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身的蘇小七被奶媽帶去清洗,換了個厚實些的襁褓又送回來,被蘇毅接過。
小小的身子在綁帶和大手的制約下,愈發難以動彈。
她睜眼四處瞧著,覺得自己精力相當旺盛。
喉嚨里勉強能擠出幾句破碎的哼唧聲,奶呼呼的。
第一次當妖的感覺,大概就像是——
剛挖出來的土豆在鍋里燉了很久,粗糙的表皮輕輕一攪渾水就脫落乾淨,在泥濘的污垢中潔淨自如地翻滾暢遊。
突然,脖頸一涼。
母親靠坐在床頭,為她帶上了銀質的長命鎖。
妖族本是不興這個的,可蘇家不同於別的妖家。
長命,大抵就是這位母親對每個孩子最好的祝願。
只是片刻細微的動作,柒九離就忍不住一陣輕咳。
蘇毅連忙空出只手,扶著她躺好。
「要不還是請莫神醫來相看吧?」他關切道。
柒九離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回握著蘇毅的手。
「產房血氣重,還是莫要叨擾他老妖家,又不是第一個孩子,我睡一覺便好了。」
話雖如此,她卻還是強撐著倦意,眉目含笑地望著襁褓中的蘇小七。
「只是,我還想再多看看她,我很開心,我們真的有女兒了。」
多年夙願一朝實現的感覺,驚喜溢滿了胸腔,話到嘴邊卻只剩了最簡略的表達。
許是有太多話皆藏於喉間,不知該從何聊起。
蘇毅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牽著妻子。
雖然眸色深處尚有揮不去的憂慮,但至少眉眼同樣是笑著的。
「乖女兒,快快長大,待你笄禮那天,為父再送你一個比哥哥們的都要大的長命鎖,可好?」
雖然女兒理應聽不懂,但蘇毅瞧著她晶亮的眸子就很想逗弄她。
柒九離微笑聽著,眼眶忽然泛紅。
也是因為生了女兒,夫君才會刻意做出這般承諾吧。
否則,原本只餘三年不到壽命的他,如何敢肖想三十年後的光景?
蘇毅腰間亦有一把長命鎖。
那是他們去給老大買的時候,柒九離要他戴上的。
她還記得那時,蘇毅嘴上抗拒得緊,說自己都是要當爹的妖了,怎能和娃娃戴一樣的東西。
可最後,不還是乖乖掏了錢,珍重地掛在了腰間。
嘴角的笑掩都掩不住。
就像,現在一樣。
「她睡了。」
柒九離突然溫聲道。
當母親的總是能察覺到更多細微的事情,比如嬰兒呼吸的節奏。
小孩子就是這樣。
忽而精神飽滿地對周圍的一切好奇不已。
忽而隨時都可能四仰八叉地昏睡過去。
當然,蘇小七是安穩躺著的,躺在父親懷裡。
蘇毅此時卻不敢再抱了,將她輕柔地交還給了守在一旁的奶媽。
懷抱突然空了,有點不舍,但餘溫尚在。
他方才抱著的,不僅是他續命的藥,更是他蘇家的氣。
最重要的,還是他得以同離兒繼續相伴的緣。
可歸根結底,那只是個孩子。
一個稍不留神就會被吵醒的幼兒。
其實,別看已經當了三回爹了,但蘇毅其實並不會照料孩子。
只不過是長年習武的手臂看似瘦弱,實則健碩,暫且不怕摔著她罷了。
「女兒睡了,當娘的也該歇著了吧。」
蘇毅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拭去了柒九離眼角的淚珠,儘量壓低沙啞的聲線,看著她蒼白到失了血色的面容,心疼地哄著。
「嗯。」
柒九離笑笑。
相愛的夫妻是有默契的,很多話自不必明說。
從今往後,或許再也不用害怕某一日醒來,府里突然就變了天。
感恩妖神,感激命運。
更感謝那個願意投身到她腹中、救蘇家於災厄的小女兒。
天色徹底暗了,屋內的溫度卻在一點點升高。
「生了?」
被三兄弟堵牆角的老三蘇冬霖皺著眉頭,想要擠出去。
奈何他空有一身蠻力,妖力的控制上卻遠不及大哥與老二,真要一對二地干起架來,不能下死手,多半打不過。
至於後排的老四,放在哪個陣營都可以忽略不計。
「嗯。」
大哥蘇啟漣眉頭緊鎖,臉色比平時更加凝重。
蘇冬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再問:「男娃還是女……」
「當然是男……」
「住嘴,切忌多言!」
看啥都要死不活、風輕雲淡的老二蘇秋哲,一反常態地斥責。
嚇得渾身腱子肉的蘇冬霖都忍不住眼皮直跳。
變天了?
