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歆月跟茶館管事的人聊了一會,正式給自己請了一會假,她走回到桌邊的時候,茶館用音響播放起一張古琴曲的專輯。
她在桌邊坐下,整個人的精神好像也好了一些。「其實事情的經過,我已經寫在微博上了。」
「我讀過了。」羅奇接口道,「但還是希望能當面聽你說,也許能了解更多的細節。」
「好吧。」她點點頭,「但我遇到的也算不得什麼事,我講出來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感興趣,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事情只是有點怪。我跟別人說起的時候,人家都覺得小女生天生就是膽小多疑,見了什麼都害怕,所以根本不值一提。」
「沒關係的。」羅奇誠摯地說道,「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也不會相信這些事,但是自從去年出了那破事以後,我的想法就變了。女生的第六感天生就發達,我可不敢說女生的感覺就肯定是錯覺。」
關歆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找回來了一些自信心。「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講起是合適的,但既然你希望我詳細地說,那我就從頭開始說吧,免得你們聽不明白。我先從我家裡的成員開始說起吧,在我很小的小時候,媽媽就死了,我爸不會照顧小孩,所以我是在爺爺奶奶家裡長大的。家裡還有一個姑姑,是我後爺帶來的。」
「等等。」羅奇打斷她,「你侯爺是誰?」
「我後爺。」關歆月重複了一遍,見羅奇還在莫名其妙地眨眼睛,她說道,「你怎麼那麼傻,有後媽有後爸,我叫他後爺有什麼不對嗎?」
「哦,」羅奇說,「我沒想到你們家把血緣關係掰得那麼清。」
「反正他又不在乎。」關歆月說道,「他對我很一般,但他很喜歡我奶奶。我奶奶年輕的時候在我們市裡的劇團彈琵琶,我後爺在台上見了她就一見鍾情了,也不管她那個時候已經結了婚還生了我爸。不過也不怪他愛上我奶奶,奶奶那時候實在是風華絕代,十個男人看見,有九個會愛上她。」
說到這裡,她突然掏出手機來,劃開屏幕在手機里找了一張照片給羅奇看。那是一張老照片的電子掃描版,照片裡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坐在一張椅子上,舊時代的美人嫵媚而又自矜,自有一種攝人的魅力。羅奇看了不禁讚嘆,又把手機遞給杜正一看。
手機傳回到關歆月手裡,她自己又看了一眼照片,才滿意地把手機關上。羅奇有種感覺,她覺得有這樣的奶奶足夠證明她也是氣質極佳的,跟外邊那些風騷的艷貨是不同的。他從來不吝嗇讓女生感覺好一些,順口就適時地加了一句,「你長的真像你奶奶。」
關歆月稍微笑了笑,看得出來有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她的心頭,讓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正輕鬆起來。
她接著說道,「我爸爸還小的時候,爺爺就死了,奶奶順理成章地嫁給了我後爺。他是個挺有錢的人,我不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是做什麼的,但是奶奶嫁給他之後似乎日子過的好了許多。如果勉強說他什麼地方不好,大概就是性格有點怪,不太愛說話。
他在城外不遠的鄉下有個房子,我一直都覺得他更喜歡住在鄉下,我爸剛一考上大學離開家,他就帶著奶奶搬去了鄉下。我小時候住在奶奶家的時候,就是住在鄉下。那時候後爺帶來的姑姑已經結婚了,不過她有時候也會回來小住,對我也不錯。那時候我常常會想到我的家人實在很特別,我雖然沒有父母在身邊,一個屋檐下的一半人跟另一半人又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但是我們也相處的不錯,所以我想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緣分吧。不過也許緣分這種東西,有聚就總有散的時候。有一天我姑姑突然就得急病死了,後爺性情大變,總覺得姑姑的死跟姑父有點關係。沒過多久,我這個姑父又死了,再過了一陣子我後爺也死了。我奶奶又搬回了城裡,跟爸爸和我住在一起,所有跟我們沒有血緣的人就這樣突然消失了。回頭想想,就好像夏天的一陣穿堂風。」
羅奇適時地「嗯」了兩聲,鼓勵關歆月繼續講下去,但關歆月講故事的方式實在是太陰沉了,就像是只告訴人家一堆事情的節點,雖然別人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整件事情,而且也知道了這家人遭遇了一場慘變,但實在沒法產生特別同情的感覺。因為就連講這件事的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冷漠,就算他剛才講那個不經的故事時,情感都要比她豐沛得多。而她的潛台詞就仿佛是說,死的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並不真的在乎,這多少讓他有點不舒服。
