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碎

2024-08-06 04:18:53 作者: 我見西棠
  二月,我們公司春節假特別長,法定七天,我們能放小一個月,藤城的天氣很活力,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一個不供暖,開春了還是脫不下羽絨服的城市。王歲曾經也說過,「我一個在北城零下二十幾度生龍活虎的陽光美少女,到藤城都給我凍枯萎了,我在北城吧是外面冷,回家我就暖和了呀,藤城到好,外面冷,家裡更冷,直接是魔法傷害!」

  放假回到A城,沒有藤城冷,家家戶戶都習慣用電爐,吃飯當餐桌,煮個火鍋熱個菜的中間就能用,下邊四個桌腿是發熱的,一個大花布罩著,把腿伸進去,特別暖和也方便。

  王歲加班到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才匆匆打包回家,一路上抱怨黎旺那個王八蛋,說好今年過年要回家見父母的,居然出差學習去了,忒不是個東西了!

  黎旺大概是真的很忙,和王歲合租這麼久,他從來沒來過我們家,至今我還不知道閨蜜的男朋友是何方神聖,隨時出現在我們的對話里,但從未見過面。

  南方的新年不吃餃子,年味兒也越來越淡,除了做一點兒腊味,三十貼上對聯,好像沒有什麼象徵的活動了,小縣城也禁菸火,更沒氛圍,中午我們一家三口到爺爺奶奶家一起團年,吃過飯大家聊會兒天,嗑嗑瓜子,我們就回家了,晚上看著春晚,玩兒著手機,爸媽一人給我一個紅包,讓我睡覺放在枕頭底下,壓歲。我們家,只要是沒結婚的小輩兒,不論年紀,過年都能有個紅包,這是規矩。和和氣氣的,不多熱鬧,但比起樓上每年的摔鍋砸盆,也是安穩的幸福。

  樓上一家姓王,王叔叔是我媽單位的同事,兒子比我大7歲,早年大學畢業赴美讀研,留美工作,一直想申請美國的身份,移民不回來了,但王叔叔一直不同意,王阿姨身體不太好,早退下來,每天煎煎中藥,鍛鍊鍛鍊身體,王叔叔每年過年都必須讓兒子回來,可是美國人也不過中國新年啊,也不放假,不知道陳叔叔用了什麼理由,反正每年的三十初一,兒子必須在家裡呆著,哪怕是吵得不可開交,整棟樓都知道,而我們兩戶的房子結構是一模一樣的,樓上震天響,老房子不隔音,我們聽得清清楚楚。

  「老陳,這樓上動靜越來越大,剛好過零點了,算初一了,你帶著苗苗上樓給老王拜個年,也緩和一下,這大過年的,孩子大老遠請假回來也不容易。」苗麗安排著,挑了兩個禮盒遞給陳苗,「你上去了嘴巴甜點兒啊,問問叔叔阿姨初幾有空,下來一起吃個飯,上個月媽媽車子剮蹭了一下,王叔叔幫了忙,不然媽媽今年保險得多交兩千多呢。」這棟樓早先是單位分配的集資房,後來國企改制,好多人都下崗經商了,留下來還在這個樓的大多都認識,樓上的王平和金英,現在還在一個單位,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小地方就是人情味兒特別濃,誰家有個大事兒小事兒了,招呼一聲,都會搭把手,幫個忙,可有一點八卦了,背後的舌根子也都能嚼碎。

  陳苗和父親陳清拎著兩盒年貨上了樓,咚咚敲門,門內的動靜才漸漸停下來,金阿姨開門,眼睛紅紅的,手背上還有剛擦過的眼淚。陳苗趕緊把東西遞過去,列個大嘴笑得人畜無害的,大聲說道:」叔叔阿姨新年好!」王京華看見是陳苗父女來了,也沒有和王父繼續對峙,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陳苗餘光掃了一眼。

  王平招呼兩人進屋,王母給兩人泡茶,也偷偷去廁所洗把臉,雖說自家的事兒也算不上什麼新聞,而且兩家關係也親近,自然也都清楚,但面上碰到還是難堪,畢竟是大過年的。

  陳苗其實也不太想久坐,她不理解這樣的家庭關係,也不喜歡管別人家的閒事,這樣缺少氧氣的環境讓她不舒服。看了眼時間,都快一點了,眼睛一轉「王叔,我媽可挑理了,說年年都是我上樓給你們拜年,京慶哥可從來沒下去給我媽拜過年,你看,她今天都吃味了,不上來,故意讓我爸帶我來。」眾人聽見此話都是嚇一跳,陳清偏頭看看女兒也是摸不著頭腦,從沒見過她拜年多有熱情,今天怎麼還主動說笑緩解氣氛起來了。王平反應過來,也哈哈笑,「是是是,你媽說的對,我去叫哥哥跟你下樓給你媽點個卯。」一邊說,一邊敲了王京華的門,沒人應,王平直接開,發現門從裡面反鎖了,臉上的火氣又要掛不住了。陳清見狀,趕緊過去拉開王平,「乾脆這樣,今天呀,咱們下樓,到我們家吃點夜宵,喝兩口,反正今年我們也不走親戚了,今天中午也去過老人家那兒了,今晚上就不醉不歸,明天睡他個自然醒。」說著,緊拉著王平走,一方面是陳清也實在不是會安慰人的主兒,這孩子不開門,父子倆別又幹起來,招呼著」嫂子嫂子,走吧,苗麗在家炸小黃魚呢。苗苗,你等著哥哥一起下來啊。」

  三個人推推拉拉的下了樓,陳苗尷尬了,本來是想找個藉口,最好是把王京華叫出來,冷卻一下戰場,叫不出來自己也能找藉口溜掉,她可不想大過年的在別人家吸收負能量,這下好,負能量能量源直接去她家了,還有個能量源還鎖在房間裡不出來,正思考著不想回家能去哪兒躲一會兒呢,門開了,王京華換了身衣服,出來了。

