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華抖了抖腳。
坐在櫃檯後的身影被一張巨大的報紙擋住,丸子頭邊上幾根捲毛又翹了起來。
最近她已經對於八卦新聞著實沒什麼興趣了,但介於老媽之前訂的三年報紙還未到期,不草草瀏覽一番實在是太過浪費金錢。母親離世已滿一年,留下的這間小樓還有二十年的貸款需要還清。
大四剛剛畢業的連華還未投身入血海一片的招工市場,就被迫背上了二十年的債務。老媽還有十多萬的存款,由於車禍離世事主也賠償了八十多萬,但連華不打算動用這筆錢,老媽的存款和賠償款都好好的放在銀行里分文未動。
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覺。
母親剛剛去世的時候連華哭的昏天暗地,連續一個多月沒有睡好覺,一天天的水米不進,僅僅只是一個月就瘦了十七八斤。
後來她的心像是被蓋上了殼子,感情被封印在靈魂的深處,再也沒有了任何感覺。
從小她就和母親相依為命。連華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媽媽從未提起,她也不問。母親一直給予她豐厚的關愛和良好的生活條件,所以,對於母親無親無戚,毫無親朋好友的孤家寡人生活作風,連華除了小學之前還稍有疑問,上了初中後就再沒提起過這件事。
無數次的搬家轉學已經讓連華適應了某一天一早起就會背著大包小包跟著母親四處輾轉的生活,直到高中時媽媽才在這個小城鎮定居下來,不僅長租了房子,還最終買了這棟靠近景區的三層小樓。
母親告訴她要定居在這裡時連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可能是考慮到高中學業繁忙,實在是不適合隨時轉學,但這是個小城鎮,其實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學校的。
連華放棄了考上的省會重點高中跟著母親來到了這個小城鎮,成績優異的她輕而易舉的進了市一中,據說是這地方最好的學校了。
三層小樓坐落在山腳下。蒼山綠水的地方連著一片又一片古老的森林。
山勢不算高,最高處只有海拔三千多米,山脈中部群峰如筍,無數小山包崧涌連綿的蔓延到山頂,西部山勢巍峨。最高處是一道巨大的名為捨身崖的斷崖。整個山勢就像是一頭臥坐在地上前半身仰起的巨大白象。山上遍布梵宇琳宮,片依山勢而建,隱藏於翠林樹海之中。最高的廟宇坐落於崇山峻岭之巔,山巔巨大的四面佛像低垂著眉目遠望著這小城中的眾人。
母親說這裡是連華的本命佛所在地。十方普賢耀群山道場,一定能保佑連華一生無病無災,幸福美滿。
神佛大多是中老年人痴迷的東西,連華想不通為什麼才四十出頭的母親會對這些如此篤定。她覺得在哪裡都好,跟媽媽一起生活就好了,如果在這裡媽媽比較心安也行。本命佛就本命佛吧,或許神佛庇佑的地方真有無形的手會護住她們母女。
定居在這裡的二人開了一間小店。
這三層小樓一樓是間有些窄小的門面,二三樓因為周邊的鄰居沒有修築起來反而寬敞了不少,連華和母親將這兩層作為住宅。母親零零碎碎打零工的生涯也不知哪裡來的存款能買下這三層小樓,或許是這內陸城鎮房價低?連華一直不知母親具體從事的是什麼工作,媽媽告訴她在從事一些公司調研方面的工作,所以會全國各地到處跑。至於在這E城定居以後,就在一樓開了間賣土特產的雜貨店,平時生意雖然一般般,但是逢年過節還是人頭攢動,能賺上一筆。
母女倆靠著這一份微薄的收入還是能保證吃穿不愁,生活溫飽。連華也沒有多大的追求,覺得這樣就很好。如果一年前母親沒有去世,連華多半會讀完大學後再上個研究生,畢業後回到E城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挨著母親平淡如水的過一輩子。可是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叮!叮!」沉浸入回憶的連華抹掉了眼角的淚水,翻身躍起竄到了廚窗前端起兩碟堆得冒尖兒的咖喱飯,笑意盈盈的放在顧客面前。
兩個女生看見做的如此完美的蛋皮發出讚嘆的呼聲,拿出手機一頓猛拍,看來各地的高中女生都是發朋友圈中毒的,唯一的區別只是自拍多還是美食多而已。
「米飯可以隨時添加哦。還有咖喱汁也是。」剛剛轉身的連華差點忘了這句,急忙又轉身衝著兩個小妹子一笑,露出八顆齊閃閃的白牙。
這兩個身材纖細的女生一看就是吃不了多少的類型,但作為一家新開業的飯館,每次宣傳的機會都不能輕易放過。端來兩杯冰可樂並發了幾張折扣券後,連華轉身一改滿臉笑意,幾步又竄回櫃檯後拿起了報紙。
