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陰沉沉的,彤雲像化不開的顏料,被一個靈魂畫手一坨坨壓在樹林的上空。雲層後面模糊的光圈散發著慘澹的光芒,這裡連太陽也顯得古老而蒼白。
一男一女出現在這片樹林中,女的似乎吃了一驚,一雙貓眼微微張大了。男的順著她的視角看了一圈,「你來的不是時候,再冷一些的話,樹林裡會有冰塵在陽光下飛舞,瓊林就像一座水晶森林。」
「零下四十度的水晶森林?」關歆月問道。
「也有更冷的時候。」杜正一說。他在前面帶路,在看似無路可走的北國樹林中迂迴穿越著,看似沒有規律,卻能準確地踩在堅實的雪殼上。關歆月很快就發覺只有踩著他的腳印,才不會被雪下的樹根、灌木和溝壑絆倒。
「我剛才看見那邊有一條大河,我們不能在河邊開闊的地方走嗎?」關歆月問道。
「不行,河邊是清道夫的地盤,我不想跟他們打交道。」
關歆月想也知道不行,至於清道夫是什麼意思,她光聽聽名字就不想細問了。
「你打算走正常渠道把羅奇帶出來嗎?」沒安靜上多大一會關歆月就又問道。「那天那個老東西不是硬說羅奇未成年才把他帶走的嗎?他沒有理由扣留他這麼多天!」
「理由總是可以找到的。」杜正一低聲說。這個真相他已經避開幾天了,一直到現在又被小姑娘直接問出來,他躲都躲不開。
他沉默地走了一陣子,一直到前面的樹木再次開始稀疏起來,「我不打算走正常渠道。」
關歆月好像後知後覺地吃了一驚,「你打算直接走進魔法師最高機構,在一大堆大法師的眼皮子底下帶走一個人?」
「你跟我提出做交易的時候,沒想過是這樣的?」杜正一說,「不然呢?你是求我找律師打官司的?」
「我以為你多關照一些,能加速事情的進展。」關歆月在他身後小聲地說道,「你真的能辦到嗎?」
半晌杜正一沒有回答,隔了一會他也只不過輕描淡寫地說道,「試試看吧。」
「我能幫什麼忙嗎?」關歆月問道。
杜正一的腳步慢了下來,有一陣子他什麼也沒說,仿佛在下最後一次決心。「魔法師只要使用力量,或是接觸能量水晶,都會留下自己的痕跡,這種能量痕跡是獨一無二的,就像人類的指紋、聲紋或是虹膜。執行法師通常就依靠這種痕跡來進行追蹤,我本人就很擅長追蹤。」
「那你……」關歆月頓住了,「你是說只要你出手搭救羅奇,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對,」杜正一說,「我要幫助羅奇,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只要我留下痕跡,就逃不過大法師們的追查,到頭來連我也得在瓊林的地底下悶著。所以,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關歆月張了張嘴,最後咽下了那口驚訝,「我頭一次慶幸自己聽出這裡有個`但是`。」
杜正一回頭看了她一眼,「是,這裡有個但是——但是人類沒有任何能量痕跡。瓊林的中樞地帶有一塊能量晶體維持著瓊林的防禦,我不能碰那塊晶體,但人類可以。」
「人類?我?」關歆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甚至沒有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兩人已經完全停下了腳步。「我嗎?」她輕聲地又問了一句。
「如果你不敢的話,我再想別的辦法。」杜正一問道。
「不。」關歆月吞咽了一下,雖然臉色不好看,但她沒有退縮,「沒有什麼事是我不敢的。」
杜正一讚許地點點頭,又不知為何轉開了眼睛,他的臉上有一瞬間充滿了自我厭惡,像是黑色的松樹在他臉上落下的陰影。
「那告訴我,我怎麼才能到瓊林去?」
「你現在就站在瓊林中。」杜正一說。
關歆月又吃了一驚,「我?這裡?」
「難道這裡不是瓊林嗎?」杜正一反問道。
關歆月目瞪口呆地環視周圍,一座白雪覆蓋的銀松樹林,如果這裡不叫瓊林,她還真不知道哪裡應該叫做瓊林。
