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懶洋洋的喝著酒,絲毫沒有打算起來行禮的意思,「有什麼事,還得勞煩皇后娘娘親自過來?」
「我剛才去了陳福家。」
向雲疏看他一眼,「哦,陳福就是那個公公。」
燕王沒什麼反應:「哦,一個死太監罷了,皇后娘娘還真是體恤下屬,連一個死太監的死活也要管。」
「陳福可是司禮監掌印太監。」
「不還是一個死太監?」燕王的神情可以說是狂妄極了,「老子真是弄不懂這些皇室,為什麼要捧這些身體殘缺不男不女的太監。他們能成什麼事?」
向雲疏微微笑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哎,巧了!」燕王忽然一拍大手,「皇后娘娘怎知老子的先輩就是殺豬宰狗賣的?難怪老子這般仗義,原來是這個緣故。」
向雲疏的笑容淡了下:「是啊,當年燕王爺的先輩是屠狗輩,被周國權貴賞識,一路高升。而今到了燕王爺這一輩,還能稱得上是屠狗輩嗎?燕王這般就沒覺得自己墮了先祖的臉面?」
燕王聽到「周國」二字,不由得變了臉色:「也許皇后娘娘還不知道,老子最厭惡別人在我面前提什麼。」
「戳你肺了?」向雲疏冷笑,「叛國求榮的賤貨,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慚。」
「你——」
燕王猛地跳了起來,伸手就去抓向雲疏脖子。
向雲疏立即後退。
一直沉默不言的謝淵動了。
他手中長劍在空中划過一道銀光。
燕王忽然就不動了。
他覺得脖子有點涼意。
於是他緩緩抬起手,摸了摸脖子,手中有一絲溫熱濕潤。
低頭一看,是血。
下一刻,血噴了出來。
燕王雙目圓整,滿臉駭然之色,然後轟然倒了下去。
向雲疏冷靜地上前檢查一番,確定燕王死透了,這才緩緩嘆了口氣,把帷帽戴到頭上。
「離開這裡吧。」她站起身,伸手拉住沈徽之的衣袖,「不能讓這件事跟咱們扯上關係。尤其是你。」
「為什麼尤其是我?」
「因為你是為了我才殺他。我不想你受傷害。」
話音剛落,外面忽然湧出來一群手持刀劍的侍衛。
不遠處那個小妾渾身顫抖地尖叫著:「他們是殺了燕王爺的刺客,快把他們拿下!」
侍衛們已經看見了躺在地上,雙目圓整,死不瞑目的燕王。
此情此景,還有什麼可說的。
干就完了。
侍衛們一擁而上,把向雲疏和謝淵圍了起來。
向雲疏探手從懷裡摸出一包毒粉,準備撒出去的時候卻猶豫了。
毒粉沒法準確攻擊,她和沈徽之肯定也會受到波及。
至於銀針,在這種被圍攻的混戰情況下,也幾乎發揮不出什麼作用。
看著沈徽之揮劍對敵,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不拖累沈徽之。
這時那個小妾忽然舉起一把刀直直朝向雲疏沖了過去:「你殺了王爺,我要殺了你!」
「雲兒小心!」
謝淵叫了聲。
向雲疏聽見這道熟悉的叫聲,不由得一愣,扭頭朝他看過去。
那小妾已經衝到了眼前。
向雲疏下意識躲避,卻還是被劃到了胳膊。
她捂住胳膊,抓起一把椅子朝小妾砸去,小妾摔倒後,又悍不畏死的繼續朝她衝過去。
有兩名侍衛也意識到了這個女子的重要性,悄悄摸過來,一左一右去拉扯向雲疏,試圖把她控制住。
小妾眼看著向雲疏被控制,掀掉她頭上帷帽,揮手就打了她一個耳光。
這些侍衛和小妾都沒見過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她的容貌,因此打她的時候毫無心理負擔。
向雲疏也決不能承認自己的身份。
燕王死在別人手裡可以,若是死在皇后手裡,那就是大乾朝廷和雲南之間的仇怨了。
眼看著向雲疏被兩個侍衛死死揪住,小妾揮手打她耳光,謝淵眼睛倏地紅了。
他轉身就奔過來,一劍捅進小妾後心,然後一腳一個踢開侍衛,伸手抱住向雲疏,朝外面衝去,跳上牆頭,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別院。
向雲疏緊緊抱著他,忽然覺得手心有些潮濕溫熱。
她心中一緊,慌忙抬起頭:「沈徽之!」
「嗯。」
聲音有些啞。
「你受傷了是不是?到那邊,我有個小小院子,那裡沒人!」
「好。」
謝淵沒有多說什麼,帶著她來到小院。
落地的一瞬間,他便再也堅持不住,噗通單膝跪倒在地。
向雲疏大吃一驚,看見他後背插著一支箭。
「你,你怎麼……」
「無妨,沒傷到要害。」話未說完,他就暈了過去。
「沈徽之!」
向雲疏心中有些慌,顫抖著手從懷裡取出一枚藥丸,看著他臉上的面罩,伸手一把扯了下來。
她愣住了。
丰神俊逸的面孔上,是一片蒼白之色。
嘴角還在不斷往外滲血。
是謝淵。
竟然真的是謝淵。
剛才在別院,他叫出那一聲「雲兒」,向雲疏便已經心生懷疑。
但當謝淵的面孔真的出現在眼前,她還是被實實在在的震驚到了。
沈徽之,竟然就是謝淵。
難怪他一直蒙著面孔,用古怪的聲音說話。
謝淵為什麼要假扮成大內侍衛?
