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
機械的電子音隨著陸遠意識的逐漸清醒變得清晰。
「歡迎回來長官,所有系統已上線。」
陌生的語調,熟悉的話語,鋼鐵般冰冷的觸感,他伸出手,扶住牆面,卻感覺自己頭重腳輕。
「監測到船員生命體徵,正在重啟重力發生器。」
「...」
突然的下墜感讓陸遠娘蹌地跌倒在地,當他掙扎著再度爬起身,扒住的卻是窗台的邊框,他惺忪著雙眼向外望去——
「那是...」
一望無際的沙漠覆蓋成圓在它的視線內靜靜地運轉著,目之所及,皆是無盡的深空與閃爍其間的星光。他朝著玻璃板哈出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並非夢幻,他已身處太空,一如曾與琰在沙地里的幻想那般。
陸遠急切地朝四周看去,鋼鐵包裹的船艙開闊而精美,閃爍著的綠色信號燈預示著一切正處在正確的軌道。他的面前是一張落地的方桌,兩張淡紅色的沙發包圍其旁,一塊方型的電熱爐正安靜地散發著紅光,桌子上醒著一瓶紅酒,它的邊角壓著一張嶄新的紙張。
陸遠困惑地向前進,他伸出手去,抓起那瓶紅酒,貼在瓶身上的標籤燙著克里夫·威蘭德的火漆,他的背後一涼,可很快,陸遠卻又注意到了那墊在下方的紙張。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熟悉的,陸遠曾學習模仿但最後失敗的字跡,他顫抖著伸出手去,抓起它的那一瞬卻流下淚來。
那是一紙留言,署名人是琰。
「陸遠,很抱歉我對你的做的這一切,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欺騙你了...」
陸遠看著那熟悉的字句,無力地癱倒在沙發上,接著讀了下去。
「你本不該承擔這一切,可我,在與你相處的過程中,將依賴給予了你,卻也這樣傷害了你。這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遠到那時的我還不像現在這般衰老,這般奄奄一息。」
「我們,我與我的子民,原來生存在地上,那裡曾經不似現在,滿地黃沙,那裡也曾陽光溫暖,遍地生機,我們在那片生長著菌菇林以及山脈的地方建立著自己的社會。那時的我們還不是現在這般模樣,雖然與你們相去甚遠,可也不似這般奇形怪狀。人類稱呼我們為蟲子,可我們的過去,也並不像現在這樣苦澀。我們擁有智慧,擁有技術,我們擁有語言,我們只是在襁褓中便遭遇了飛來橫禍。天鷹座,你們這麼稱呼那個星系,遙遠的殖民者在數萬年前便已踏足此地,比人類的現世更早,比人類的歷史更長。他們擁有被稱為「紫晶」的武器,一種毀滅性的生物武器。它們要改造這顆星球,而計劃的第一步,便是滅絕此處所有的原生物。只需投放下來「紫晶」,一切便會朝著他們所期待的方向運轉,而他們要做的,只不過是等待些許時日。或許對於他們而言,幾萬年不過一眨眼,又或許他們因為種種緣由遺忘了此處。彼時的地表早已面目全非,那些東西沉入地下,把我們逼得退無可退。我們只能接受最後的選擇,與它們共存。這是一個毀滅性的也是無可奈何的決定,當我們下決心去接納它,迎來的卻是,不可控的異變以及衰亡。我們在反覆的鬥爭中退化,最後變為了這般模樣,紫晶不再能輕易奪去我們的生命,我們可以與它們共存,而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也就此喪失了神智,成為了這樣的蟲族。而我,我是幸運的那個,也是不幸的那個。億萬分之一的異變降臨在我的頭上,我產生了對紫晶的免疫,保留了神智,也成為了它們的女王。」
陸遠的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的畫面,那一次次黑夜中的呢喃,並非來自任何人,恰恰是琰無力的呼喊。
他接著往下讀。
「我本以為,這便是我們族群的一切...可直到我發現,我的衰老,我的乾涸。萬年以後,我生下的孩子囿於我身體的衰弱逐漸無法被孵化,而我的族群,也不幸地無法再有這樣的幸運誕生下一位女王。我急切地想要拯救這一切,想要我的孩子們存活下來,這時,人類進入了我的視野。當第一任總督帶著艦隊第一次踏足這顆星球時,我便注意到了他。我驚訝於那先進的科技,我看到了一絲可能...起初我只是觀望,將我的孩子們送上地表,成為我的耳目,我希望了解你們,觀察你們。我們無法做到的一切在你們的手裡有了實現的可能,而這潛伏的百年,人類已經建立了諸多城市。克里夫,當他成為總督的那一天,他將目光投向了地下,而我,也將自己的話語傳達到了他的腦海...」
紙張翻了一頁。