扭頭卻見老四蘇靜安被捂了嘴,一雙桃花眼卻仍在努力眨個不停。
那眨眼的頻率古怪,是什麼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號嗎?
見胞弟蘇冬霖目露懷疑,小狐狸蘇秋哲垂下睫毛,退了兩步,讓開個豁口。
「回屋說,小心隔牆有耳。」
搞啥呀,一驚一乍的,聰明妖都這般神經過敏的嗎?
蘇冬霖撓了撓頭,感覺頭髮又稀疏了不少。
瞧了眼臉色愈發陰沉的大哥,他也只能暫且壓下心底的好奇,邁開步子,不情不願地跟在了三兄弟屁股後頭。
豎著耳朵偷聽的僕從們自此便不知下文了。
直到次日天亮。
目睹蘇冬霖一副天塌了般的倒霉模樣被拖拽出來,一路魂不守舍地跟去前院請安。
僕從們大概也能猜到幾位少主在屋裡搞了點什麼事情。
同情,但習以為常。
就是比較疑惑,都是同一胎出來的,不過才差了幾秒,二少主和三少主怎就差了那般多?
一個是機關算盡的笑面狐,一個是傻不愣登的莽夫兔。
一個內里彎成了毛線團,一個從頭到腳直得像擀麵杖。
奇哉,怪哉。
或許這就是跨血統繁衍的驚喜大禮包吧?
未拆封前,誰也不知道盲盒裡面會有什麼。
「父親,母親。」
四位少主依次向城主和王妃敬茶,雖是晚睡早起,但看著都還挺有精神。
唯獨老三蘇冬霖,時不時偷瞄兩眼奶媽懷中的襁褓。
而後便似霜打的茄子,垂下了張苦瓜臉。
愣是把主座上的二位家長看得那叫一個莫名其妙。
有了妹妹,長久以來背負的大山終於落了地,兒子不覺得開心就算了,怎麼還能是一副天塌了般的晦氣模樣?
看了眼其他三位神色各異的逆子,恢復了些許氣色的柒九離抿唇輕笑。
好歹都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小鬼。
即便脾氣再怎樣大相逕庭,她這個做母親的,稍稍思索,便能理出一二。
「好了,今日府上有一要事。」
柒九離輕輕握住了丈夫的手,淺笑。
「對,頭等要事。」
蘇毅將目光從老三怪異的表情上移開,語氣嚴肅地說道。
蘇冬霖心口堵得更厲害了,生老四的時候也沒見父親這般態度。
莫不是真到了要立遺囑選下任家主亦是城主的時候?
他倒是不懼生死,不怕被選中,可難免會有些悲從中來。
大家都是好妖,可為什麼偏偏不能有好的結果呢?
忽的,他感受到了一束陌生的視線。
仰起頭,襁褓里的小嬰兒正努力睜著惺忪睡眼,霧氣迷離地盯著他瞧。
蘇冬霖只覺得更加難受了。
那哪裡是他的弟弟,分明是父親的死亡通知。
蘇小七眨眨眼,頭上冒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按照方才敬茶的順序,那應該是她的三哥吧。
怎麼全程都是一副頭頂烏雲、死了全家的倒霉模樣?