這些疑問,向雲疏來不及去思考。她把丸藥塞進謝淵嘴裡,然後跑進屋裡,找出她留在這裡的備用銀針,脫掉謝淵的上衣,把箭周圍的穴位封住,減少出血,準備拔箭。
燕王極其惡毒,身邊侍衛的箭上都帶倒刺。
一旦扎進肉里,想要拔出來,倒刺就會帶出來一片肉。
但不拔也不行。
她雙手握住箭杆,豆大的汗珠從鼻尖落下來。
要快,要准,要狠。
她腦海中響起大師兄教過她的三字口訣,閉上眼,用盡全力,往外一拔——
昏迷中的謝淵也痛得發出悶哼。
好在她提前封住穴位,雖然帶出了一些血肉,但並沒有大出血的現象發生。
向雲疏立即給他處理傷口。
清洗,縫合,上藥,包紮。
汗珠不斷流下來,心中慌亂無比。
但這一切都不會影響到她的動作。
她的雙手就是這世上最穩的東西。
這是師父對她的評價。
無論在什麼狀況下,她都不會辜負自己的專業技能。
她快速流暢的完成了對謝淵傷口的處理。
一切都堪稱完美。
謝淵的呼吸變得平穩,臉色也開始好轉。
向雲疏癱坐在地,怔怔看著他沉睡的臉,心情變得複雜無比。
她一直對謝淵避如蛇蠍,一心記掛著沈徽之。
卻不曾想,謝淵就是沈徽之。
她應該埋怨嗎?
可沈徽之幾次三番救她,這次又為了他殺燕王,導致身受重傷。
沈徽之對她的恩情,是否能抵消謝淵做過的那些事?
她算不清楚,
但她卻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心裡對謝淵的感覺變了。
看到面罩下他面孔的那一刻,她沒法再完全以厭惡冷漠的態度去對待他。
一直到天黑,謝淵才緩緩醒轉。
屋裡光線昏暗,他試著扭頭,有些牽扯到了後背的傷。
「不要動。」向雲疏的聲音傳入耳中。
她從桌旁站起身,走到床邊,側首打量他:「感覺如何,皇上?」
謝淵微怔,恍惚意識到,自己沈徽之的馬甲暴露了。
「我很好,沒有大礙,你是大夫,應該清楚我的傷勢。」
「是的。」向雲疏點頭,「傷口雖深,但沒有傷及肺腑。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已經用銀針術幫你醫治過,三天內便可以痊癒。」
「銀針術果然神奇。」
向雲疏淡笑,雙眸看著他。
謝淵移開視線,低聲說:「對不起。」
「為什麼裝成沈徽之騙我?」
「我不是存心騙你。事實上,沈徽之這個身份,我已經用了很多年。」謝淵解釋,「當年我母后過世後,我備受打擊,在宮裡待著苦悶,武師傅便教我出門散心。那時候起,我便多了一個身份。這些年我時常出門,想像自己是一個自由自在,流浪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救的俠客。」
頓了頓,他又道:「如果你多了解我一些,便會很輕易想到,沈徽之就是我。」
「哦?」
「徽之是我的字,沈是我母后的姓氏。」
「你的字是徽之?」向雲疏有些驚訝。
雖然已經相識多年,但她對他的了解,真的很少。
謝淵笑了笑:「你不喜歡我,自然沒有想了解我的念頭。」
向雲疏沉默下來:「其實你可以早些告訴我。我一次一次的向沈徽之表白,你一定覺得很好笑?」
「不。」
謝淵搖頭,「我心酸,還有些高興。」
「高興?」
「只要變成沈徽之,就可以被你喜歡和親近。」
向雲疏心中一痛:「你是皇帝,你不需要這麼卑微。」
「在喜歡的人面前,便是天子,也會卑微的。」
向雲疏嘆了口氣,坐回桌邊,不再說話。
她弄不清自己的心了。
喜歡的人和討厭的人,怎麼可以變成同一個人?