「如果是魔法師,就無法不露痕跡地關掉瓊林的防禦。如果是人類,就沒有辦法走出瓊林外圍的幻境。但如果魔法師和人類合作,這兩點都極其簡單,大法師們不會這麼想,是因為從來也沒有跟人類合作的大魔法師。」杜正一說道。「在大法師的視野里,人類渺小的根本不存在。以前想在瓊林搞點事的法師,都在破壞防禦水晶或是隱藏能量痕跡上想盡了辦法,一直到現在還沒有過成功案例。」
「我真不知道對我來說,是誇我還是貶低我,不過我就當作恭維吧。」關歆月說,「瓊林的防禦魔法都是什麼樣的?你先說說我還能心裡有點數。」
「防禦魔法有很多種。」杜正一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能量監控,這座森林裡現在就布滿了冰晶大小的監控水晶,幾乎算是無處不在。」
關歆月不盡抬起頭來環顧四周,一陣風將銀松樹上的碎雪吹下來,林間到處飛舞著這樣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光下,幾乎分不清它們是碎雪、冰塵還是塵埃大小的晶體碎片。
「不過你不用擔心,魔法師迷戀於監控能量,你沒有能量,所以在瓊林的視域裡也就是不存在的,現在瓊林只能看到我一個人。」杜正一說。
「你們以來魔法就像我們依賴現代科技。」關歆月說。
「差不多吧。」杜正一肯定了她的說法,又繼續說道,「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怎樣才能讓羅奇從遍布瓊林的監控水晶中離開。羅奇的魔法能力雖然低微,卻並非全然沒有,他依然會被瓊林的防禦體系識別出來。雖然我可以修改防禦水晶里的密語,給羅奇增加一個離開權限,但那太複雜了,將來也必然會露出馬腳。我想,只有直接關掉防禦水晶才是最合理的。只要關掉一段時間,我就有希望利用這段時間帶他離開。」
「我明白了。」關歆月聽懂了這個計劃的大體脈絡。她隱約覺得杜正一做了一個十分大膽的計劃,這個計劃在他們的世界裡也許是驚世駭俗的。
「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會優先確保你沒事。」杜正一說道,說完又繼續埋頭向前走去。
「沒關係。」關歆月低聲說,她抬起頭看著雲下的瓊林,「我已經走到這裡了,怎麼可能不去那裡看一眼呢?」
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在法師的耳朵里卻是一字不落的。杜正一站住了腳,就在此時,一座高大的建築突兀地出現在這片北國的原始森林裡。他抬起頭看著這座恢弘的白色大理石建築,他還記得幼年時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受到的震撼,記憶中冬日的晴空下,這座宏偉的白色石頭城曾經像神殿一樣閃爍著微微的光芒,仿佛在回應著上天神祇的低語。
這裡就是瓊林的核心,也是這塊大陸上魔法的核心。它的建造年代很晚,所以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歐洲維多利亞時代的建築風格。原先的那座神殿毀在了一場魔法師的內戰中,那時候它還是全木結構的,唐風的黑色建築,寶頂勾勒著金色的圖騰,靜靜地佇立在山林之中,一樣的恢弘壯麗。那些舊時代的故事羅奇一定聽過,也許關歆月同樣聽過。本來她是沒有機會站在故事中的神殿門口,其實那也並不遺憾,如果可以交換他知道她會毫不懷疑地換回原本的平淡生活。可命運有時候就是如此荒誕。
就像杜正一自己,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自己從來也不曾來過瓊林。
「這裡就是瓊林的中樞?」關歆月緊走幾步,打斷了杜正一的思緒,她跟杜正一併肩站著,到底年紀還小,在看到魔法世界的中心時,小臉上還是漲滿了興奮。
「是的。」杜正一說,收回了視線,不再看那座神殿。
