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有消息傳來,北境近來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狐妖,精通變幻之術,有人見過她的四尾……」
書桌邊的林昊青靜靜的放下手中的筆。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妖仆思語:「是紀雲禾嗎?」
「屬下聽聞那行事作風,猜想應該是她。」
「鮫人認出她來了?」
「應當沒有。」
林昊青沉默片刻,卻是倏爾一聲笑,搖了搖頭:「緣分到了,卻是攔也攔不住,隨她去吧,都是她自己的人生。」
「如此,主上費盡心思想將她帶離這一切事端的初衷,豈不是……」
林昊青瞥了思語一眼:「本來,順從順德公主之意,將四處馭妖師帶去北伐之時,我想的便是要給尚在北境的紀雲禾送去一分大禮,卻沒想她先擒了我,而後再說服四方馭妖師降北。無論如何,結果都與我料想並無一二,卻未曾想,紀雲禾竟然也會死。」
思語靜靜聽著林昊青說道:「但見她屍身,我知她在北境過得並不如意。是以復生之法也並未告訴那鮫人,將她帶出來,讓她活過來,站在我面前的人,宛如新生,這新生之人,便該像模像樣的去過新生。但人力總是難改天意。」林昊青提起筆,在書上又記了幾筆,「隨她吧。」
林昊青在見順德公主之時,聽聞順德公主要讓他集結四方馭妖師之力北伐,他觀多年局勢,知朝廷行事作風,便早推斷出,這國運不濟,人心渙散,在國師府多年的高壓下,四方馭妖地早有反叛之心,北伐而去,在紀雲禾那舌燦蓮花之下,馭妖師大軍定會臨陣倒戈。
他故意率兵前往,中間的過程雖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結果倒是與他想的一樣。卻沒想紀雲禾身體竟然孱弱至此,勸降大軍之後當即身亡,他有解救之法,故意未說,逃離北境之後,方私自帶出她的內丹,救活了她。這後面,一步步,便也走到了現在。
林昊青拿了一個罐子,看了看裡面殘餘不多的藥粉:「當初找順德要的寒霜,內里藥材我已分析了出來,只是有兩味藥,不知其製藥的先後順序,思語,這些日子準備一下,我們要準備一個時機,回京了。」
思語默了片刻:「主子,如今回京,怕是拿不到寒霜的製藥順序,馭妖師降北一事,她的怒火必定發泄在你身上。」
「所以……」林昊青看著手中的盒子,「我們要等一個時機。」
……
北境城外的山體上,冰牆消融之後,隨著冰牆流淌的岩漿在山體上凝固成了堅硬的黑色岩石。圍著北境城形成了一圈詭異的環形山體。
北境四周皆是高山,本就易守難攻,現在有了這一圈山體,只要北境人在上面建起堡壘,架上兵器,恐怕百萬大軍攻來,北境也無所畏懼。
這突如其來的岩漿爆發,未至北境一人死亡,卻陰差陽錯間,成就了一個驚世絕作,令此處成了一個不破之城。
下屬前來將這消息告訴空明的時候,空明的神情卻並未輕鬆多少,他點點頭,讓來人退去,轉身看了看側殿。這岩漿爆發引起的混亂,於北境來說,或許不是壞事,但於某個人來說……
他卻無法確定。
側殿之中,床榻之上,已恢復自己本來面貌的紀雲禾靜靜躺在床榻之上,她呼吸沉重,額上總是冒著虛汗,皮膚是異於常人的紅腫與滾燙。長意手中凝聚術法,放在紀雲禾心口,淡藍色的光華輪轉,從長意的手中渡到她心口裡面。紀雲禾的神情便微微放鬆了下來。
但不片刻,長意唇上卻泛起了烏青之色,忽然之間,長意的手被人猛地打開。
空明站在長意身側,冷冷的看著他:「昨日施術過度,讓你好好休息,你還敢胡亂動用術法?」
長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紀雲禾身上,未抬頭看空明,也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開口道:「我要帶她去冰封之海。」
空明聞言,默了一瞬。
長意繼續道:「岩漿屬於海外仙島雷火一脈,和灼萬物,她被雷火之氣灼傷心脈,以我之力無法令她甦醒,只有去冰封之海尋得海靈芝,方能解此火毒。」
空明看著長意:「你想好了?」
長意看著面色痛苦的紀雲禾。相較於之前,在那湖心小院的時候。她比那時候胖了許多,可胖的好,她終於不再那麼枯槁,好似風一吹便會被帶走一樣脆弱。但她現在陷入了另一種苦痛之中,之前他窮盡辦法,無力抗衡天意,現在他終於有辦法了,怎麼會不拼盡全力,去救她?
