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夭的心神困入鏡中,璟一直鬱鬱寡歡。開始時他強令自己鎮定,也給鬼方氏施加了不少壓力,各種方法都試過了,可小夭還是沒有醒來。
若小夭可以醒來,璟可以將小夭送去玉山。哪怕又要分隔數十年,至少還有希望。想著能夠見到小夭嬌嗔調皮的模樣,一日又一日的等待也有了盼頭。
可王母親口表示,玉山不能令小夭醒來,連希冀去玉山的可能都沒有了。
璟難過懊悔,整日抱著小夭不肯鬆手,無論靜夜他們怎麼勸都不予理會。每日只有在和小夭說說話時才有精神。吃得也很少。膳房煮了些羹湯,璟每日一口一口的餵給小夭。小夭吃多少,他就吃多少。
璟在房內垂淚,瑱兒夜裡蒙著被子偷偷垂淚。珍兒寶兒吵著要見姨父姨母,每次都要左耳和苗圃哄很久才消停。
見公子和小族長難過,靜夜也難過。靜夜難過,胡珍也難過。見胡珍面容惆悵,每日裡一同為小夭診脈的鄞也十分低沉。一時間,府上都籠罩著一股悲傷的氛圍。
瑲玹每隔兩日來見小夭一面。阿念也收到了姐姐昏迷不醒的消息,連忙寫信給瑲玹,言辭中很是擔心,還問要不要將小夭送去歸墟聖地安養。
瑲玹給阿念寫了信,安撫了她的情緒,讓她莫要掛念,照顧好自己。兩個妹妹已經有一個出事了,另一個可不能接著出事。一切的苦難悲傷都讓他這個做哥哥的人承受吧。
小夭昏迷第四日,瑲玹來府上看小夭。不用別人明言,他就看得出來,塗山璟很不好。雙目無神,兩鬢微白,怔怔不語。
鄞匯報了小夭的近況,瑲玹看了看小夭,又看了看璟,心中無限悵惘。連他自己都不確定小夭能否醒來?何時醒來?他又如何安慰塗山璟,讓他振作下去呢?
「我做主將馨悅也送入了鏡中。小夭這幾日若還不醒來,鬼方氏我會處理。你振作一些,若是小夭醒來了,定不願意見到你這副模樣。」
瑲玹想伸手拍拍璟的肩膀,但還是止住了。
出了房外,瑲玹對胡珍等人道:「你們不要只顧看著,若是塗山璟有哪裡不對勁,就把人打暈,灌點湯藥進去。把他放在小夭身邊,他醒來看到小夭就不會鬧了。不然,小夭還沒醒,他就先倒下了。」
胡珍靜夜等人面面相覷,左耳點點頭,覺得這個方法很好。不然等恩人醒來,定然會難過。
豐隆離開後,四周的景象又發生了變化。小夭握著璟的桃花簪繼續往前走。她不能放棄,她一定要找到出去的方法,璟肯定很擔心。
越走四周越開闊,慢慢的小夭好像聽到了海浪的聲音。她加快步伐往前走,果然見到了前方裸露出來的礁石和沙灘。
明月皎皎,給礁石和沙灘鍍上一層銀輝。小夭心中一陣起伏,就見到海上一個白衣白髮的男子。
相柳和從前一樣,長身玉立,纖塵不染,站立在巨大的白色貝殼中,若雪一般,風姿卓絕。
兩相對望,無語凝噎。
小夭看不清相柳的神情,可她的眼角卻有些濕潤。
「過來!」相柳一揮手間,小夭從岸邊躍起,輕輕落到相柳身旁。
「你有身孕了?」相柳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夭道。
小夭右手摸了摸肚子,點點頭。
「嗯,你怎麼知道?」
「憑我野獸的直覺。」相柳輕蔑的語氣和從前如出一轍。
「坐下。」
小夭聞言乖乖坐下,坐的正好是她從前海底沉睡三十七年的睡榻。
「你怎麼在這裡?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
「我哪有得罪什麼人?」小夭急忙否認道:「是有人非要恨我,一心想我死。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被人暗算也是常有之事。」
「塗山家的狐狸真沒用!」
小夭不知道她是不是晃神了,她好像看到相柳翻了個白眼。
