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拉脊山的山頂,風雨交加,氣溫一路直降。
曲一弦坐在車裡也能感受到車外凍腳的寒冷,她看了眼傅尋,掌心攏住火,在煙屁股上一燎,點著了煙。
她的側臉精緻,微低著頭,下頜線柔軟又圓滑,比咄咄逼人時顯得可愛多了。
傅尋懶得說話,跟曲一弦打嘴仗,通常只有兩個結果。
一是潰不成軍,被她氣死;二是扳倒曲一弦,等著她秋後報復。
無論哪種,性價比都不高。
他看了眼鎖控,手從車窗伸進去直接拔了鎖帽,從外拉開車門。
隔在兩人之間的那道阻礙,瞬間瓦解。
他居高臨下,站在車外。
山頂盤旋的風吹起他的帽檐,他那雙眼睛又黑又深,眼神似能穿透瀰漫在山神廟宇間的濃霧,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見鬼!
曲一弦咬著煙,神色漠然地和他對視了幾秒。
半晌,她輕笑出聲,微挑了眉梢,語氣挑釁:「怎麼著?
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
風夾著雨絲湧進車內。
神廟台階前糾纏交錯的經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車內的暖氣被山頂的寒意打散,很快,涼得跟冰窟似的。
傅尋俯身,一手撐著車門,一手落在椅背上,氣勢比她還迫人:「你再問一遍?」
他在車外站久了,身上帶著撲面而來的凜冽寒意,就連臉色都冷得跟冰渣子一樣,看著怪唬人的。
正常人,這種情況下,給個台階也就下了。
曲一弦偏不。
她生怕火燒得不夠旺,還給添了把柴:「您想聽哪句啊?」
傅尋的衝鋒衣已經被雨打濕,防水的衣料,雨水透不進去,全在外凝成了水珠。
他滿身寒氣,唇角卻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說我想聽哪句?」
他擋住車門的手臂紋身半露,不經意地透出幾分兇相。
要不是曲一弦知道他家財萬貫,這會都該誤會他是來收保護費的。
她指間夾住煙,身子往座椅下滑了幾寸,翹著的長腿交疊著,抬上儀表台。
那姿態,流里流氣的,半點不服輸。
不就是比裝逼嗎,她還能輸在這?
曲一弦輕彈了彈菸灰,把煙湊到唇邊嘬了口。
隨即仰頭,不疾不徐地將含在嘴裡的煙全拂在了他臉上。
這個動作她做起來熟練又自然,眉梢那點譏誚更是顯出幾分野性和囂張。
不輕浮,不妖媚,偏又風情萬種,蠱惑人心。
她彎起唇,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聲音低低的,跟耳語似的:「我說——」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話落,她拿煙抵著唇,故意給傅尋遞了個媚態橫生的眼神,調戲他:「這遍聽清了?」
「聽清了。」
傅尋語氣淡淡的,眼神掃向她,反問了一句:「我要是說喜歡,你打算怎麼收場?」
曲一弦還沒回答,他先說:「拒絕我?」
「我這人順風順水慣了,不接受任何失敗。」
傅尋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連半點情緒起伏也沒有,就跟闡述一個事實一樣,狂妄又霸道。
他抬手抽走曲一弦叼在嘴裡的那根香菸,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地扔在腳底,抬腳碾熄。
曲一弦額角狠狠一跳,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傅尋沒給她發作的機會,從口袋裡摸出一盒三五扔給她:「賠給你。」