「這件事,不用想。」長意道,「我以為紀雲禾死了。」
「沒人認為她還會活著。」
長意聞言,低下頭,唇角微微動了動,像是苦笑,又像是無奈:「我葬了她。卻沒有把她葬入海里,因為我怕無法留住她的屍身,我怕她變成海上的泡沫……此前,我將岩漿引入冰湖……」再提此舉,長意依舊心緒一動,直到他以指尖,觸碰紀雲禾的手背,方才止住了片刻的顫抖。
「我以為,上蒼不仁,逼著我承認,我的執著都是虛妄,但空明,她不是虛妄,我的執著,也不是虛妄。我與她還沒到該結束的時候。」
聽他言語之中的去意已決,空明只道:「北境怎麼辦?」
「有你主持大局,我很放心。」
空明深吸一口氣。而今北境,經昨日一亂,眾人共歷大劫,一些此前暗藏的矛盾,暫時算是隱了下去,不管是馭妖師、妖怪還是普通人都難得的同心協力起來。且對這個鮫人,有了空前的信任。百姓們已經編唱起了關於鮫人的傳說,幾乎將他傳唱成了一個傳說中的英雄,從深海而來,解救人世的大能者。
在這樣的境況下,長意便是離開北境,想來也不會出什麼亂子,他不需要費什麼功夫便能叫眾人同心協力,在那環形的岩漿山體上,建好防禦的設施。
空明心頭想好這一切,看著長意的側顏,又看了看床榻上躺著的紀雲禾。
以前這個女人,面色蒼白,氣息虛弱,沒有好一天,就死了。現在又好似神跡降臨一般忽然回到了這個地方,這人身邊,但還是倒霉得躺在床上,睜不開眼……
空明重重的嘆了一聲氣,心裡饒是再不喜歡紀雲禾,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紀雲禾,還有這個鮫人,她,他們,走到如今這一步,實在太難得。
「真是不知到底是如何從地獄裡爬出來的。行了。你要去,便去吧。」空明道,「北境我還能看得了幾天。」言罷,他徑直轉身離去,卻在離開門口前,轉過身來,似極不情願的吩咐,「帶上幾個信得過的人,別再搞什麼孤軍奮戰了。你現在又不是才被撈上岸的鮫人。」
長意聞言,轉頭看了空明一眼,但空明已經離開了房間,他只看到了他離去的衣袂。
空明這方剛走出去,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跑來的洛錦桑。洛錦桑一頭撞在他胸膛上,立即抬頭看他:「雲禾回來啦?我在外面忙著安置百姓,這才知道鮫人帶了個女人回來!是雲禾吧,除了雲禾這個鮫人能帶什么女人啊?」
空明盯著她:「這件事你倒是不迷糊。」
沒等他話音落地,洛錦桑拔腿就要往裡面跑,空明又立即拉住她:「鮫人要帶紀雲禾去冰封之海治傷……」
「我跟他們一起去!」洛錦桑立即搶了話頭,「我去保護雲禾!你不要攔我!」
空明深吸一口氣:「我不攔你!我知道你會去。」他此言一出,洛錦桑倒是一怔,空明順勢放開了洛錦桑的手,「注意安全。」
四個字,落在洛錦桑心尖,洛錦桑呆了片刻,忽然向前一步,鑽進空明胸膛,一把將他抱住,蹭了蹭:「你也是!」隨即鬆開了他,拍了拍他的胸口,「走了,記得想我!」
看著洛錦桑蹦蹦躂躂的跑去了側殿,空明在她身後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正準備離去,卻見怯懦的姬寧站在道路另一頭,觸到空明的眼神,姬寧縮了縮脖子:「我……我來找阿紀……不知道她有沒有事……」
空明看著姬寧,臉上的神色微微沉了一沉,「你師父。」他開了口,「姬成羽,怎麼樣?」
姬寧一愣:「啊?師父……師父不太好……他……他不喜歡國師府……」
空明默了一瞬:「誰會喜歡那個地方呢。」
……
是夜,國師府一片寂靜。