他想說點什麼,讓她快點直入正題,不要再在青春期少女貧血一般的感悟上兜圈子了。就在這個時候,杜正一破天荒地開口了,羅奇連忙認真聽著。
「你姑姑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杜正一問。
「我十三歲的時候,正好是三年以前。」關歆月想了想,似乎仔細回憶了一會又說道,「姑父是在那之後一年左右的時候去世的,死在一場火災里。後爺是在姑父死後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去世的,酒精中毒。只有我姑姑雖然死的很突然,倒是正常死亡,法醫說她的心臟先天發育就不正常。」
「在他們死之前你看到什麼了?」杜正一問道。
關歆月抬起頭來看著杜正一,緊緊地抿著嘴唇,臉色蒼白的可怕,面頰上卻浮著一絲不正常的紅暈。杜正一突然覺得這個花季少女直視著人的時候,眼睛裡缺少了許多情緒,她就仿佛只是一個少女的皮囊。她一定飽受折磨,一個巨大的鬼影一直纏繞著她,當她像現在這樣回應它的時候,它就占了上風,把她所有屬於一個小女孩的羞澀拘謹與天真快樂一起壓抑得不見了蹤影,她的目光和神態都變了,仿佛一個久歷變故的成熟女人正透過她的眼睛望著他,審視著他。
「我姑姑死了以後,我後爺就開始酗酒。他清醒的時候就罵我姑父,說是他害死了我姑姑,可等到喝醉了酒又開始說是自己遭到了報應。他剛開始這樣說的時候我聽見了也沒有在意,我想任何人只要活的久了,大概都會有點虧心事吧。」關歆月說道。
羅奇朝她伸了伸大拇指,「人小鬼大,你這話說的高啊。」
「別,」關歆月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別提鬼這個字兒了。」
羅奇還想扯淡,被杜正一瞪了一眼,蔫了回去。
關歆月穩了穩神,又繼續說道,「可是我後來發現後爺喝醉酒以後就總是看著屋裡的同一個角落,一時嘮嘮叨叨好像在跟人聊天,一時又哼哼唧唧地哭,聽起來就像是在求人原諒他,實在是太瘮人了。後來我有一天終於想到,該不會是……」
她說到這裡突然咬住嘴唇不說了,好像下面的話十分可怕,就算說出來也夠瘮人的了。羅奇想到了什麼,打了個哆嗦,「你是不是懷疑當初是他殺了你親爺爺?」
「我不知道。」關歆月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知道。再說,殺人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吧?」
「你這麼說,我就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篇小說的名字了——《殺人不難》。」羅奇順口就接了下來。
「我沒有讀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關歆月老實地說。
羅奇剛想大致給她講一下,就被杜正一打斷了,「羅奇,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拐跑她?」
羅奇吃了杜正一銳利的一眼,終於徹底閉好了嘴巴,悻悻地給三個人重新泡了一回茶。
關歆月也尷尬地低了頭,她接過了羅奇推給她的茶盅,在暖熱的杯壁上慢慢磨著冰冷的手指,兩個男人都靜靜地等著她說下去。她費了一陣子力氣才重新鼓足勇氣,繼續講她記憶中最恐怖的部分。
「當然最害怕的人是我奶奶,所以我爺爺一去世她根本沒有回鄉下的那個房子,從醫院離開就直接回了我爸爸在城裡的房子,連東西都沒有回去收拾,後來還是我爸爸回去替她拿的東西。我爸爸是個醫生,根本就不信什麼鬼神,我和我奶奶說的話他壓根不往心裡去。我奶奶回來跟我們住以後,也確實平安無事,我爸爸不喜歡聽見我們說那些不存在的東西,我們也就不怎麼說了,這麼下去時間一長,我們也都有點淡忘了這些,也不再覺得害怕。」
關歆月抬起頭來看了看聽她說話的兩個人,她的眼睛很亮,仿佛有火焰在她的眼底燃燒,但那火焰燃燒的是她的精神,羅奇有些擔憂那火會燒盡她的所有生命。他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幾句,但憑直覺他感覺到她終於說到了關鍵的地方,他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斷她。
「去年我準備參加中考,複習的時候突然發現我的初一課本和學習筆記都落在了後爺的老房子裡。我想起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忘了好久的那些事又浮現出來,可是課本和筆記不取又不行。我只好求爸爸跟我一起去,他開始想讓我自己坐郊線的公交車去,但是我怎麼都不肯,軟磨硬泡地求他開車帶我去。後來他總算是答應我了,去的那天他有個手術耽誤了時間,等到他開車來接我一起去鄉下老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了,等我們到了那裡的時候天已經馬上就要黑了。老屋就在村子的北邊靠近樹林的地方,我們家人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裡了,可是院子裡看起來還是很整潔,窗戶上的玻璃都是乾乾淨淨的。