煙盒敲在外套的拉鏈上,發出一聲脆響。
曲一弦沒接,她連看都沒看一眼,鎖住傅尋的眼神帶著幾分輕嘲幾分不屑:「你打發叫花子呢?」
傅尋卻笑了,笑得肆無忌憚:「別急。」
「再談筆生意。」
他的聲音低沉,語氣也是難得的柔和。
有那麼一瞬間,曲一弦甚至有種傅尋是在哄她的錯覺。
這個念頭剛從腦中掠過,她頓時汗毛直立,從後頸到腳跟,涼得跟臘月的冰川一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她臉色彆扭,抿著唇沒吭聲。
傅尋問:「你上回說的,我願意讓你搭車,你就願意還我人情。
這句話,還算不算數?」
曲一弦:「……」她怎麼覺得傅尋早挖好了坑等著她跳呢?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切齒道:「算數!」
「來之前,我打聽過。
聽說西北環線,沒有你不走的地方?」
曲一弦嘴欠,回:「也不是。
除非錢給得痛快,一步到位。」
她搓了搓指腹,做了個數錢的動作,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聽說過吧,給夠錢,我能讓閻王都不敢收你。」
傅尋神色不變。
這話別人說,他不信。
曲一弦說的,他信。
他斂眉,沉吟數秒,說:「我走整條環線,西寧進,成都出,路線你定。」
曲一弦這時候覺出男人沉穩的好來了,看看,遇事處變不驚,穩重有風度,比袁野強多了。
她第一次跟袁野說這話時,他捧著肚子笑了半天,光笑還不算完。
邊笑邊打滾就太過分了,擺明了不相信她的業務能力。
能怎麼著,自己養的小弟自己削唄。
削老實了,就不敢笑了。
曲一弦凝視他片刻,突然問:「你是踩點呢,還是單純賞景啊?」
踩點這詞她用得隨心所欲,傅尋卻被噎得不輕。
他抬眼,語氣一言難盡:「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抱歉啊,我這人就這樣,喜歡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
她嘴上說著抱歉,語氣卻連半點歉意也沒有,敷衍道:「你之前不是說來尋寶嗎,怎麼著,打算來西北取址開礦啊?」
「這樣吧。」
曲一弦調整了一下坐姿,正經起來:「我就不帶你走那些景點浪費時間了,你把地點圈給我,我規劃份路線。
無論是上礦山,還是下礦海,我都帶你去。」
曲一弦這人,是挺壞的,但壞得有些可愛,讓人沒法生厭。
傅尋勾了勾唇,無奈道:「要多久?」
「我得先帶完客。」
曲一弦往神廟前放著牛頭和骷髏的石碑抬了抬下巴:「看見那個穿紅斗篷的女孩沒,她包了我的車,環線七天。」
「太久了。」
傅尋說:「等不及。」
曲一弦想翻白眼,那您早兩個月幹嘛去了?
「拼車。」
傅尋睨她一眼,那眼神絕對算不上商量,甚至連拒絕的機會也沒給她,一錘定音:「你不接,救援隊我就撤資。
要賭嗎?」
靠!
曲一弦「嗤」了聲,冷笑道:「你看我像是會受威脅的人嗎?」
「不像。」
傅尋說:「所以我準備了個彩頭。」
曲一弦那股想揍人的衝動終於淡了點,她挑眉,懶洋洋地問:「什麼彩頭?」
「七月中旬,你讓袁野跟我申請了一架直升飛機。」
他的聲音冷靜、沉穩,再細品還能聽出一絲篤定:「你接,飛機就歸你了。」
他娘的!
她看著就那麼像會為五斗米折腰的人?
她臉色陰沉,盯著傅尋看了良久,怒道:「起開,我接。」
傅尋一頓,隨即笑起來,那聲音低低沉沉的撞入她耳中,曲一弦最後那點脾氣,也徹底沒了。
絕對不是她心志不堅,實在是敵人太狡猾。
哪有這麼犯規的,居然送直升飛機,她怎麼能不為了大局犧牲自己?
