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二年七月,宛城。
光武帝鄉、臥龍躬耕、花木蔥蔥、土地肥沃、河渠縱橫,可謂古今旱澇保收之福地。
悶熱的三伏過後,迎來一場綿綿陰雨。
本應熱鬧的季節,城內氣氛卻如天色一樣陰鬱,街上行人未幾,戶戶掛白幡,守城兵丁頭戴麻帽,衙官胥吏全身素鎬。
禁宴飲,禁聚歡,擺香爐,祭世子。
太祖皇明祖訓有定製:王世子薨,御祭一,東宮祭一。藩國眾妃、眾子及郡王、郡主,下至宗室內侍宮人,斬衰三年,封國文武官員齊衰三日,哭靈五日後除服,封國軍民素服五日,日夜祭拜。
位於城中偏東的王府掛滿黑幡白布,人人孝服,朱漆大門後的重樓檐頂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宮殿和樓閣屹立,但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片冷清中氣息沉悶。
王世子十六年未出現,聽說身體抱恙,百姓早已忘記,如今突然傳出喪訊,才回憶起有這麼個人。
朱器墭,唐藩王朱碩熿庶長子,薨於兩日前黃昏,王府長吏司收殮遺體,昨日才報信於官府、省府、京城。
立嫡立長乃宗法規矩,朱器墭萬曆二十二年封為世子,萬曆三十年嫡長子朱長壽降生,周歲改名朱聿鍵,本應順利成為世孫,唐王朱碩熿卻不喜歡老實的朱器墭和呆頭呆腦的長孫,有心改立世子。
唐王寵妾誕生庶二子、庶三子,這兩位也長大了,且一個比一個機靈,深得父親歡心,但廢世子就得廢長孫,礙於宗室規矩,朱碩熿很難操作,這一猶豫,世子五個兒子均已入籍,那就需要連廢六人,更加不太可能。
等到長孫朱聿鍵十二歲,宗人府議定正式冊封世孫,寵妾和她的兩個兒子急眼了,栽贓朱器墭父子咒罵唐王,犯不孝大罪。
唐王朱碩熿順勢上報宗人府,長子長孫品行不端,關押在王府奉承司反省,世孫冊封隨後再議。
父親關押兒子,爺爺關押孫子,本以為是幾天時間,恰逢天下風雲激盪,大明帝位連續交替,萬曆、泰昌、天啟、到現在崇禎,中樞大員黨爭頭破血流,外虜內患不斷,朝廷和宗人府均顧不上宗藩瑣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父子倆不知不覺被關押十六年,歷經四朝。
奉承司本就不大,庫房全是祭祀用的香案石台,一開始的冰冷很快變為酸臭。
朱碩熿關押兒子孫子後放任不管,兩個郡王卻不會放過他們父子,不僅攛掇長吏司不給吃食,還弄了個半丈寬的鐵籠。
地上是乾草,被褥是草蓆,身邊就是馬桶,大好年華與屎尿一起度過。
身為朱明皇天貴胄,朱聿鍵的朋友是跳蚤、蟑螂、蒼蠅、老鼠、蛆蟲…以及十六年的污垢。
他們父子靠一個奉承司小官偷偷送水食苟活,命還真硬,直到朱碩熿生病快死了,他們還活著。
老二迫不及待,決定下毒,且明著告訴朱器墭,你若不死,你的兒子就得全死。
朱器墭本就身體不好,胃病和關節炎折磨的骨瘦如柴,看著從小就被關押在身邊的兒子,兩日前終於決定去死,喝下了那碗毒粥。
朱聿鍵眼睜睜看著父親去世,經歷人世最痛的生離死別,他卻做不了任何事,哭早哭過了,淚早流幹了,就像十年前母親去世,他在母親下葬三年後,才知道自己早已變成沒娘的孩子。
老天何其荒唐,世上竟然有錦衣玉食的父親要兒孫去死。
悲慘之事發生在皇天貴胄身上,作為孫子,朱聿鍵只能忍,忍不了也要使勁忍…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鍵做了一個夢。
因長期牢獄,自己患有嚴重的幽閉症,極度害怕身處密閉空間,變成一個躁動之人。
襲爵唐王后,深感父親不能毫無歷史痕跡的死去,全力為父親伸冤。
但父親的冤屈外面竟然無人承認。
身為宗室,身為孫子,無法上奏爺爺的罪過,只能故意惹事,引天下人關注唐藩。
杖殺毒死父親的郡王叔父,這麼大的罪過,朝臣和宗人府替他泯於無形,這時才明白,他們什麼都知道,故意裝聾作啞。
那就繼續,親王犯禁操演護衛,攪渾地方與朝臣結怨,甚至拒絕皇帝對宗室的換授聖諭。
可惜沒什麼效果,朝事艱難,好像沒人搭理自己。
