觀眾劇情的高潮所在。
很多為了省事的剪輯師和聲音編輯,碰到嚇人的事情,就配一段古怪的音樂。碰到高興,就來一段歡快的。
但是人物在發現危險之前,你就配上危險的配樂,觀眾真正看到危險的驚嚇之處,就沒有這麼怕了。因為他們已經被音樂提示:接下來有危險。
在電影「教父」里,經典的麥克·柯里昂刺殺鏡頭。沃爾特·默齊就一直保持安靜,沒有配任何背景音樂。
直到刺殺完成之後,才配上歌劇的高潮。這樣觀眾的情緒體驗才完整。
「環境音樂是情緒的放大器,而不是發生器。」沃爾特·默齊總結到。
「說到環境音樂,我認為應該把音樂世界化。」
世界化(Worldizing)並不是要選用世界上其他國家音樂的意思,而是說電影裡的音樂,應該像我們在真實世界裡聽到的感覺一樣,不要直接使用唱片音軌。
沃爾特·默齊又拿「教父」開場的婚禮戲來舉例,因為這部電影大多數人都看過,除了可憐的羅納德。
「婚禮這場戲,在拍攝的時候,我們在現場放音樂,因此現場收音會錄進去噪聲,講話聲,風吹過麥克風的聲音,還有最重要的,我們是在離演奏錄音十幾米的地方錄音。
人的耳朵非常敏銳,一個音源,放在十幾米,幾米,或者一百米意外,我們能夠很容易的分辨出來。
如果教父婚禮上的音樂,我們直接用唱片音軌合成的話,我們就丟失了大多數真實世界的信息。
因此,我是用現場收音的音軌和唱片音軌同時合成,鏡頭到了室外,我就放多一點現場音軌,所以你在看這場婚禮戲的時候,會有置身其間的感受。」
怪不得「搖滾高中」的音樂有點怪,沒有現場感。
羅納德暗自想到。自己參與拍攝和後期製作了「搖滾高中」以後,再聽沃爾特·默齊的講座,果然能夠提升一些段位。
「我們怎麼更好的確定應該某個鏡頭應該剪在哪裡呢?有時候剪在前半秒鐘,還是後半秒鐘,感覺差不多。」有位剪輯師提問。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我的答案是,讓我們的直覺來告訴自己,應該剪在那一格?」
羅納德聽到沃爾特·默齊也高舉直覺,不由地豎起了耳朵。
「如果你和一部電影呆的時間久了,就會形成一種直覺。導演的引導,演員的表演,演員之間的互動,一部電影會有自己獨特的節奏。
只要感受到了這種節奏,我們就能用直覺找到那一格。不管打幾次停止按鍵,每次影片都會停在同一格上。」
什麼?下面的剪輯師哄的一聲開始互相交談起來。
這有可能嗎?一秒鐘電影能播放24格膠片,每格膠片的時間只有二十四分之一秒,用正常速度播放電影,然後每次按停止鍵,都能打在同一格上?
「事實上,如果我前後兩次沒打在同一格上,我就知道還沒有形成直覺。我會倒回去看更多的膠片,直到把這些情緒,感覺,表演納入大腦,內化為直覺的一部分,那樣我就能打在同一格了。」
「那想要每次都停在同一格,還有什麼技巧嗎?」羅納德趁機提問。
「嗨,你好,羅納德。是的,我還有些技巧,幫助我達到這一目的。最簡單的技巧,就是要站著剪輯。」沃爾特說道。
站著剪輯?難道還能坐著?羅納德有點疑惑。旁邊的剪輯師悄聲說道「沃爾特他們在西洋鏡,用的是西德的KEM剪輯機,那是臥式的,要坐在桌子前面剪。」
「人從猿進化而來,我們習慣站立行走。站立的時候,人的直覺反應的最快的,也最準確,這是人類狩獵幾百萬年進化出來的直覺,所以我習慣站立著剪輯。」
「第二個技巧,是要想像自己在大銀幕上看膠片。剪輯機的窗口一般都很小,小的畫面會產生錯覺。
實際上在大銀幕上播放的時候,畫面會有更多的細節,會造成在小畫面上成立的剪輯點,在大銀幕上不成立。」
沃爾特·默齊補充:「我一般會用紙疊兩個小人,一男一女,放在剪輯機屏幕前,這樣就能想像在大銀幕上看到的畫面是怎樣的。」
原來如此,沃爾特·默齊的意思,直覺是各種日常感覺的內化,只要長久的浸潤在一種世界裡,我們也會直覺地作出決定,這種決定往往就最符合這個世界的需要。
那難道自己的直覺是上輩子看電影看出來的嗎?那是看了多少電影,才能自然的生出種種直覺預感?難道我上輩子是個影迷?
結束了講座以後,沃爾特·默齊叫住了羅納德,拿了一瓶東西遞給他。
羅納德接過一看,原來是一瓶蜂蜜。
「這是我和我太太安吉,自己養的蜜蜂釀的蜂蜜。這是最好的元蜜,送給你。」沃爾特·默齊笑著說到。
「我馬上要動身去髪國坎城,科波拉在那邊還要繼續修改電影,我聽羅傑說你秋季要去紐約大學學習,明年暑假,我就在舊金山等你。」
羅納德激動地擁抱了默齊,默齊1943年生人,正好是羅納德的叔叔的年紀。
「記得要多看好電影,不管是新電影還是老電影,那是靈感的來源。」沃爾特·默齊叮囑。
兩人揮手話別。
羅納德覺得,在洛杉磯已經諸事已了,再呆下去也沒有什麼長進的好機會,應該回紐約斯坦頓島,準備一下大學生活,和在紐約的攝影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