靠,有錢人的世界原來是連飛機都能隨手送。
不行,她心理嚴重不平衡。
肯定是仇富的症狀加重了,否則怎麼會越看傅尋越討厭。
她臭著臉,重重地甩上車門,一路腹誹著朝姜允走去。
姜允正在折騰自拍杆,同一角度同一個姿勢她拍了十幾張。
她旁邊站著的兩個姑娘,就等著她拍完去和石碑合影,估計已經等了很久,滿臉的不耐煩。
曲一弦面色稍霽,走過去,拍了下姜允的肩膀:「我幫你。」
姜允一怔,很快拆了手機遞給她:「你來得正好,蹲下來拍,把我的腿拍得長一點。
石碑上的牛頭和骷髏也要拍進去,還有海拔……」
曲一弦打斷她:「笑一個。」
姜允立刻閉嘴,微笑。
她笑起來,臉頰兩側有小梨渦,眼睛彎彎的,像一彎小月溝,又黑又亮。
褪去了冷淡,她那張臉瞧著討人喜歡不少。
……
曲一弦為了伺候好這位上帝,好提要求,主動領她進神廟。
穿過碎石鋪成的台階,山頂最高的山巔上扎著獵獵飛揚的經幡。
天地蒼茫,鼓動的經幡是這個山巔唯一的亮色。
姜允哇了聲,驚艷過後有有些遺憾:「天晴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好看?」
曲一弦回想了下,說:「往常這個時間,陽光在那。」
她指著緊鄰懸崖的山神廟圍牆,「圍牆上有金頂。」
「天是藍的,陽光在金頂上,能透出七彩的光圈。
經幡就迎著風,反覆地隨風起伏,像飛不走的風箏。」
姜允很嚮往:「後面的行程還有機會看到嗎?」
曲一弦答:「想看經幡,路上隨處都有。
有些景區為了遊客取景,特意搭了經幡,下午到青海湖就能看見。」
姜允乖巧地點點頭。
站了一會,姜允被凍得眼淚鼻涕,再留戀也待不下去了。
照也沒拍,拉著曲一弦就往回走。
曲一弦尋思著怎麼開口,被她拉到神廟門口,見傅尋站在車旁抽菸,「誒」了聲,叫姜允:「你看見站我們車旁的那個男人沒?」
姜允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一亮:「看見了。」
曲一弦出賣起傅尋,半點不手軟:「他想請你游環線,一起拼個車。」
姜允一愣,隨即驚喜:「真的?」
曲一弦突然冒出點罪惡感,她輕咳一聲。
姜允的思維早不在原地了,她盤算了下,說:「不用他請我,我和他一人一半,誰也不占誰便宜。」
曲一弦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摸了摸鼻尖。
……
姜允上車。
經過傅尋時,她揚著小下巴,目不斜視,像只驕傲的孔雀。
傅尋一路目送,等看見車門關上,他轉頭,眼神投向幾步外的曲一弦,無聲詢問:「這是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曲一弦招招手,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傅尋跟過來,等她先開口。
「說好了。」
曲一弦雙手插兜,往巡洋艦那方向暗示了下:「人女孩沒意見,但她是出來旅遊的。
你要拼車,還得跟她的路線走。」
傅尋沒意見:「還有什麼要求?」
話落,他似想起什麼,補充:「車費,油費,過路費我不會少你。」
曲一弦彎了彎唇角,覺得傅尋挺上道的。
她琢磨了下,說:「姜允的路線是標準的環線七日游,晚上回酒店我把行程表發給你。
你有想去的地方就提前標給我,景點之間大多隔得遠,我需要提早規劃安排。」
「路上三餐和酒店,全由我安排。」
她掀了掀眼皮,這時候也不忘挖苦他:「肯定比不上你平時的標準,你多擔待。」
傅尋嗯了聲,問:「還有嗎?」
曲一弦想了想:「最後一個。」
他又嗯了聲,這次換了個語調,語氣微微上揚,又蘇又麻。
曲一弦摸了摸耳朵,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了聲:「我能問下,你打算做什麼麼?」
傅尋的心思藏得太深,她猜不透。
之前捋清的線,隨著他的出現和看不透的行事作風又重新捆成了一團亂麻。
他要是想看風景,車隊裡誰不能帶他來個五星標準的豪華游?
他倒好,偏偏挑上她。
拿話套,他不上當。
激他,他依舊沒反應。
那嘴就跟上了鐐銬一樣,撬都撬不開。
索性直接問吧,他說:「照顧你生意,信嗎?」
曲一弦嗤笑了聲,一字一頓道:「不信。」
「比看上我,來追我還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