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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往事如煙

2024-08-23 23:55:42 作者: 玉堂人
  第75章往事如煙

  很久很久以後, 陸柏良五十歲了,生活在安寧的冰島。

  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 鹹濕的海風吹來, 他依舊能想起他的十五歲。

  那一年陸文琢離世;那一年周思柔為了救他長久地沉睡;那一年姚伯帶著人找到了他,他從一個寂寂無名的白城貧窮少年,搖身變成沈家的芝蘭寶樹。

  但他依舊沉默寡言, 只埋首於那些經卷題海。

  回到沈家差不多半年的時候, 沈萬宥忽然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問陸柏良:「要不要改名字?」

  陸柏良搖搖頭:「暫時不用了。」

  「柏良,也是個不錯的名字。」

  沈萬宥夾了筷子菜, 說, 「過幾年, 等我六十的宴會上, 就把你的族譜給上了。

  不改名, 把姓改了就好。」

  陸柏良低頭看著桌上的茶盅, 沒有說話。

  沈崇禮倒是夾了筷子鱸魚,說:「爺爺,今天的魚眼珠子好鮮。」

  說完, 他夾起魚目就吃, 黑白的魚眼睛在他嘴裡被嚼爛, 他吃得很香。

  沈勁才初二, 明明沈崇禮吃得還算是斯文, 沈勁依舊被噁心到了。

  他把筷子一擱,「不吃了。」

  那之後, 陸柏良去學校的車子出過三次事:一次爆胎, 一次剎車壞了, 還有一次是司機中途犯病了。

  好在陸柏良都有驚無險地躲過來了。

  最後一次發生的時候,姚伯沉吟道:「可能不是意外……」

  陸柏良說:「我知道。

  明天我就搬出去, 我住學校。」

  姚伯想阻止,陸柏良勸他說:「沒關係,高二的學習緊張,住在學校正好方便複習。」

  沈萬宥知道後,沒有加以阻攔,他問陸柏良:「打算學什麼,金融還是法律?

  出國,還是留在國內?」

  陸柏良斂下睫:「打算留在國內,學醫。」

  沈萬宥輕嗤道:「沒出息,就為了那對周家兄妹?」

  陸柏良眉頭微皺,嗯了一聲。

  「還以為把你接回來,能替我分擔一下重任,你大哥前年去世了,二哥腿殘了後就什麼事也不管了,誰能想到你竟然這麼沒出息。」

  陸柏良低頭聽訓,默不作聲。

  沈萬宥說:「算了,學醫就學醫,以後把沈家的醫療集團交給你。」

  陸柏良高考後,拿了省前二十,卻在填報志願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醫學專業。

  招生辦的老師一邊竊喜,一邊審慎地問他:「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用。」

  他去了首醫大,周子絕則在沈家的資助下,通過藝考,高分進了首電。

  整個大學他都照常地學習做科研,有很多女孩都因為他的外表和身上的氣質,明里暗裡表露過心意,卻都被他果斷拒絕。

  他與所有人都有禮而疏離地生活接觸著,他的身邊,似乎沒有容許過任何人的靠近。

  連他的導師程千山都跟院長感嘆:「這孩子生來就是做醫生的,性子穩,手也穩,耐得住寂寞。」

  院長推推眼鏡說:「是啊,家裡還有錢,經得起科研的慢慢熬。」

  「……」程千山默然,「倒也是這個理。」

  陸柏良二十四歲的時候,開始直博的第一年。

  周子絕和他開玩笑:「今年是你的本命年,你可能要遇上大劫,要注意提防。」

  陸柏良笑笑,沒當真。

  直到他踏上那輛前往三峽的遊輪,遇上一個叫阮胭的姑娘,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大劫」。

  和阮胭相識,是三峽行的第二天。

  遊輪在一個縣裡停下,據說這裡有座好幾百年的古鎮,導遊在出發前,用一個小時介紹這座古鎮的悠久歷史和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後一個小時就自然地引出這裡盛產某種人參和何首烏。

  接著,導遊便開始推銷這裡的人參和何首烏了。

  但導遊似乎是個新手,開價有些過高了,一份三千,沒什麼人買。


  年輕的導遊在船邊挨著一個一個問他們「買不買」,問到陸柏良這裡的時候,她的臉已經完全紅透了。

  陸柏良掏出錢包,正準備付錢,襯衫衣角上卻覆上一隻細白的手。

  「別買。」

  小女生的眼睛很大,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短袖和牛仔褲,她小聲地和他說,「這些都是騙人的,何首烏其實很傷肝的……」