那她是要繼續喜歡他,還是討厭他?
弄不清楚,那就不想了。
她有些逃避似的揉了揉臉頰,扭頭問:「你餓不餓?」
「有點。」
「想吃點什麼?」
「粥。」
「好,我去煮。」
「你會嗎?」
「小瞧我?」向雲疏捲袖子,「我可是吃著苦頭長大的,什麼都會做。」
這裡雖小,但作為她的休息靜心的地方,什麼都備著了。
她去井邊打了一桶清水,把鍋碗瓢盆清洗一遍,然後煮了一鍋粥,又去院子裡摘了一把青菜,把掛在牆上的臘肉切一塊下來。
油亮亮,咸滋滋的臘肉炒菜,和熬得糯糯的粥放端到面前,謝淵頓覺飢腸轆轆。
「沒吃過這些吧?」
向雲疏笑道。
謝淵搖搖頭,拿起筷子,夾一塊臘肉放進嘴裡。
咸香軟糯。
配著白粥,他胃口大開,一口氣吃了個乾淨。
自始至終,向雲疏就撐著下巴看著他。
即便最討厭他的時候,向雲疏也不能否認他的美麗容貌。
此時他坐在小屋中,大口喝粥,額頭溢出細密汗珠的時候,從高高在上的皇位神壇走了下來,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塵世中人。
這讓向雲疏覺得親切,還有些溫暖。
「你一直在看著我。」謝淵放下筷子,說。
「你不知道自己好看嗎?」
「一直都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這世上不會有美而不自知的人。
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會給他反饋。
「還有幾個時辰天才亮,你再睡一會兒,天亮再回宮。」向雲疏收拾走碗筷,給他清水漱口擦臉,「你睡覺的時候,我已經通知了方將軍,他會封鎖消息,朝廷不會知道你不在皇宮的消息。」
「無妨的,我時常出門,方啟正知道怎麼處理。」
謝淵靠到枕頭上,拍拍身邊位置,「一起來躺著。」
向雲疏搖搖頭:「我去隔壁睡會。」
「你怨恨我嗎?」謝淵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問。
向雲疏停下腳步:「如果你能放過我的二師兄,我會感激你。咱們之間恩怨兩清。」
「你知道這不可能。除非你的大師兄投降,放棄無極山的一切。」謝淵緩緩說,「也許你可以試著去勸勸你的大師兄。」
「我勸過,沒用。」
「那麼,朕很想知道,在你大師兄心裡,是造反重要,還是同門師弟的命重要。」
向雲疏猛地轉身:「你打算用二師兄的命威脅大師兄?」
「沒錯。」謝淵坦然與她對視。
「那麼,我也想知道,在你心裡,是我重要,還是江山重要。」
謝淵微怔。
「好,我明白了。」向雲疏轉身朝外走去。
「你明白什麼了?」謝淵叫了聲,「我對你的心如何,你清楚。人難道可以只顧著自己的情愛,不管自己肩負的責任嗎?」
「你說得對。人應該明白自己的責任,也不該逃避。」
「江山已經易主!為什麼不能看清現實?!」
「你這話,應該去問問那些死在你們乾國手裡的大周人。他們是否能夠放下,能夠看清現實。」向雲疏冷冷說,「我跟你說什麼呢,你又沒有被屠戮的家人。你是既得利益者,我們話不投機。」
謝淵眼睜睜看著她頭也不回出去,心臟仿佛被狠狠揪住般的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