「才不是!璟很好!若不是有璟的桃花簪護著我,我現在就危險了。」小夭趕緊反駁道。
「你慣會護著他。」相柳的語氣就好像是小夭一心偏頗璟一樣。
「塗山璟沒能護著你,瑲玹也沒能護著你。此人一心想你死,還能得手,必須是家世顯赫之人。難道是神農馨悅?」
「哇!」小夭震驚,相柳竟然一猜就中。
看小夭的表情,相柳已經瞭然。
「被同一個人幾次三番的刺殺,你也太沒用了吧?」
小夭有些汗顏。
「我同璟已經七十年沒有回大荒了,我們去了海外的島嶼定居。這次是因為外爺故去了,我和璟才回去。順便去看豐隆,沒想到馨悅仍不肯罷休。」
海島,定居。看來她已經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相柳也放心了些。
「相柳,我去看你,你不會怪我吧?」小夭討好的問道。
「你怕我怪你,不還是去看我了嗎?」相柳反唇相譏。
「你這人怎麼不回答我的問題,還反問起我來?」小夭想,罷了罷了,問也問不出什麼。
「相柳,去海島定居之前我和璟去看了你。我還見到了毛球,毛球一直守著你的墳塋。我讓它離開,去尋自己的天地,不知道它有沒有聽進去。還有左耳,左耳現在很幸福。我給他娶了一個媳婦,還生了一雙兒女,可愛得很。」
同豐隆的墳塋相比,相柳的埋身之所要寂寥很多。沒有人祭拜,沒有人悼念。好在相柳並不在意這些。
聽著小夭交代這些年的近況,相柳心中也很歡欣。
「毛球比你還聰明些,它可不會留給敵人反撲的機會!」相柳既是在揶揄小夭,也是在提醒小夭。
「是的是的,我是松下了警惕,下次不會了!」小夭摸了摸腹中的孩兒,為了ta,為了璟,也為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安樂生活,她絕不會再給人可乘之機!
相柳垂下眼眸,嘴角微微揚起。
「相柳,還好!」
「還好什麼?」
「還好我不是見到你血染戰衣的模樣。」小夭直接了當道:「你和瑲玹終有一戰,可不管你們誰受傷,都是我不願意看到的。相柳,最後一次見你時,我說了很多重話。但有些不是出自我本心,我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
相柳看著小夭,有一瞬間的失神。她變了,變得更柔軟了。變得不再掩藏自己的悲喜。
「你也知道那是我和瑲玹的事情,何須你有什麼負擔。」相柳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是小夭白多想了一樣,小夭覺得有些好笑。
「對了相柳,我和璟回了塗山府。我把你教給我的箭術教給了塗山瑱,你不會怪我吧?」
「箭術教給你了,就是你的。你想怎麼能用都可以。看來你還沒有完全沉溺在塗山璟的呵護中,還能記得我教你的箭術。」
這話小夭不愛聽:「誒,不管是箭術,醫術,毒術我都一直有在精進的好嗎?你怎麼把我說的跟籠子裡的鳥似的?」
「這就好。」相柳漫不經心道:「自身本事夠硬,想去哪裡都可以。」
「嗯。」小夭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浪花千疊,由遠及近,接連拍打著貝殼邊緣。明月像個巨大的圓盤,懸掛於天。看著清冷無比,但又好像觸手可及。
相柳和小夭都靜默不語,沉靜在這樣曠遠浩渺的景色中。
良久,小夭才打破了平靜。
「相柳,從前在海底三十七年,你在月夜的時候給我餵心頭血。後來,我的神識飛出了身體外,能夠見到你。你知道嗎?」
相柳輕抬眼眸,看著小夭:「你是希望我知道,還是希望我不知道?」
小夭吃癟,這人問話不好好回,還經常反問他。她支腦袋,耷拉著肩,一隻手在睡榻上畫圈圈,瞪大兩隻眼睛看著相柳。