大國師點著蠟燭,在書案間辨認面前放著的珍異藥材,辯看之後,有放在鼻尖輕輕一嗅。適時姬成羽敲門入內,大國師未轉頭,只道:「這味海外的異毒或可助汝菱剃去臉上腐肉,明日加在她的藥里,先找個動物試試。」
姬成羽沉默片刻:「師父,弟子得知,公主近日,行事十分詭異……」
他斟酌言語,抬頭打量著大國師的神色,大國師沒有阻止他,姬成羽便一咬牙,繼續道:「但聞公主近日抓回來了許多叛逃的馭妖師,將他們都送入殿中,但那些馭妖師被抬出來的時候,皆是形容枯槁,一身靈力量皆被人吸食乾淨……師父,如此邪術……」
「是我給她的。」大國師瞥了震驚的姬成羽一眼,淡然道,「這是給她的蜜餞。」
要順德治臉,她要吃很多苦,所以就像哄小孩吃藥一樣,大國師給了她這樣的禁術,當成騙她吃藥的蜜餞果子。
姬成羽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師父,如此以往,順德公主,怕難再聽師父掌控。」
大國師卻只是笑了笑。不再做其他言語。
姬成羽無奈只得退了下去。他一路急行,及至朱凌所在的將軍府,未等任何人通報,他徑直闖入了朱凌的住所,姬成羽一腳踹開朱凌房間的門,不管身邊的軍士如何阻攔,他便直接踏了進去。
「順德公主到底要做什麼?」
他詢問床榻裡面的人,但見灰色的紗帳之中,朱凌慢慢的坐了起來,他沒有帶面具,臉上凹凸不平的皮膚看起來像怪物一樣可怕。
朱凌撩開紗帳,揮手讓阻攔姬成羽的軍士退了出去。朱凌抬頭,看著姬成羽,窗外的月色,落在朱凌的眼睛裡,卻讓他看起來猶如蛇一般怨毒可怕:「公主的心思,我等如何敢擅自揣測?」
姬成羽上前一把揪住朱凌的衣襟:「朱凌,你睜眼看看!看看這個朝廷,國不國,家不家。流民遍野,四處叛亂,你還在幫著順德公主行盡傷天害理之事!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忠於公主,是我立過的誓言。你不是也一樣嗎?」朱凌看著他,「這國不國,家不家的天下,不是你們國師府大國師一手促成的嗎?你現在,不依舊忠於他嗎?」朱凌笑笑,「就算你的哥哥,早已背叛了他,成了那北境的大軍師。你也依舊留在國師府,不是嗎?」
姬成羽拽住他衣襟的手微微顫抖著,沉默之後,他終於將他鬆開。
朱凌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姬成羽,多年兄弟情義,我願奉勸你一句,如今這天下強者為王,大國師力量雖大,卻為過去所困,但公主與他不同,你若願向公主投誠,日後,待公主功法大成,什麼國師府,什麼北境,不過都是她掌中玩物。你也能站在大國師頭上,也未可知。」
姬成羽聞言,一聲嘲諷的冷笑:「公主修的邪術,是師父給她的,她憑什麼踩在師父頭上?再有,你以為,大國師只手掌控天下數十年,憑的只是力量強弱嗎?」他轉頭,看向朱凌,「這人世間,不過是強者的玩樂場,你我都是棋子,便莫要入戲太深了。我之於大國師,你之於公主,也都不過如此。」
「那是你。」朱凌道,「公主說過,我與她共患生死之難,我是可以與她並肩之人。」
姬成羽搖搖頭,終轉身離開了朱凌的房間,他行至戒嚴的街道之上,來往軍士看見他一身國師府的裝扮,並無人詢問他。他漫無目的的在京城街道上行走著,戰事並未打來京城,但京城的肅殺之氣卻日益深重。
「我見過不願做棋子之人。」姬成羽仰頭望著月亮,恍惚間,憶起國師府的牢籠里,紀雲禾那張永遠沒有服軟的臉。姬成羽垂下了頭,「但她也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