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三年的冬天。
北風刺骨,大雪紛紛。
毓英踏進內殿,就見偌大的宮室中只有兩個小宮女守著,瞧見她進來,都是向著她俯身行了一禮。
「娘娘怎麼樣了?」毓英眉心蘊著憂色,與其中一個宮女問道。
那宮女壓低了聲音,小聲道:「方才王太醫來時,娘娘醒了一會兒,可沒過多久又昏睡過去了。」
毓英心裡難過,只放緩了步子小心翼翼的走到床前,就見床上躺著一個穿著寢衣的女子。
她看起來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烏黑的髮髻鬆散著,襯著膚色越發蒼白。
那手腕露在被子外面,也是極其纖細的,幾乎是形銷骨立。
毓英瞧著眼眶便是溫熱了起來,她輕輕地握住了女子的手腕,想著送回被子裡去。
許是被毓英的動作驚醒,那少女竟微微睜開了眼睛。
瞧見毓英,少女露出了一絲微笑,很微弱的說了句:「毓英,你回來了。」
毓英忍著淚,溫聲道:「娘娘,您今天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少女仍是微笑著,即便到了此刻,她的目光仍是澄澈的,很輕聲的問了句:「毓英,皇上快回來了嗎?」
「快了,娘娘,奴婢剛收到消息,皇上知道您病重,立馬就啟程回京了。」毓英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
她並沒有欺騙主子,梁靖帝得知皇后重病,幾乎一刻也不曾耽誤,匆匆部署好戰事,便帶著一支騎兵從前線連夜趕了回來。
算算日子,怕也就這兩天就能回到京師。
「娘娘,皇上在和羌人打仗呢,他為了您不惜拋下戰事,您一定要等著他。」毓英聲音中帶著殷切,握住了少女的手。
「好,我一定會撐到他回來。」少女眉眼柔和,對著毓英又是一笑。
她雖有病在身,可這一笑間仍是皎潔如月,她的聲音細弱動聽,像是江南最輕柔的風。
「毓英,幫我梳梳頭吧。」
毓英來不及難過,就聽少女又是開口吐出了一句話來。
毓英一怔,看著少女的眼中浮現起淡淡的光彩,只當她是身子好些了,心裡當下就是一喜。
與宮女一道將少女扶到了梳妝檯前,並將一件柔軟的斗篷披在了她身上。
少女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吃了一驚,有些羞澀的笑道:「我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娘娘……」毓英心裡酸澀的緊,正想著說些什麼來安慰,卻聽一陣腳步聲響起。
回眸一瞧,就見楊公公走了進來,衝著少女行禮道:「娘娘,趙貴妃來給您請安了。」
「娘娘不是早已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又來做什麼?」毓英微微蹙眉。
少女的手掌輕輕地搭住了毓英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再說。
「難為了她,這麼冷的天,請她去暖閣暖一暖身子。」
少女聲音輕柔,與楊公公囑咐道:「然後就請她回去吧,往後也不要再來了……」
少女說到這有片刻的停頓,微笑著說道:「等我去了,她就是皇后了。」
少女的話音剛落,毓英的眼眶頓時紅了,啞聲喊了句:「娘娘……」
「毓英,這皇后的位子,我早應該還給她的。」少女輕聲道。
「什麼還不還,娘娘,我就不愛聽您說這話,您是皇上欽封的皇后,是這大梁的開國皇后,是寫在史書上的!」
毓英嗓音沙啞,眸心更是一片血紅。
「不,」少女搖了搖頭,她唇角含笑,看著鏡中的自己。
她的眼眸有些失神,輕聲細語的開口:「毓英,你知道的,我十五歲就嫁給他啦。」
「是他告訴爹爹,他在家鄉不曾娶過妻,也不曾納過妾,爹爹才將我嫁過去的,對不對?」
「對。」毓英哽咽著吐出了一個字。
「我嫁給了他,爹爹和大哥傾盡全力,幫他登上了帝位。」
少女的眼瞳中慢慢的浮起一絲淒涼,繼續道:「可他騙了我們呀,他不僅早已娶了妻,甚至他們的兒子都六歲了。」
「大哥恨不得殺了他,可誰讓我那時候已經生下了琅兒。」
「大哥問我還在不在乎他,我不想孩子沒有了爹爹,我點了點頭,我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是不是?」
「是,」毓英心酸的不得了,緩緩在少女面前蹲下了身子,啞聲道:「您對他的孩子視如己出,對宮裡的妃子多方照拂。」
「就連對趙貴妃,您也是對她禮遇有加,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一直以平禮相待……」
說到這,毓英終是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她淚眼朦朧的看著眼前的少女,吐出了一句話來:「您是最最好的皇后。」
「他要想要我把皇后的位子讓出來,我還給他們夫婦就是了,我帶著琅兒,只要很小的一塊地方就足夠了,可他,他怎麼能,怎麼能……怎麼能連我的琅兒都不放過呢?」
少女說到這,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睛中滾了下來,她的眸心滿是痛楚,嗓音更是顫抖的不成樣子。
「毓英,你說他的心怎麼就這麼狠,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想起那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周身燒的滾燙,被她抱在懷裡時還吃力的抬起手為她擦淚。
少女眼前一黑,只覺一股錐心之痛襲來,忍不住劇烈的咳了起來。
「娘娘,娘娘,快,快去宣御醫!」毓英慌了神,一面為少女拍著後背,一面與宮女厲聲喝道。
「爹爹死了,我的琅兒也死了,我也要去陪著他們的,可我,一定,一定要撐到他回來……」
少女微微的喘息,虛弱的倒在了毓英的懷裡。
她竭力支撐著自己,想要將一支尾端十分鋒利的鳳釵攥在手裡,可她的手剛觸到那髮簪便已是無力的垂了下來。
「娘娘?」毓英的淚水滾了下來。
「毓英,若有來世,若有來世……」少女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渦,眼中卻已漸漸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只聽她輕聲呢喃著:「我一定會告訴大哥,裴玄錚……他是這個世上最狠心的人……我再也,再也不要見這個人,要他……再也……再也不要幫這個人……」
「娘娘,娘娘?」毓英驚恐的聲音響起,很快便有太醫們魚貫而入。
當晚,宮中掛起了白幡。
曾經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姑娘。
權傾朝野的太師之女。
天下兵馬大將軍的妹妹。
大梁的開國皇后。
死在了昭元三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