「我們以別樣的方式進行溝通,我請求他幫助我研究抑制紫晶的藥劑,而作為回報,我則將這個星球的一切告訴了他。克里夫騙了我,我錯誤地低估了他的野心,也無法理解謊言為何物。他知曉紫晶的存在後,便以研究為名大肆開掘礦洞,我命令我的族群退避三舍,滿心期待地等待著他...可最終,他卻把這禍害用作了更邪惡更具有破壞性的方式...好在,我當時並沒有把原初的那一部分紫晶交給它,那些衍生造物無法滿足他的要求,而我也識破了他的謊言。我們之間的戰爭就此開始。」
「我們的未來黯淡無光,我的過錯招致了我孩子們的不幸,那時的我憤怒,萬念俱灰。直到——我撿到了這個孩子,琰。是的,他屬於你們人類,他是一個棄嬰,我的子嗣們把它當做食糧將它帶回了巢穴,帶到了我的面前。可我卻...數千年未有新生兒的我不知為何動了惻隱之心,我看著他,聽著他的第一聲啼哭,將他的喊叫取作了他的名字。」
「琰...」陸遠顫抖著發出音節。
「我見過地面上的幻獸技術,我只是用我的方式理解。那時的琰不過是個嬰兒,沒有思想,整個人如同一張紙一般空白,我嘗試著,如同用信息素控制我的孩子們一般與他建立聯繫...萬分幸運的是,我成功了。琰的雙眼成為了我視線的延伸,他的雙耳可以讓我聽到地下以外的一切。可是我也悲哀著,悲哀著他永遠地成為了一具沒有思想的,我的傀儡。琰就如同我的幻獸一般,替我做著我想做的一切,而這也是,他無法與其它幻獸建立連接的原因。」
「我控制著他重返地面,第一次以人類的身份行走於大地。起初,我迴避著人們,我害怕我的不合群暴露在人們的視野中,為此,我獨處了很久很久,我嘗試過回到巨構中,找到克里夫,對質當年的一切,可我發現,這樣弱小的肉體無論做何都是徒勞。我回到了街角暗巷,第一次重新審視人間,注目向那微小的生活,於是,我發現了你們。」
「...」
「多麼令人驚嘆,數萬年的時光不曾改變我分毫,可這幾年的相處,卻讓我變得這麼多。我愛著我的族群,可不知何時,我也在意起了你們。我的理性掙扎著,鬥爭著,我想保護所有,我想過...與人類,與你們和解,包容一切,我想把你們從那壓迫中解救出來,因為,我以為,只要救了所有人,就是救了你,救了你們...可我還是犯了錯。我並不是一個成功的人,我的無數過錯導致了今天的結果,我試圖推翻克里夫,可他的瘋狂早已越界,當我在地下找到他時,他已呼叫了殲星艦來摧毀這顆星球。一切的信念在此刻崩塌,我的所有努力都成了罪過...我害死了所有人,我的族群,我的朋友們。多麼狼狽,多麼可悲...陸遠,若我在當時告訴你所有,一切又會如何呢,我太害怕了,我怕一切變得更糟,世界分崩離析,秩序不復存在,我默許了人們的離開,因為我認可了生存之道。可我,可我們,被困在地下,永世不得脫離,等待我們的宿命只有一個。我的一切過錯終將迎來終局,可你,你不該如此。」
陸遠看著那一行行字句,終於明白了一切。
「我最後一次騙你。我要送你離開,逃吧,我答應過你,會保護好你,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了。我愛著你,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你,妮蘭和清江就躺在隔壁的休眠倉里...以及我...琰,他的身體仍然在沉睡,我終將死去,可我願意把我最後對你們的愛與留戀分離出來,一併交予你。我的次級大腦,儲存著琰所有記憶的那部分,浸泡在了培養缸里,在船的核心區里...他全由你的處置。這艘克里夫的遷躍艦,可以不被星際管理局所攔截,它的通行碼可以跨越多個星系前往你想去的地方,好好活下去,以及,原諒我對你做的一切。」
琰的字跡在此處結束,而陸遠抬起了頭,他顫顫巍巍地往前方走去,他聽見客艙里傳來的歌聲,那是梅心曾愛的一張唱片。他看見掛牆上的一張舊相片,那是他與老崔的一張合影,當時的他是那般青澀。
他紅著鼻子,走到了休眠艙的所在,清江與妮蘭靜靜地並排躺在膠囊包裹電解液中,而遠處的一角,那個紅髮的男子正雙手交叉,安詳地睡著。
陸遠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不知何時早已嘶啞,他再吐不出一個字,他撫摸著艙壁,靜靜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卻看見玻璃板上倒映著的電子屏的綠光。
那是一串遷躍艦的航線說明。
「聖徒號,正在前往——泰坦星。」
陸遠深吸一口氣,聽到了那最後一聲低語。
陸遠,這顆星球的故事已經結束,你的落筆又會停在哪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