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大結局(中)
雪停了。
天際依舊是熹白的一片,日光慘澹。
遠處的林間有黯淡又孤梟的鷹獵聲,清晰得仿佛能聽見它翅膀煽動的幅度,在風中獵獵作響。
傅尋沒答應。
他唇色依舊略顯蒼白,那雙眼在雪停後的微光中似鍍了層暖光,瞳孔幽亮地望著她:「我不愛拍照,尤其是這種合照。」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唇角彎了彎,低聲道:「等這裡的事情結束,你要是邀請我拍結婚照,我會毫不猶豫。」
曲一弦覺得他想得挺美的。
這戀愛還沒談幾天,就想著結婚了?
沒門。
她沒得商量地舉起相機要拍,手剛抬起,林中槍聲一響,隱約有女人的尖叫聲,刺耳又銳利。
熟悉的音色驚得曲一弦手一抖,相機從手中直墜,傅尋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接……沒接住,只手指掛住了相機背帶,堪堪避免了相機砸落的命運。
曲一弦唇邊的那點笑,立刻就消失了。
她邊掛擋,踩油門,驅車沿崖邊唯一的小徑繼續往前,邊回想著傳出江允尖叫聲的方位。
幾經周轉,林越深越密,漸漸的,山道上的枯枝落葉越積越多,車輪碾壓上去時,在濕漉的地面上壓出道道車轍。
她心跳忽快。
本能地預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步入危機陷阱中。
「前面應該就是卡烏湖。」
她微微抿唇,謹慎地跟著地上的那道車印繼續翻山穿林。
……
沒過多久,視野忽亮,遮擋在頭上的那片密林終於光影稀疏,透出抹曙光。
曲一弦和傅尋對視一眼,驅車加速。
眼前的冰河,仿佛世外桃源般,劈山而立,橫臥在密林之中。
湖面是白色的結著冰凌的冰層,冰面上逶迤地拖出兩道沾著泥土和殘葉的車印。
曲一弦順著那道車轍印看去。
卡烏湖的對岸,停著一輛越野。
彭深像是等了她很久,倚車而立,靜默地望著她。
他的腳邊,是蜷成一團挨著車輪蹲著的江允。
她埋著頭,令曲一弦看不清她的臉,只有腳上那一雙另類的明顯不屬於她的男人高靴突兀又清晰地印入她眼中。
這樣隔著冰湖的對峙只持續了短短的一分鐘,彭深沒有耐心和曲一弦打心理戰,開門上車,竟打算就這麼走了。
但這個念頭只不過一瞬,曲一弦很快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越野車啟動的剎那,江允隨之一抖,跌撞著站起身。
直到此刻,曲一弦才看到綁在江允手上的牽引繩。
白色的繩結在她手腕上纏繞了兩圈,墜了個死扣,另一頭連接在車尾的流氓勾上。
幾乎是她發現的同時,越野車啟動,車頭翻過緩坡往前開去。
彭深的速度不算快,但起步時的衝力仍是拽得江允整個往前撲去,險些撲倒在地。
她被迫的,穿著那雙與她腳碼相差甚遠的高靴,跌跌撞撞地小跑著跟在車後。
她的背影在越野車粗獷的車架襯托下,瘦弱渺小,透著股受盡迫害的可憐勁。
這一幕刺眼極了。
像勝利者的示威,用弱小的俘虜來標榜他此刻的勝意。
這種方式顯然奏效。
曲一弦怒火中燒,燒得理智全無。
她面上沉凝如水,冷得快和眼前這結冰的湖面一樣凍成渣了。
光坐在這裡,顯然消不了火。
她抬頭,從車頂的控制按鈕里打開車頂那排探照燈的,燈光打開的剎那,她推開車門,一手攀著行李架,一腳蹬著後視鏡,三兩下攀上車頂。
「龜孫子」「王八蛋」「混帳羔子」一連串罵人的詞彙在她嘴邊徘徊,數次控制不住將要脫口而出時,她生生咽了回去。
沒用。
罵他只不過會進一步激怒他,達不到實際效果。
她立在車頂,眯眼遠望。
眼前的山林和她此刻置身的這一座不同,它密實得像是連光也透不進來,從裡到外透出股糜爛腐朽,像張著嘴吞噬一切的黑暗森林,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淤泥與腐葉的腥潮味。
眼看著江允即將融入林中的迷霧裡,她忽然回頭,那張蒼白的臉上沾了幾許髒污,越襯得她膚色透著股詭異的慘白。
回眸的剎那,她眼中含淚,嘴唇輕抿,哀求的眼神里透出些許求生的渴望。
那一幕詭異的,和那天帳篷里抿唇輕笑的江沅漸漸重合。
曲一弦仿佛透過她看到了那晚猩紅的尾燈,帶著江沅漸漸遠去,最後融進深淵般的濃霧裡,再也尋不到蹤影。
她的心臟,從末端開始抽搐,像被人捏躥著搖晃著,痛徹心扉。
是他,是他!
