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在京城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夜,順德自國師府回公主府之後,便也在大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臉上的血,濕透的發,她什麼都沒有處理。
直到朱凌入了殿來。他看見王座上狼狽的順德公主,腳步微微一頓,隨即慌張上前,一時未來得及顧上尊卑有別,兩步踏上座前,他屈膝跪下,抬起的手放在順德公主臉頰旁邊,卻又適時停住。
他想要收回手來,順德卻將他的手一捧,將臉頰貼在了他已滿布厚繭的掌心。
順德公主在他掌心磨蹭,將他的掌心也蹭得一片血肉模糊。
「公主……」朱凌心驚,「您的傷……」
「朱凌,我沒能殺的了師父。」
她的話讓朱凌更是一驚:「大國師……」
「他沒罰我。只是將我的力量都抽走了。」她將臉把朱凌的掌心貼得更緊一點,「身份,尊位,力量,都是他給我的,命,也是他給我的,朱凌,除了這張臉,他對我一無所求,我現在也一無所有了……」她睜著眼,目光卻有些空洞的看著空曠的大殿:
「試了這麼多藥,臉上的疤也未盡除去,他的耐心還有多久?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一旦他放棄了,我就是變成了被他隨手拋棄的廢物,與外面的那些人,有什麼不同?」
順德公主眸中忽然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她轉頭望向朱凌:「不如,我以死來懲罰他吧,他要這張臉,我不給他。叫他也不能好過了去。」
「公主……」朱凌看著神色有些癲狂的順德,「公主莫要灰心,屬下前來,便是想告知公主,林昊青回來了。」
「林昊青?」順德公主輕蔑一笑,「他還敢回來?朱凌,你為何沒幫我將他殺掉?」
「林昊青道,他有助公主之法。」
「助我?他能助我何事?」
「殺掉大國師。」
順德身體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之後,她轉過頭來,看向朱凌,眼瞳之中,怨毒再起:「讓他來見本宮。」
……
海床之上,長意以術法在幽深的海底撐出了一個空間,海水盡數被隔絕在術法之外。
紀雲禾在滿是海靈芝的海床上躺了一宿,雖然對於深海來說,這裡並沒有白日夜晚之分。她悠悠轉醒時,但見身側的海床上也靜靜臥著一人。
他黑色的衣袂與銀色的髮絲散在海床上,這一片海靈芝的藍色光芒像極了他的眼睛。這色調讓紀雲禾感覺好似身處一個奇幻的空間,私密,安靜,海底是不是冒出的氣泡咕咚聲更讓她感覺神奇。
她沉浸在這如夢似幻的光華中,看著面前這美得如夢似幻的人,一時間卻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紀雲禾以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輪廓,只覺世事奇妙的讓人好笑。
長意以為她死了,她也以為自己死了,她以為哪曾想,竟然還能有死而復生的機會,還能又再見一面的機會……
她抬起手,指腹勾勒他鼻樑的弧度,而指尖在他鼻尖停止的時候,那藍色的眼睛也睜開了來。
海靈芝的光芒映在兩人臉上,而他們彼此的身影,則都在對方的眼瞳里,清晰可見。
「長意。」紀雲禾先開了口,但喚了他的名字之後,卻又沉默了下來。他們之間太多過往,太多情緒,複雜的纏繞,讓她根本理不出頭緒,也根本不知道該先開口說哪一件事。
關於她的復生?她的遺忘?連她自己都一知半解。
「身體怎麼樣?」紀雲禾沉默了,長意卻道,「可還覺熱毒灼燒?」