  陸柏良低頭看著她。

  最後向她投以致謝的目光,然後對導遊笑笑,依舊買下了那盒何首烏。

  事後,小姑娘對他說:「那麼低劣的推銷,你還上當啊?」

  「我知道。」

  「知道你還買?」

  「嗯。

  起初想買,是因為家裡有病人。

  看見好的藥材,就想買下來備著。

  後面你提醒了還買,是因為不想讓導遊陷於難堪的境地。」

  他說得雲淡風輕,小女生卻聽得耳根漸漸染紅:「抱歉,我似乎不該當眾給那位導遊難堪。」

  陸柏良唇角的弧度慢慢變得柔和:「沒關係,事情已經解決了。」

  「你人真好。」

  小女生靠在船舷上,她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啊?」

  「陸柏良。」

  「阮胭。」

  ……

  那次三峽行,最後持續了整整十天。

  阮胭沒有朋友,陸柏良也沒有朋友,他們兩個人結伴而行,一路從從龍門峽一直游到西陵峽。

  三峽行的最後一天,紅著耳朵的年輕女導遊,支支吾吾問陸柏良:「可不可以把你的微信留一個,或者QQ也行。」

  陸柏良看著她的樣子,實在是太懂得神情里的別樣意味了。

  他搖頭,拒絕得乾脆:「抱歉。」

  女導遊只有嘆著氣,失望地離開。

  阮胭站在門背後看到了這個場景,她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有什麼事嗎?」

  他問她。

  「……是有那麼一件事。」

  「嗯?」

  「我決定回去復讀了。」

  陸柏良笑得溫潤,「可以。」

  阮胭說:「謝謝你啊,我這次真的下定決心改變自己了。」

  「提前預祝你成功。」

  陸柏良說完,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張紙和一支筆,寫了一串英文字母遞給她。

  阮胭不可思議地問他:「這是?」

  「郵箱。」

  陸柏良說,「如果復讀期間有不懂的問題,可以發郵件問我。」

  他沒有把他的微信聯繫方式給她,只給了一個郵箱。

  這樣也好,控制在不太親密的距離。

  離開的時候,三峽下了蒙蒙的細雨,阮胭和他揮手作別,少女水藍色的襯衫鼓起像風帆:

  「你在首醫大等我,我一定可以考上的!」

  「期待。」

  假期結束後,回到學校,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活,平淡得像杯白水,每天上課,下課,做實驗,去科室。

  直到在十月的時候,他的郵箱裡,收到了一封長長的來信:

  「我回去復讀了,我報名了一所超級中學,這裡的管理真的好變態,每天還要堅持跑操。

  學習上還好,數理化我覺得不難,可是那些語文題好難好難,真的好難,我總是摸不透他們的中心思想主題意義……」

  對著屏幕上的這一行行字,他忽地就想起了那雙在三峽煙雨里被浸得濕潤的眼睛。

  他輕輕嘆口氣,把論文都擱置在一邊,認認真真給她寫起了回信。

  他上網去找了很多的帖子,又仔細回想了自己當年念高中時做語文題的答題技巧,一點一點給她整理成Word打包發過去。

  再後來,每個周日,他都會收到她的郵件。

  無非是在信里說這次月考又進步了多少名啦,或者班裡在這種高強度的管理下居然都還有人敢偷偷談戀愛啦,又或者是她因為粗心做錯了哪道物理題,被老師批評得壓力大到快要崩潰了。


  復讀的苦,大概只有復讀過的人才能懂。

  陸柏良也不會像常人一樣盲目地安慰她,他只是平靜地敘述著自己在首醫大的生活,比如要發多少篇論文,要達到多少影響因子,直博如果不能順利畢業,碩士學位也拿不到……

  他知道她是艱難的,但他會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要學會堅強,因為往後的人生里,比這艱難的還有更多。

  而說完自己之後,他會中肯地給出自己對她境況的建議。

  「謝謝啦,陸博士哥哥」

  這是她每封郵件後的結尾句子。

  他們這樣一直保持著郵件來往,陸柏良以前習慣的事情有:晨跑,溫書,做實驗和坐診。

  後來就又多了一樣:每周回復阮胭的郵件。

  元旦的時候,程千山臨時飛加拿大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陸柏良就幫程千山去給本科生帶代兩堂通選課。

