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眠覺得鍾熠的廚藝和孔三豆相比,還是要略勝一籌的。
胡蘿蔔和肉混合過後的味道是可以勉強接受的,香菇也很鮮,但還是雞湯最好喝。
胃暖暖的,有一些脹,容眠這一段時間很少吃到這麼舒服的飯,鍾熠在他心裡的定位已經從「有點奇怪的同組演員」上升成為了「一個還不錯的人類朋友」。
容眠低著頭緩慢喝完最後一口湯,鍾熠也準時準點地來了一句:「你什麼時候走?」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正常人聽心裡都不會太舒服。
但容眠不是一般人,他只是「嗯」了一聲,拿出手機慢吞吞地發了信息,又抬起頭對鍾熠說:「三豆說她半個小時以後會到。」
鍾熠「嗯」了一聲。
鍾熠雖然喜歡嘴巴上嗆這小孩兒兩句,倒也真不至於做出把人晾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回屋的不禮貌行為。
但他又不想進行別的對話,給這小孩兒任何可能遐想的機會,於是鍾熠去了客廳,把平日裡基本不怎麼用的電視給打開了。
容眠跟著他走過來,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鍾熠發現容眠好像很喜歡那個黑白的菱格抱枕。
他低著頭,先是用手捏了捏抱枕的邊角,又揪著上面的吊穗兒玩了一會兒,最後也被電視劇里的劇情給吸引走了視線,跟著看了一會兒。
男孩的側臉很恬靜,變幻的光影打在他柔軟的眼睫上,他盯著電視上正吵架的婆媳看,入神到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鍾熠見他看得出神,壞心眼地拿起遙控器,換了一個鑒寶的節目。
然後他就看著容眠愣了一下,盯著上面說著「寶友這可不興戴啊」的主持人茫然地看了一會兒,明顯是一副沒有看懂的樣子。
但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緩慢地低下頭,繼續玩起了抱枕上的吊穗兒。
鍾熠總覺得這人有哪裡不太一樣。
「不一樣」是一個很泛泛的詞,但鍾熠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眼前的這位。
這個男孩很獨特,他好像沒有基本的情商和羞恥心,臉皮可以說是厚到了一定程度,對於鍾熠的陰陽怪氣可以做到毫無感知,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不在乎。
他總是一副恬靜的、慢吞吞的樣子。
但還不是那種木然和呆滯的靜,他有著自己的小心機和壞心眼,比如剛才在車上玩筆帽劃紙箱,以此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他也知道自己的臉蛋很漂亮,會利用身體的優勢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如在休息室里和劉圓豐,又比如在廁所里和自己。
可是你說他心思多吧,他的情商又低到令人髮指。
很貪吃,會很直白地說「你是騙子」「我不想吃」這種話,眼睛很大很圓,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人看,裡面盛著的光卻很乾淨,這點是裝不出來的。
這種氣質里的純,和他實際充滿野心的所作所為相矛盾。
鍾熠是真的想不明白這兩者怎麼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的。
再抬起頭時,鍾熠發現容眠睡著了。
他還是保持著剛才抱著抱枕的姿勢,只是人軟在沙發里,眼睛無聲無息地合上,睫毛稠密,嘴唇有一點紅,應該是剛才喝過熱湯的緣故。
電視上的鑒寶節目結束,GG插入,鍾熠也有點兒走神。
容眠懷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與此同時,他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下,鍾熠錯開了視線。
鍾熠的目光落在電視上的奶粉GG上,他就聽到容眠接起電話,「嗯」了兩聲,最後又說了一句「好」,聲音有些悶,帶了一些鼻音。
「我要走了。」然後鍾熠聽到容眠對自己說,「謝謝你的餛飩,很好吃。」
鍾熠頓了一下。
容眠把抱枕放回了沙發上,將吊穗兒捋順並且擺正,然後他緩慢地起身,站在門口開始換鞋。
鍾熠盯著他後腦勺一小片微微翹起的柔軟的黑髮看了一會兒。
他開始反思,自己這兩天話說得是不是重了一些。在保持合理距離的前提下,自己也許能提點一下這小孩兒,和他應該也是可以好好相處的吧……
就在鍾熠沉吟著自己要不要說些什麼客套話的時候,他看著容眠停頓了一下,轉過了身子。
「不過,你明天可不可以不要做這種,把蔬菜和肉混在一起的飯了。」容眠認真地說,「而且胡蘿蔔的味道比較沖,你有一點點沒處理好……」
鍾熠面無表情地說:「再見。」
反正冰箱裡還躺著那堆去了皮的蔬菜。
門被關上的那一刻,鍾熠平靜地想,不吃也是浪費,那明天就做胡蘿蔔豬肉餡的餃子好了。
***
鍾熠當然不至於真的搞一手梅開二度,主要是他自己也沒空。