他提及此事,紀雲禾才想起自己是為什麼會被帶到這冰封之海裡面來。她搖搖頭,摸了摸海床上的海靈芝:「這裡很神奇,好像將我身體裡的灼燒之熱都吸走了一樣。」
「這一片海無風無雨,便是因為生了海靈芝,方常年冰封不解。」
「為什麼?」紀雲禾笑道,「難道,這些靈芝是靠食熱為生?」
她眉眼一展,笑得自然,她未在意,長意卻因為她的展顏而微微一愣。
長意此前見阿紀,懷疑是她,但因為冰湖裡紀雲禾的存在,所有他又堅信不是她。到現在確認了,坐實了,看著她在自己面前如此靈動的說話,談笑,與以前別無二致,長意霎時卻也有一種在夢中的恍惚感。
這幾月時間,恍如大夢一場。
「怎麼了?」見長意沒答話,紀雲禾問。
長意回神,答的卻是她先前的問題:「海靈芝可以算是食熱為生。所以服用海靈芝,可解你熱毒,但熱毒復發,單單一株難以消解。」他說著,將自己的情緒與動容盡數隱忍,「你需得在此處海床修養幾日。」
提及此事,紀雲禾也有些摸不著頭腦:「我記得你與我說這些日子不能動用功法,我確實也有注意,卻是不知,在夢中……」言及至此,紀雲禾倏爾愣了愣,腦海間,閃過些許夢裡面的畫面。
她現在記起來了,也知道夢中與自己說話的便是大國師那傳說中的師父,寧悉語。但是……
她先前是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才讓她在夢中動用了功法了來著?
紀雲禾皺了皺眉頭:「……腦中太多事……我想不起來夢中為何要動用功法了。」她看著長意,「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長意默了片刻,從海床上坐起身來:「不麻煩。」
比起讓他接受紀雲禾連屍身都被岩漿摧毀這件事,如今的狀態,再好不過。
這聽來淡然的三個字讓紀雲禾愣了片刻。若她沒記錯,在她「死亡」之前,她應當沒有將當年的真相告訴長意。
而她身死之後,知曉真相的人無非就是林昊青、順德公主與國師府的那幾人,另外還有一個一心想讓長意忘掉她的空明。
這些人,沒誰會在她死後,還嘴碎的跑到長意耳邊去嘀咕這件事,讓他知道個沒什麼用處的「真相」。
那長意而今對她的態度就很令人尋味了。仔細想想,包括之前她還沒有想起自己是誰的時候,長意的種種舉動……
「長意。」她倏爾開口,「你為什麼說……不恨我?」
她的問題太直接,但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長意避無可避,亦或者,長意也根本不想迴避。
長意轉過頭,藍色的眼瞳在海底閃著與海靈芝同樣的光芒:「因為不恨了。」他道,「沒有為什麼。」
他的回答也過於直接,令紀雲禾有些怔然,她以為,依照「受傷」之後的大尾巴魚的性子,說什麼也得給她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他沒有,他不再曲折迂迴了。
紀雲禾也微微坐起身來:「我背叛過你。」
「嗯。」
「殺過你。」
「對。」
「你墜下懸崖,空明和尚說,你險些沒了命。你花了六年時間,在北境……想要報復我。」說到此處,紀雲禾也忍不住微微亂了些許心神。
而長意依舊答得堅定:「沒錯。」
「……」她默了片刻,「而你現在……說你不恨了?」紀雲禾凝視著長意,眸光在黑暗之中慢慢開始顫動起來。她垂下頭,心中情緒,不知該如何訴說,最後開口卻是一句:「長意,你是不是傻?」
這個大尾巴魚,時至今日,經過這麼多磨難,兜兜轉轉,到頭來,他卻還是那麼善良與真摯。
「你怎麼這麼好呢?」紀雲禾問,「你怎麼心地還是那麼好呢?你這樣……」她說著,看著長意的手,他的手掌,在此前解北境岩漿之亂時,被自己的術法所傷,手背掌心全是破了的小口。
紀雲禾霎時便落下了淚來,她將長意的手掌輕輕握住。