呸呸呸,他們是一家妖,剛才的想法收回,不吉利。
反觀她四哥,踮著腳恨不得衝到她跟前好好瞧上一番,眼裡的星星藏都藏不住。
二哥看著沉穩淡然,頗有種世外高妖的幻視感。
就是臉嫩,少了些距離,反而會有種想上前掐兩把看他炸毛的衝動。
大哥……
看著表情嚴肅不好相處。
可似乎只要他站在那裡,胸腔里的心跳聲就會慢慢變得平穩?
那是一種沒來由的安全感。
蘇小七覺得,自己親自挑選的家人,似乎質量還不錯?
至少五花八門的,未來肯定不缺樂子。
而後,當蘇毅說出「今日的頭等要事,便是給你們的妹妹起名字」時。
蘇冬霖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那毫無防備的劇烈撞擊聲,聽得沒牙的蘇小七都覺得陣陣牙酸。
「妹……妹妹?」
蘇冬霖顧不上疼,當即大喊了出來。
蘇秋哲在他跪下的前一刻,就很有先見之明地堵上了耳朵。
老四蘇靜安被嚇了一跳,三兩步蹦到了蘇秋哲身後。
下意識地又伸出爪子抓住了二哥的衣角。
「噗。」
柒九離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小七眨眨眼,也悟了。
看來自己這個三哥,不僅腦子不好使,妖緣似乎也不咋地。
要不然怎麼會被合起伙來擺了一道?
「不是弟弟嗎?」
蘇冬霖依舊在震驚。
周遭的僕從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城主終於有了閨女的事兒,此時怕是連外面路過的鳥兒都知道了。
可近水樓台的三少主反倒是此刻才幡然醒悟。
也不知是幾位少主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還是單純的三少爺壓根就沒半點懷疑過自家兄弟。
「不是弟弟,是妹妹。」
蘇毅肯定。
蘇冬霖這才慢慢回過神來。
整個妖就像是突然見到太陽的向日葵,虎頭虎腦地跑到了奶媽身邊,一臉驚奇地看著襁褓中的蘇小七。
半晌,才歪著頭嘟囔了句:「好醜,這真的是妹妹嗎?好像和四弟當年也沒什麼區別啊?」
蘇小七頓時懂了為什麼三哥會被戲弄。
好傢夥,這一句話至少得罪了兩個人……啊不,是妖。
扭過頭,又瞧見父親的臉色瞬間黑了三分。
蘇小七在心中默默改了口——很好,一次至少得罪了仨。
「其實,我有個主意。」
深知自家三兒子只是一根筋的傻憨憨,並沒有什麼壞心眼,蘇毅也懶得繼續追究。
換個話題把思考了一整晚的事說出來。
眾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了「很會調節氣氛」的城主身上。
「我想叫她,蘇小『七』。」
蘇小七心頭一突,瞳孔放大。
這……不會是巧合吧?
那也真是太巧了,她又不是家裡的第七個孩子,怎麼會突然就同名同姓了呢?
哦,對,同姓,她選父母的時候還真忘了這點。
平溪城的兔妖王,也姓蘇。
那……小七呢?
該不會父親有讀心術什麼的吧?
設定里沒寫啊?
那她以後是不是就不能在心裡胡思亂想了?
不行,這可是她作為四肢不勤的嬰兒僅有的樂趣!
還沒等蘇小七滿眼驚恐地理出頭緒,就聽到蘇毅低沉著嗓音,柔緩地解釋起了緣由。
「離兒,你姓柒,這是你拼了命帶來的福澤,我自然希望這孩子的名里能有你的一半。」
還好,還好,她的秘密並沒有泄露。
如果蘇小七的手能動,現在一定在拍著胸脯壓驚。
蘇小七,蘇小柒,相差無幾,也算緣分。
那,以後世上便再無蘇小七,只有蘇小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