「你想說什麼?」相柳瞟了小夭一眼。
「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們每一次不都是平等交易?該拿的報酬我都拿了,你並不欠我什麼。」
「謝謝你救了我,和璟。」
相柳霎時頓了頓,而後將眼神緩緩定格在小夭身上,嘴裡揚起一抹輕佻的笑容。
「就當我突發善心,多管閒事!」
小夭也笑了,從前的糾結,難過,自苦,如今都煙消雲淡,隨風而逝。
「小夭,這裡你還有什麼未盡之事嗎?」
小夭搖了搖頭。
「你還有什麼未見之人嗎?」
小夭也搖了搖頭。
「那你想見塗山璟嗎?」
「小夭重重點了點頭。」
「青丘家的狐狸估計在等你了,應該還哭得不輕。既然這裡沒有你所留戀的了,就放下這裡的一切,想想你愛的人。小夭,你聽見塗山璟在喚你嗎?」
塗山府,璟在涼亭處放了睡榻,把小夭抱到臥榻上。今日天氣好,小夭定然不想待在煩悶的屋裡,正可以吹吹風,透透氣。
璟一邊給小夭梳頭,一邊和小夭說話:你若是風中蓮,我願做水上風,相見相思;你若是雲中月,我願做天上雲,相戀相惜;你若是樹上藤,我願做山中樹,相伴相依;縱然世間有悲歡,縱然人生有聚散,但我心如磐石無轉移,只願和你長相守、不分離!
……
「我聽到了,璟在一聲聲喚我。」
「閉上眼睛,感受一下,塗山璟現在好不好?」
小夭聽從相柳的話閉上眼睛,她聽到了璟在啜泣。
「璟很難過,他在等我。」
「這就對了,小夭,你不屬於這裡。既然這裡已經沒有你留戀的了,你就放下一切。所有的愧疚心痛,通通扔下,過你幸福的生活,握緊你的幸福。」相柳囑咐道。
小夭輕閉雙眼,淚水滑過臉頰。
「不要睜開眼睛,聽——,塗山璟是不是在喚你。」
「嗯。」小夭點點頭。
「用心感受,聲音是不是越來越近了。」相柳繼續引導。
「嗯嗯。」小夭啜泣道。
「循著聲音邁出去,去找他。不要回頭,不要睜眼。握緊你的幸福,去吧。」
小夭無聲地點點頭。她轉過身,循著聲音而去,好像有一道金光照耀在自己身上。
「不回頭,不回頭。相柳,我會握緊自己的幸福。」小夭淚水滾滾流淌,心中默念道。
金光越來越閃耀,就如同太陽的觸感。相柳看著小夭漸漸離去,他自己的身影和茫茫的大海也在一點點消失。
對不起,小夭。我早知塗山篌和防風意映暗中勾連,可我沒有推你們一步。感情之路需由你們自己走。如果你對塗山璟有多一分信任,如果塗山璟對他人有多一分防備,你們都不會這麼曲折。
對不起,小夭。因為立場和顧慮,我沒有一早告訴你是瑲玹暗害的塗山璟。至親殺了至愛,所有的一切你都需自己承受,我幫不了你。
你是西炎王姬,生母為國犧牲,生父神農重臣,養父皓翎王。你自幼在大荒流浪,比誰都知道民間疾苦。你扶助瑲玹一統大荒,是小情,也是大愛。你想讓天下人不再受苦。
我們神農義軍為故國而戰,是恩義,是氣節。瑲玹一統天下,是胸懷,也是野心。給天下人一份安定,卻需蠶食神農的領土。一個國家進攻另一個國家,再怎麼大勢所趨,也掩蓋不了吞併的動機。
你無法舍下故國西炎,我也無法舍下神農義軍,我們終究走向陌路。很多事從一開始就註定,我們都是決絕之人,沒有希望之事,自然不能留有念想。
盼你懂得,悟得,捨得。天下大定,掙脫一切束縛,和塗山璟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我雖看不慣塗山璟不夠決絕,可他是真正的言念君子,胸襟謀略天下少有。你不也是喜歡他的仁善嗎?塗山璟雖善,但並不軟弱。從此你有人相依,再不寂寞。
小夭,願你一世安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