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你會被欺負的……」
第一次,他看見紀雲禾哭了,卻竟好似是因為心疼他而哭的。
但其實長意心裡卻在想,他並沒有她說的那麼好,心地其實也不那麼善良,他……也曾險入歧途,但最後,他到底沒有變成那種可怕又可悲的模樣,不是因為他心性堅定,而是因為,紀雲禾回來了。
就算她不認識他,忘了過往,但她還是將他從深淵的邊緣,拽了回來。
長意抬起了手,抹掉了紀雲禾眼角邊的淚珠:「我很厲害。」長意道,「你也是我的手下敗將。」
提及此事,紀雲禾忽然破涕為笑,她仰頭,哭笑不得的看著長意:「沒有哪個男人能把打女人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長意也看著紀雲禾,四目相對間,他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抹輕淺的微笑。
時隔多年,於遠離人世的深淵海底,他們終於與對方相視時,帶著微笑。
……
公主府殿中,林昊青被侍從引入側殿之中:「谷主稍作片刻,稍後公主到。」侍從說罷話,恭敬離開。林昊青泰然坐與殿中,靜靜喝了一口奉上來的茶。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聲諷笑,哪怕是現在的歲月,這宮裡的茶也好得令人心驚。
不片刻,紅色的人影從大殿後方行了進來,林昊青起身,還未行禮,上面便傳來了一聲:「行了,禮就免了,說說吧。你到這兒來的目的。說得不好,本宮便在此處斬了你。」
林昊青本來微彎的腰,直了起來,他直視殿上的順德公主,紅紗背後,她臉上可怖的痕跡依舊朦朧可見。
「公主,罪臣此次前來,是來解公主多年心病。」
「心病?本宮的心病,你可知?」
「國師府,大國師。」
順德公主往後一仰,斜倚在座位之上,「國師是本宮師父,你卻說他是心病?該殺。」
林昊青一笑:「若非心病,而是靠山,公主近日來,何須以邪法,吸取那般多馭妖師的靈力?」
「我公主府還有你的探子?」順德公主眯起了眼睛,「林谷主,本宮不曾想,你們馭妖谷的手,伸得可真長啊。」
「為自保而已。與公主一樣,我馭妖谷,四方馭妖地,在大國師的鉗制之下,苟延殘喘,偷活至今,莫說風骨,連性命也被他隨意擺弄。朝廷之上,不也正是如此嗎?」
順德公主微微一默。
「公主渴求力量,罪臣冒死回京,便是要為公主獻上這份力量。」
「說來聽聽。」
「煉人為妖。」
順德眯起了眼睛,想到那人,她神情一狠:「紀雲禾?」她冷哼,「她都已經死了,你還敢將她身上的法子,放在本宮身上?」
「紀雲禾已死,但卻並不是死於這藥丸,而是死於多年以來的折磨。」
提及此事,順德公主仍舊心有餘怒:「死得便宜了些。」
林昊青恍若未聞,只道:「紀雲禾生前所用藥丸,乃是我父親所制,不瞞公主,大國師以寒霜掣肘馭妖一族多年,為尋破解之機,我父親私下研製了煉人為妖的藥丸,寒霜只針對馭妖師的雙脈之力,若煉人為妖,寒霜自然對那馭妖師,再無毒性。父親將那藥丸用在了紀雲禾身上,以抵禦寒霜之毒。只可惜未至結果,父親反而先亡。」
「我隨著父親的研究,繼續往下,幾乎以快成功研製出煉人為妖的方法,只是,我還缺少一個東西。」
「少什麼?」
「寒霜的製藥順序。」
「哦。」順德公主一聲輕笑,「原來,當初我讓你去北伐,你向我提要求,要寒霜之毒,說著是方便你去掌控四方馭妖地的人,原來,是拿了我的藥,去做自己的事。」
「此一時非彼一時,公主,我當時對公主是有所欺瞞,只是如今,我與公主,皆畏大國師,何不聯手一搏?」
順德公主靜默許久:「三天。」她道,「你做不出來,我便將你送給大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