江沅的失蹤和彭深肯定脫不了干係。
曲一弦再未猶豫,腿勾著車架,從車頂跳下來,準備過河。
傅尋察覺到她的意圖,垂手放下手中的地圖,給她指了指左前方被碾碎的冰層以及如同一個碎裂的窟窿般漂浮在湖面上的浮冰。
「冰層不夠厚。」
他沒阻止曲一弦過河,只是提議:「減重物資再過。」
雖然減輕的負重寥寥無幾,但有時候壓垮冰面的可能就是一根稻草的重量。
……
減重這事,傅尋來做。
曲一弦下車,檢視車輛。
剛才在崖邊那麼冒險的試車,左側後輪的輪胎磨損嚴重。
進沼澤後,不知是個什麼情況,車輛的保障和補給既然在對岸丟了個乾淨,那就要確保車輛的狀態要處於巔峰水平。
她調試完車,卸下千斤頂,去後備箱幫忙。
傅尋剛卸下備胎,見她過來,壓下後車廂門,問:「你要不要看一遍?」
「不看了。」
她掃了眼滿地的家什裝備,有些心痛:「我還是頭一回,把能救命的……」話未說完,傅尋握住她的手腕壓上來,嚴絲合縫地把她壓在車門上。
「絞盤和繩索就夠了。」
他低聲,像壓抑著什麼,語氣又低又沉:「對岸是沼澤,樹都枯死了。
你以為你的車能走多遠?」
「我之前一直沒想通,為什麼江沅失蹤了,車卻還在。」
他額頭一低,抵住她,聲線啞得幾乎難以成句:「江沅是被彭深拖進了沼澤里。」
「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還原當年江沅失蹤……」他低頭去吻她,不含任何,反而像是安撫般,從唇到舌,糾纏勾結。
曲一弦被迫承受著,那雙眼像是蒙了一層霧,透出絲翳白的光。
傅尋的這段話,她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僵立在他身前,如靈魂出竅般有絲惘然的迷茫。
「我知道是他。」
從開始懷疑他的那刻起,她就隱約有種感覺,江沅的失蹤與彭深一定有所聯繫。
江沅離開那晚,第一個追出去的是巡山隊員,彭深緊隨其後;
他回來時,臉色蒼白,滿是歉意的對她搖了搖頭,表示遺憾;
他的車,遍布淤泥,髒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
聽說那晚彭深半路陷車,救車時傷的脊椎,留下了無法久坐的後遺症;
……
她的腦子一炸,那些紛亂的畫面一股腦蜂擁而上——
傅尋手裡那張沾滿了泥灰的巡洋艦照片;
裴於亮獰笑著說,王坤的車禍是他安排的,他為彭深做了太多見不得光的事,彭深不想他繼續待在車隊裡;
還有那些斷斷續續,僅剩下關鍵詞的隻言片語。
不是偶然,全不是偶然。
王坤在雪山上的礦質勘測隊工作過,所以熟知雪山地形。
附近有廢棄的軍事要塞應該也是勘測時知道的,他腦水腫送返後,開始干走私,往返於西北環線。
按時間線來看,彭深當時剛好在玩探險,玩穿越無人區。
彭深愛玩,又仗義,朋友自然很多。
裴於亮說他能與王坤玩到一起,是為了王坤手上有走私銷貨的渠道。
這裡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把兩人緊緊聯繫在了一起,以至於江沅當晚去拿水時撞破了真相。
可她為什麼要離開?
營地里那麼多人,無論是呼救還是求援都比她單槍匹馬地離開營地要安全。
這個問題,像是環死扣,死死地打了個結。
無論她是生掰還是硬扯,都巍然不動。
她僵硬著手,用力地反握住傅尋的小臂:「走,去對岸,親自問他。」
……
過冰河的難度和滾刀鋒差不多,前者若是冰層足夠厚,花樣漂移都不是問題。
可眼下的難題就是,湖面的冰層太薄,指不定哪一塊冰面脆弱,一壓擊碎。
為減負,曲一弦連鐵鏈也沒綁,裸著車就上了冰面。
冰面光滑,不易車輪抓地。
即使緊握著方向盤,也會發生方向不受控制的情況。
但眼下,比起方向失控,曲一弦更不敢加油門。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麼叫「如履薄冰」。
好在冰面跨越的直徑還沒到讓她兩手生汗的程度,眼看著一寸寸接近對岸,曲一弦緊繃著的心弦微松,她放緩車速,做爬坡上岸的最後準備。
可就在此時,一直隱在霧中的彭深,斜夾著香菸,拎著把鐵楸大步流星地邁步而出。
他站在岸邊,手中鐵楸從高處擲下,斜插入冰面,鑿出一鏟碎冰來。
這一系列動作,落在曲一弦眼中,像是一幀幀放慢的電影鏡頭,她眸齜欲裂,額角太陽穴突突一跳,動作比意識更快地在他鑿下第二鏟時不管不顧地頃刻間加速。
輪胎在冰面上呲了聲,車輪滾動著,原地打了個轉。
但強大的動力仍是驅使車輪飛旋著往前撲去,逆著對岸飛快加速。
可就是這樣及時的反應之下,也敵不過冰裂的速度。
曲一弦清晰地聽見有冰裂的聲音從車底傳來,車後輪一空,她方向一打,驅著所有動力往前撲進。
同一時間,不止耳邊冰裂聲愈發清晰,就連眼前,離岸邊不過一米距離的冰層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崩離析。
眼看著車輪即將下陷,曲一弦卯足了馬力,一股腦全堆在了動力上。
油門四踩到底,刺耳的猶如剎車般尖銳的制動聲中,越野車壓著冰面飛快地撲上高地。
左前輪上岸的剎那,後輪一陷,全滿的動力制動下,越野車的後橋勢不可擋地跌扑在岸上,曲一弦聽見後橋磕碰的聲音,隨即車身一抖,四輪全部著地的同時,越野一衝而就直撲濃霧裡,借著坡勢緩緩停在了泥塘前。
泥塘的上空,狹窄疏密,塘里有截斷的枯枝和樹墩。
有光透過這片天空漏下來,落在林間樹影下。
照亮了兩根斜插入沼澤地里的大樹上,被繩索牢牢綁在樹根上的男人。
曲一弦先是一怔,緊接著頭皮發麻。
風吹霧散時,她清晰地看見,綁著裴於亮和王坤地那兩棵樹,正一點點,被下方的沼澤潭子饞食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