好不容易找了個理由勤王,北出百里,剛出南陽縣就被巡撫告發、皇帝嚴厲訓斥。
絕不回去,跑西邊找流賊作戰,期望獲取軍功為父親正名。
結局真是可笑,皇帝更可笑,害怕宗室醜聞曝光損害皇家威望,寧肯關押親王,也不願提舊事。
鳳陽宗室監獄,又是七年的牢獄之災,幽閉症更加嚴重,但還得忍。
朱明滅亡了,孤變成了朕,這次天下知曉了唐藩的醜聞。
朕在囚籠中二十三年,桀驁不馴才是太祖血脈本性,苟延殘喘的小朝廷,怎麼會讓權臣掣肘,怎麼會讓東虜俘虜,寧死不願。
天下,亡了…
朱聿鍵猛得睜眼,雙目如電,瞳孔如淵,環視一圈,囚籠里每一根草都很熟悉,父親的遺體還在,他卻多了一個記憶,用別人的視角,看了一眼自己悲慘的未來,看了一遍四百年歷史。
四百年後,與他同名同姓的一個男子,同樣經歷了父親在面前死亡的悲慟,癌症折磨的骨瘦如柴生不如死,他一沒錢二沒人陪伴,親眼目睹至親消散,讓他質疑傳承的意義,陷入生命意義的旋渦不可自拔。
這個人如同行屍走肉般,到南陽一頭扎進唐藩遺留的王府山遺蹟中,參觀中竟然睡著了,同樣多了一個記憶。
每個記憶都感同身受,每一幀畫面都清晰,好像誰都是誰,誰也不是誰。
他的專業是歷史,擁有自己的記憶,看到更加荒唐的親情,應該能走出來。
自己擁有他所有的學識記憶,他剛退伍,工作還未到崗,那麼…大明朝,沒救了。
姓朱,以後與姓姬、姓劉、姓楊、姓李、姓趙等等都一樣。
本就是軒轅蚩尤的子孫,的確沒什麼區別。
朱聿鍵面對屍體呆滯的想了半天,痛不痛,只有自己知曉,不想哭給任何人看,外面下雨了,也沒人來看望父子倆。
父親頭一天晚上就去世了,臨死只有解脫的輕鬆,但人死必定一泡屎清空腸胃,正逢夏天,囚籠里惡臭無比。
「殿下,今日王府家廟祭祀,這是小人拿到的點心,稀罕物件,非常甜,您嘗嘗。」
身後傳來一聲竊喜的低音,朱聿鍵呆滯回頭,是奉祠張書堂,八品小官,自己就是靠他活到了現在。
張書堂看世孫不說話,眼神卻異常明亮,下意識看一眼世子殿下…
嘭~
手中的盤子掉落地下,摔得粉碎。
半個時辰後,長吏司一群人到奉承司,捏著鼻子把朱器墭遺體抬了出去,蓬頭垢面的朱聿鍵在他們看來就是個傻子,
正五品的左長史嫌他礙事,還踹了一腳。
朱聿鍵麻木的蹲在囚籠中,就算柵欄開著,他也沒出去。
又半個時辰後,他被宦官拖到院中,剪掉身上破爛的衣服,一瓢一瓢的熱水從頭澆遍全身,然後又拖到一個大浴桶中。
水太燙了,朱聿鍵卻沒什麼感覺,身上的污垢就像一層油脂,保暖保溫,隔冷隔熱。
幾個內侍如同褪豬毛似的,拿刷子刷了又刷,颳了又刮,皮膚上密密麻麻全是小紅點,朱聿鍵依舊沒什麼感覺。
頭髮打結了,鬍子打結了,無奈只能剃鬚,頭髮被剪得參差不齊。
天黑了。
時隔十六年,朱聿鍵再次穿上絲綢內衣,但外面是一身孝服。
他察覺不到清爽,而是扭頭看著王府後院的王府山,那個假山用太湖石堆砌二百年了,宛城內高度僅次於城門樓,沒想到四百年後依舊存在。
王府山上一個六角涼亭,曰接天亭。
接天,接天,真的接天了。
一位身穿金紋蟒袍的大胖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進入奉承司院內,看到朱聿鍵大樂。
「哈哈哈,長壽啊,我好侄兒,大喜事來了,你能到存心殿住兩個月,好不好?」
朱聿鍵扭頭看著福山郡王朱器塽,自己的二叔,就是他時不時到奉承司『餵狗』。
啪~
朱器塽的熱情沒有得到回應,抬手給了朱聿鍵一巴掌,臉色陰冷,「老子問你好不好,能去大殿住,你該感謝二叔。」
朱聿鍵嘴角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好,謝謝二叔。」
「乖,這才是好狗,跪下說。」
朱聿鍵很乾脆下跪,「謝謝二叔。」
朱器塽愣了一下,拍腿哈哈大笑,「好好好,終於開竅了。」
周圍的內侍和宮人也連連笑著作揖,「恭喜殿下。」
朱器塽更美了,大手一揮,「奉祠張書堂,給長壽侄兒好好吃一頓,以後好歹是郡王,老子還靠他索要俸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