只是窗子裡面黑洞洞的,從前天快黑的時候,奶奶一定早早就把屋裡的燈打開了,那時候溫馨的樣子和現在死氣沉沉的樣子對比起來,就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關歆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之前她說話的時候,肺都已經快要枯萎了。「老屋的院子裡有口水井,鄉下雖然有自來水,不過大部分農民還是用水井的水來澆菜園,所以差不多村里每家院子裡都有一口水井,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可是那天我們經過水井的時候,我突然聽見井裡有人喘氣的聲音,就像後爺冬天犯了肺氣腫在費力地喘氣。可是我爸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當時嚇壞了,趕緊進了屋裡。我想馬上找到東西離開,那時候屋裡已經很黑了,燈卻怎麼都打不開,聽我爸說大概是忘記給老房子交電費所以被停電了。我只好拿出手機照明,這樣磨磨蹭蹭地找到書和筆記的時候外邊的天已經黑透了,我爸在一邊等我等的睡著了。
我找到東西就想叫醒他,一抬頭卻先吃了一驚,窗外不知什麼時候起了濃霧,竟然連鄰居家亮著燈火的院子都看不清楚。我不知道為什麼,心頭開始發慌,誰知就在那個時候,前門突然被人敲響了,我嚇得差點坐在地上。我知道那不是幻覺,就算是現在我也能在腦海中聽到那陣清晰的敲門聲。其實本來也可能是鄰居看到屋裡有亮光,過來看看是不是我家有人回來了,可當時我本能地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不祥的徵兆已經一重籠著一重,我緊張的嗓子都發不出聲音來,僵在那裡緊緊地捏著手機。就在那當兒我突然想到,我爸爸是個有些神經衰弱的人,睡眠一向不太好,可為什麼這麼響亮的敲門聲都吵不醒我爸?這個念頭一閃過,我就嚇得不清,想都沒想就拿起手機朝著我爸的方向照過去。他正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手機的光照過去連他身後的玻璃窗也照亮了,我看見一張熟悉又詭異的面孔就貼在玻璃窗上,我……」
羅奇倒吸一口冷氣。
關歆月幾乎是努力到咬著牙把後面的話說完,「我尖叫了起來,我爸被驚醒了。我告訴他我後爺剛才敲了門,還趴在窗子上往屋裡看。可是我爸不信,他說……」她吞咽了一下,說道,「他說我後爺已經死了,而且如果世界上真有鬼的話,鬼既不用敲門也不用趴在窗子上看。」
羅奇蒼白著臉點點頭,「不得不說你爸說的話還是很有邏輯性的。」
關歆月虛弱地搖搖頭,「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爸說根本就沒有敲門聲,更可怕的是……外邊也沒有霧。」
她看向羅奇,又看向杜正一,她的目光脆弱絕望。她再次開口,聲音幾乎是支離破碎的,「如果不是真的有鬼的存在,那就更可怕了,那就說明我其實是瘋了。」
羅奇不安起來,一個小女孩的絕望特別容易讓人心碎,他想要拿出最好的話來安慰她,真希望自己能把法師的世界展現給她看,讓她知道她面對的是什麼。
關歆月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下面頰,她用細瘦的手指擦著眼淚,哽咽著說道,「從那天以後我總是不停地做噩夢,夢見我後爺在水井裡叫我的名字,夢見那陣敲門聲……我真的快要崩潰了,我不知道是真的有鬼,還是我真的精神分裂了。我求求你們,求你們去看看是不是後爺的鬼魂還在那個院子裡,只要你們能救救我,我願意……哦……」她哭得更厲害了——「我想起我根本沒有錢,我真是太蠢了。我不知道你們抓鬼收多少錢,但是如果你們相信我,我畢業以後賺到錢一定會付帳的。」
「別別,別哭。」羅奇著急地給她遞過面巾紙,「你放心吧,杜先生他抓鬼不是為了賺錢的。唉,你別哭了,我答應你,我們肯定會去那裡看看的。是吧?杜……杜先生,你就不能說句話嗎?」
「你爺爺……」杜正一說,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自己的硬碟里搜索了一圈安慰人的話,沒搜到。「……為什麼覺得是你姑父害死了姑姑?」羅奇一怔,朝杜正一倒豎了一下大拇指,他就沒見過這麼潦草對待女孩子的。
不想關歆月當真忍住了哭,她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杜正一,仿佛是被他的鎮定穩住了。她擦乾了淚水,說道,「我聽說他在外邊有了一個情婦,那時候他跟姑姑的關係很僵,他們經常吵架。有一次他們從吵架升級到打架,我姑姑甚至被他打得一隻胳膊都骨折了。」
「我靠,」羅奇說,「難道他故意非把你姑姑氣得心臟病發?他難道就不能跟她好好談談,和平離婚嗎?」
關歆月疲憊似的閉了閉眼睛,又搖搖頭,長發從肩頭滑過,「大人的事我實在說不清楚,扯到婚姻家庭的那些事,就好像人人都燒糊了腦袋,我見過的夫妻沒有幾對算得上通情達理。」說到這裡,她拿不準似的問羅奇道,「你的父母關係好嗎?」
羅奇長長地「唔」了一聲,仔細思索了一下,說道,「他們有的時候也不能算腦子完全清楚。我覺得你對婚姻的這段闡述很精闢。」
「可以請你把鄉下老屋的地址寫下來嗎?」杜正一插了一句,打斷了羅奇的閒聊。而且,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