兩個發完朋友圈的女生湊著頭在一起竊竊私語,不知在討論些什麼,過了十多分鐘那個高馬尾的女生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兩顆湊在一起的腦袋瞬間彈開,兩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匆匆結了帳就離開了。
連華看著兩人剩了大半的咖喱飯,拿不準這是味道不合心意還是這兩個小女生在減肥,剩下的糧食總讓她有種出師不利的感覺。
「老闆!老闆!」大廚從櫥窗探出半個腦袋,頭頂的廚師帽被擠掉了。
「晏師傅,什麼事兒?」連華走到櫥窗前,巧妙的用身體遮住了那兩份顯眼的咖喱飯。
「快8點了,還剩了一些咖喱和米,我就不新開了啊。」晏菩提看著掉在櫥窗外地上的那頂帽子,伸出的雙手怨念的又勾了回去,哎,明明剛剛還在櫥窗旁邊的,就他這一伸胳膊反而給推了下去,這下倒好,徹底掉地上了。
連華彎腰撿起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塵,這帽子造型別致,晏師傅說這是印度特色,是他在印度遊學一年從咖喱師傅那裡繼承來的衣缽證明。看這洗了無數次泛黃的廚師帽,倒是真有幾分咖喱的顏色。
「啊,居然剩了那麼多!」晏菩提眼尖的看到桌子上剩下的兩份咖喱飯,表情很是幽怨。
「都是些女孩子,吃不完正常。」連華生怕傷害了大廚的感情。
「現在的小孩子不知道節約糧食,該讓他們去印度鄉下待個一年半載,才知道珍惜的可貴。」晏菩提從後廚走了出來,摘下面罩叼起了一根煙,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品嘗那根煙的韻味,下半張臉藏在濃密的鬍鬚中,半睜的眼睛審視著那兩份咖喱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連華曾經委婉的跟晏菩提提出過是否考慮把鬍子颳了,畢竟是從事餐飲行業的人,這方面還是很重要,但晏菩提堅決拒絕。他寧願紮起長發戴著口罩還加上廚師面罩,將繁瑣的衛生工作做的一絲不苟,也不願意考慮剪短髮剃鬍子。
但咖喱的味道實在做的是好。
還有特色的咖喱麵包。這個主打產品基本上兩小時售罄,中午開店的連華不到一點半就能把四十多個咖喱麵包賣完。可能對於去景區遊覽的人還有附近的學生來說,這樣的方便食品更適合隨身攜帶吧?
「今天的咖喱味道不好嗎?」晏菩提果然還是很在意這剩下的兩盤子飯。
「不,味道一樣好。之前來的那兩波男生都加了幾次飯。真的是女生的食量較小,晏師傅你不要介意。」連華準備收拾桌上殘局,忽然發現一旁的椅子上放著一把粉綠色的小傘,多半是那兩個女生忘記拿了?連華透過玻璃門望了望門外的天空,一片灰藍的天上不知何時滾過來厚厚的雲層,層層疊疊的聚集在一起,須彌間還在透著光的天空漸漸黯淡下來了。
看來這是要下雨的天。
晏菩提的煙已經快抽的只剩菸蒂,他狠狠砸吧了兩口,終於是捨得把煙滅掉了。連華不抽菸,基本上可以說是菸酒不沾的人,但她卻對晏菩提的煙露出了一絲好奇,那二手菸的味道與她平時在其他地方聞到的大有區別。不是那種刺鼻的令人作嘔的煙燻味,反而帶著淡淡的薄荷香,有時候不小心聞到還挺提神醒腦。連華曾經詢問過晏菩提這是什麼煙,晏菩提告訴她這是一種印度特產的菸草,不能久吸,吸了就會上癮。連華說那你不會上癮嗎?晏菩提說他早已上癮,藥石無醫了。
這個奇怪的大廚似乎對生死有著一套自己的看法,不在乎物質也不在乎身體,更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或許是在印度遊學了一年受到印度佛學的影響?要不怎能解釋輕而易舉的接受了四千塊的工資?
連華不是個摳門的人,但是在小生意的初始階段,她實在是拿不出太多的人工費。其實,晏菩提做出第一份試吃咖喱時,她就絕望了,沒道理這樣一位手藝精湛的廚師能接受如此低廉的薪水,但他居然爽快的接受了。連華想或許這也只是晏菩提遊學人生中的一站吧,遲早要離開的。
「我還是去找找那兩個女生吧,應該沒走遠,一會要下雨就慘了。」連華抓起了粉綠色的小傘。
晏菩提似乎沒在聽她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那根已經滅掉的菸蒂,眼神有些迷茫,不知在想些什麼。
看來晏菩提又陷入每日冥想了。
連華抿起嘴唇微微一笑,輕手輕腳的走出店門,連店門上的鈴鐺都感到了這沉靜的氣氛,沒發出一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