  第一節課下了後,坐在第一排的學生上課不專心,糊著窗戶玩。

  他輕輕咳嗽提醒,學生依舊不聽。

  他講課的時候,就始終往那個方向看。

  直到玻璃窗戶上的白色霧氣被那名學生給糊開一大團,透明的窗戶外露出一張被凍得通紅的臉。

  陸柏良的粉筆差點沒握穩。

  他看了眼時鐘,還有十分鐘下課,他抬起骨節分明的手,繼續在黑板上,冷靜地講著課。

  講了幾句,到底還是忍不住往窗外瞥,那個小女生不住地跺腳,似乎被凍得有些過分可憐——

  「今天先提前五分鐘下課,大家回去好好複習。」

  說完,他就把粉筆放到桌上。

  像往常一樣,依舊有很多女同學走上來,紅著臉找他問題。

  而這一次,他抬頭看著教室背後的鐘表,說:「抱歉,今天有事,有問題告訴助教,他整理好下節課我統一答疑。」

  說完他就大步往外走去,步子裡帶了點急。

  身後是教室里女同學們的唏噓聲,今天的陸師兄不太一樣。

  於是,唏噓完,他們就看到陸柏良走向一直等在窗戶外的一個小姑娘身後。

  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在說些什麼。

  他溫和的眉眼,比往日裡的溫和,還要溫和。

  那些疏離感都化開了。

  「這是,這是有情況了吧?」

  有男同學率先品出這味兒來,他話音一落,班裡的唏噓聲比下課時還要綿長——唉!

  「怎麼突然來了,不上課了?」

  陸柏良看著眼前的阮胭。

  她一見到他,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就使勁哭,淚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怎麼了?」

  陸柏良找到紙巾遞給她。

  她哽咽著說:「臨江太冷了,我沒想到會這麼冷,把我冷哭了……」

  這話她哭著說出來,倒把陸柏良說笑了。

  「冷你還突然跑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阮胭一聽,淚珠子啪嗒啪嗒掉得更凶了。

  陸柏良無奈地拍著她的背,把她哄著往自己辦公室走,免得再被其他的學生看到了。

  「月考,考差了……」

  「還有,我舅舅,舅媽他們要離婚。」

  「因為我,我好像太拖累舅舅他們一家了。」

  ……

  他們坐在辦公室里,暖氣吹過來,阮胭臉頰上被凍出的紅意漸漸消下去。

  她沒有家人,沒有密友,認識的、來往密切的,只有陸柏良一個人。

  她稀里嘩啦一股腦把所有事都說出來。

  陸柏良說:「考得也不算差嘛。」

  阮胭復讀前還只有四百多分,復讀後,現在已經提到了六百,這中間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來。

  「舅舅的事也不用擔心,他們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你好好和他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最後半年了,堅持下來就好了。」


  「別說拖累的話,好好讀書,畢業了好好回報他們不好嗎。」

  ……

  他一條一條耐心地拆解著她所有懊悔的點。

  「別哭了,下次來,記得給我打電話,一個女孩子跑這麼遠,不安全。」

  陸柏良把自己的電話寫到紙上遞給她。

  阮胭擦著眼淚:「不完全是來找你,我還想看看首醫大是什麼樣子,我學不下去了,我就想想這裡,想想就會又有動力了。」

  復讀中的學生,真的真的很需要某樣事物替他們長久地照明指路。

  「可以。

  我帶你去逛。」

  阮胭抬頭,看著他。

  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在此之前,我先帶你去買條圍巾。」

  臨江太冷了,是和平水鎮完全不一樣的溫度。

  這個小姑娘冒冒失失地就跑過來,不知道被凍成什麼樣子了。

  陸柏良給她買了一條米白色的羊絨圍巾,不是很貴,他不會做讓她侷促的事情。

  他怕她沒有地方住,又幫她開了一間經濟型的旅店。

  他們去吃食堂,陸柏良帶她去吃這裡招牌的四川水煮魚,帶她去看學校的天鵝湖,圖書館。

  到最後,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陸柏良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到火車站。

  「這次回去,就要好好地學習了,知道嗎?」

  「嗯嗯。」

  「做人要踏實,學習也要踏實。

  要像造房子一樣,只有最完美地基,才能造出最穩固的大樓。」

  「好。」

  「去吧。」

  陸柏良拍拍她的肩。

  她站在人群里沖他直揮手:「陸博士,我這次真的真的有信心了,比以前有更多更多的信心了!」

  陸柏良彎起唇角,目送她離開。

  ……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陸柏良收到了來自那個小姑娘的郵件。

  這是她給他發過最短的、字數最少的一封。

  只有四個字:

  「我考上啦!」

  陸柏良當時已經看論文看得眼睛發酸了,看到後,卻是終於忍不住,笑開來。

  於是他也回了她一封最簡短的郵件。

  只有七個字:

  「歡迎來到首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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