「沒有霍格沃滋那麼酷炫,我姐姐以前總是把這裡說的特別玄。」
「那是什麼?」杜正一說,問完就擺擺手一副算了吧的表情,「不管那是哪,這座建築符合當時的時代特徵和審美特點。你難道指望這裡會是歐洲的古堡嗎?如果不是木頭建築難以保存的話,這裡應該是完全中式的。」
「這樣也很美。」關歆月笑了,誠心誠意地讚美著杜正一的文化,他反而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羅奇現在就在這裡?」
「應該是在地下。」杜正一說道,「瓊林的地下關押著不少罪犯,大部分都是一些有極端傾向的魔法師,小部分是其他類罪犯。」
「你們有不少瘋子?」關歆月驚訝地問道。
「被關押在這裡的人總數並不多。」杜正一說,「普通罪犯通常是在服苦役,並不關押在這裡。」
「你打算怎麼下去救羅奇?」
「瓊林的防禦被關閉之後,整個中樞都會癱瘓,到時候肯定是一場大亂。監獄是一個獨立於整個防禦的子系統,我會以審訊者的身份去監獄裡提審一個以前被我關進來的瘋子。放心吧,那個人不是極端分子,他就是個徹徹底底的瘋子,一直在不停地搓火球。只要引導他從外側攻擊羅奇的監牢,就可以借他的魔法力量打開羅奇的監牢。」
關歆月有些緊張地在胸口抱起了自己的胳膊,「聽起來很合理,應該沒事的,是吧?」
杜正一笑了,他多少有些想不到有一天會有一個小姑娘操心他,「放心吧,我經常被派到各種地方處理這種爛事。」
稍微停了停,他才說道,「這件事的關鍵其實在你的身上,我馬上就會帶你瞬移,但我不能瞬移到太靠近防禦水晶的地方。那東西太靈敏了,太近的魔法能量都會被它捕捉到。這樣我們要想走進放著防禦水晶的房間,就必須經過一個大廳,從至少幾十個魔法師身邊走過。」
「什麼?」關歆月差點尖叫出來,「幾十個魔法師身邊?就算你們那破水晶識別不出來人類,難道你們魔法師全是瞎子嗎?難不成瞎得看不見我?」
杜正一抬起手做了個讓她克制最的手勢,「所以最難的部分,就是你要保持平靜。不管是誰靠近你,你都不要慌張。普通法師當然不瞎,他們看見你在我身邊,就會想當然地認為你是一個法師,或者某個大法師的女兒。這也不是完全撒謊,你本來就是關毓山大法師的孫女。」
「你的意思是大法師剛好都是瞎子?」關歆月難以置信地問道。
「不,他們既不是瞎子,又是瞎子。」杜正一說道,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大法師習慣用能量探測代替眼睛去看人,他們不是用眼睛去看人的,是靠能量測試來感知身邊的魔法師。如果剛好有一些看起來就德高望重的法師走近我,你就稍微站遠一些,儘量靠近年輕的法師,就算去跟他們搭話也沒關係,知道嗎?只要表現的自然就對了。」
「那些年輕的法師就沒有哪個是大法師嗎?」關歆月謹慎地說道。
「年輕的法師里,能做到那一點的只有我,我是不可能出賣你的。」
「哦——」關歆月鬆了口氣,知道自己得到了怎樣強大的保證,「怪不得羅奇討厭你。」
杜正一臉色一怔,關歆月的眼珠子早轉了一圈,「哎,算了算了,又沒有人真的討厭你。那個……雖然找不到證據,但他們會不會懷疑你?會不會懷疑是你帶走羅奇的?畢竟最近你們走的很近,再加上你的本事,想也知道有幾分可能是你乾的。」
杜正一微微一笑,一絲不露痕跡的張狂就又顯露了出來,「沒有實錘,懷疑我又能怎麼樣?」
關歆月瞭然地點點頭,就算羅奇不討厭他,肯定也有的是人討厭他啊。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針對羅奇?是不是看他比較弱,就想拿他當替罪羊啊?」
「我也不敢肯定。」杜正一說,他的心頭又一次飄過一層陰霾,仿佛是自言自語地,他說道,「我有一些猜測,如果不幸被我猜中了,那他現在……」
他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便不肯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