  一年沒見了,自從王京華出國後,倆人每年就過年的時候上下樓會碰到,有家長在時,倆人會打個招呼,如果沒其他人,倆人對看一眼,點下頭就算了。白色衛衣,純黑運動褲,眼眶深邃,最近應該也沒休息好,眼下青色在白淨的一張臉上,特別顯眼,王京華聽到人都走了才出來,沒想到陳苗還在沙發上坐著。陳苗看著面前三十歲卻看著還是很少年感的人,突然想到了王歲說的那句「藤城人美誠不欺我也。」還挺好看。

  王京華大學畢業前都一直在藤城,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都沒離開過家5公里,王父王母一向管的嚴,他自己成績也還不錯,高考畢業那年,考了六百多分,穩穩能上北城大學的,不知道最後為什麼沒去,還是留在了藤城,上了藤城一個雙非的普通一本。

  也是那一天,陳苗第一次見到王京華發瘋,是真的發瘋。王家住六樓,老步梯房,一共就六樓,錄取通知書送到的時候,陳清剛好出門抬眼看到金英喜滋滋的謝謝送信的人,還順嘴跟金英道了喜,陳苗坐在床上玩兒拼圖,突然頭頂的吊燈一晃,燈光碰撞清脆的聲音,嚇得陳苗以為是地震了,還沒來得及跑,樓上開始激烈的爭吵聲和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摔打。陳苗仔細聽了好幾分鐘才大概聽清,是王平父子的咆哮,隨之不斷像是桌子、椅子齊齊摔倒在地的聲音,伴隨著金英的尖叫和祈求聲。一直到左鄰右舍的鄰居紛紛上樓,陳苗又害怕又好奇,也跟著上去看,轉彎一出來,半個樓梯間都是碎掉的一套課桌椅、數不清的撕碎的沒撕碎的書,檯燈、枕頭、水杯、不知道什麼地方碎的玻璃渣、斷掉的木頭、鐵絲架一路到王京華的臥室。客廳的電視中間也砸出一個大坑,父子倆嘴角都滲血,王京華右邊太陽穴也破了,金英坐在地上,哭個不停。短短几分鐘,一個真實的破碎的家攤開在目,眾人都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遍地的碎片,互毆的父子,上氣不接下氣的媽。

  鄰居們一邊扶起王母,一邊拉著王夫坐到沙發上,一邊詢問「到底是怎麼了」,家裡搞出這麼大動靜,還搞成這個樣子,嘰嘰喳喳的,「天啊、怎麼回事啊?這是咋啦?要老命了,造孽哦,你咋孩子還跟親爹動起手來了,王平你下手也太重了,看把京華給打的,哎喲.......」一瞬間,屋子裡沒了打鬧聲也並不清淨,王京華的臉上掛著彩,神情卻比臉上的傷還要駭人,冷靜到冷漠的說了一聲,「你們光是不讓我出去讀書算什麼,有本事把我打死,不然指不定哪天我就跳下去,六樓,摔不死也能摔殘。」扭身出了門。陳苗也被嚇蒙了,看著家裡哭哭啼啼的大人,想也沒想的跟著王京華下了樓。

  從六樓走到一樓,走到小區後門的花壇,王京華一時也頓住了,不知道能往哪兒去,從小到大,他都覺得自己和陳苗是這棟樓里的兩個怪物,陳苗家冷漠得讓人呆不住,感受不到愛和溫暖,他們家父母的看管熱烈得讓人窒息,像是胎兒通過臍帶吸取營養,同時也被臍帶繞頸,越掙扎越不能呼吸。截然不同家庭的兩個小孩,卻如出一轍的冷漠和對身邊一切事物的漠不關心。小時候,六一兒童節陳苗常常因為父母忘記表演需要家長到校參加後接上孩子才能放學而一個人等,往往等到金英接初中下課的王京華才把她一起帶回來,那時王京華心裡還暗自竊喜過,雖然父母的過度愛護讓他時常不知所措,初中了還是每天接送上下學,但至少父母是在乎他的,關愛他的,總比這個從來沒人管的可憐蟲好,可現在,王京華卻寧願當一個沒有人在乎的可憐蟲。

  兩人下了樓,坐在花壇後面的椅子上,陳苗其實是被嚇到了,印象里的王叔叔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看到她會摸摸她的頭髮,微微笑著說「苗苗回來啦。」而王京華只是比較冷淡,也並不讓人感覺暴戾,今天的世界大戰,確實讓陳苗震撼,也不敢相信,父子能夠打架打成這樣。王京華冷靜下來,側頭問陳苗:「你跟著我幹嘛?」

  陳苗一時哽住,喂,我不是想跟著你啊,我只是被你們嚇傻了,隔音又差,回家了還得聽哭哭啼啼的聲音,心裡的小九九一個也不敢當著王京華的面說出來。乾脆已讀亂回,「你為什麼跟王叔叔打架啊,剛剛還說那樣的話。」小姑娘個子矮,昂著腦袋看他。

  王京華沒說話,氣氛奇怪也尷尬,陳苗如坐針氈,現在走還來得及嗎?突然,王京華摸了下陳苗的頭髮,六年級的小孩剪著娃娃頭,劉海有點長,別到耳後,特別可愛一個小女孩兒。扯了扯嘴角,說:「因為呀,他們背著我改了我的志願,北城我去不了了,他們不會放我走的,我考多少分都沒用,他們要把我困在這個地方,一輩子。」落寞的雙眼一點點濕潤,臉上還有一絲絲苦笑,「我寧願不上學了,我就是明天跑出去打工也好,我一定會走的,而且再也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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