但第二天早晨他還是叮囑徐柚柚中午記得買兩份飯,並且點名了他常吃的一家私房餐廳,貴是小貴,但勝在食材新鮮,營養搭配相對均衡。
鍾熠怕這小孩兒又和自己鬧,最後還叫徐柚柚記得多加個脆皮大雞腿。
然而容眠並沒有吃到的機會,因為劇組裡來了個不速之客。
一場難度不大的戲,硬生生地從上午直拖到了下午一點,問題還不是出在容眠身上,而是在面前這個叫作史澄的剛進組的演員身上。
容眠還沒有孔三豆對這個圈子裡的人了解得多,他對眼前的這個人並不了解,但是他能分出演技的好壞。
要形容的話,史澄就像是一條非要在海里撲騰的淡水魚,他格格不入,永遠進不了角色的狀態,最後只能擱淺在乾涸的沙灘上胡亂撲騰。
「導演,不好意思,」史澄撓了撓頭,「讓我再找一會兒狀態,可以嗎?」
史澄有著一張還算不錯的臉,個子也高,是陽光大男孩的長相,容眠覺得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眼形有一些上挑,容眠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但他似乎是太過於在乎自己在鏡頭前的形象了——臉上的粉塗得有一點厚,演戲時的神態太過木訥,拘束著放不開,偶爾又會用力過猛,很明顯是一位沒有什麼天賦,又偏要吃這口飯的選手。
不過容眠並不在乎,他只管演好自己的部分。
這場戲很簡單,甚至容眠都不用去說什麼,他只需要被打就行。
史澄的角色就是個純純的被害人,投毒案里的死者之一,欺凌容眠的那群霸凌者的頭目,角色整體毫無難度可言,現在拍的就是個回憶殺的場景。
具體就是個在實驗室推搡霸凌容眠,最後容眠頭磕到桌角的情節,確實是比較關鍵的戲,但是絕對不至於占用這麼長時間。
容眠第九次被推倒在地上的軟墊,並試圖爬起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腿有一點發軟。
於是他最後用手撐了一下墊子,才踉蹌著重新起了身。
史澄的演技是真的很要命,可以說是一個大招直接沉默了整個片場——他的表情僵硬,要麼動作不到位,要麼台詞不過關,全場陪著他過了一遍又一遍。
劉圓豐也是痛苦面具。
他只能擦著滿頭的汗揮了揮手,叫片場的人都休息放鬆一會兒,單獨拉著史澄出去聊了一下。
容眠和孔三豆找了張角落裡的課桌坐下。
孔三豆這種對演戲沒什麼了解的人,都能看出來史澄的演技有多微妙。
她給容眠遞了杯水,又拍了拍他褲子上的土,感嘆道:「史澄老老實實在男團里唱歌不香嗎?為什麼非要這麼折磨自己的同時又折磨別人啊……」
容眠並不知道史澄是組合出身,但是他覺得孔三豆說的很有道理。
拍的時間太久,他渴極了,低頭一口氣喝完了水杯里全部的水,孔三豆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捧著杯子跑去給他再接新的。
容眠發了會兒呆,然而史澄和劉圓豐還沒有回來。
他開始感到無聊。
貓形無聊的時候容眠可以干很多事情,可以舔毛,梳毛,玩自己的尾巴,偷吃別的貓盆里的糧。
然而人類無聊似乎永遠只有一個解決方案,就是玩手機。
片場裡的容眠會把自己的行為調整到謹慎模式,於是他慢吞吞地掏出了手機,打開了孔三豆前幾天極力給自己推薦的那個叫作「時尚美甲店」的遊戲。
就在他正笨笨地滑動著手機屏幕,給自己第三位顧客的指甲塗上閃亮的星星亮片時,容眠感到有人戳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容眠茫然地抬起頭,和鍾熠對上了視線。
眼前的男人有著一張稜角分明的好看的臉,他的眉眼是鋒利而俊逸的,而不是史澄那種帶著粉飾過頭的僵硬的狀態。
和鍾熠對戲時永遠是一種很舒服的,被引導著走的狀態,經歷了這一上午的折磨,容眠發現自己莫名有些懷念。
容眠半天沒有說話,於是鍾熠的視線落在了他的手機屏幕上,隨即表情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下。
「……我只是來確認一下,你是不打算吃午飯嗎?」鍾熠敲了敲課桌,「今天我湊巧帶了脆皮雞腿兒,你愛吃不吃,但別到時候又追在我的屁股後面說我是騙子。」
然後鍾熠就看著容眠仰起臉,若有所思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
隨即他低下頭,伸出手,慢吞吞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我想吃的。」
容眠實話實說:「我很愛吃雞腿,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因為我還沒有拍完。」
鍾熠愣了一下,他心想著自己昨天看了眼這人今天的戲,難度不大,不應該拍得這麼拖啊。
他往對面一看,剛好史澄和劉圓豐聊完回來,補妝的工作人員把史澄圍起來,鍾熠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忘了這一茬了。他想,進組真的夠快的。
「那沒事兒了。」鍾熠直起身,瞭然地說,「你這算短的。」
容眠聽鍾熠的口氣,應該是之前和史澄認識的樣子。
鍾熠不僅認識,他可以說是受害者之一。
之前鍾熠大男主的一部古裝劇里,史澄飾演裡面的深情公子男二,每次和他對戲時鐘熠都心力交瘁,幾次醞釀得恰到好處的情緒都被霍霍得一片稀爛。
其中有一段雨里的對手戲,史澄是死活哭不出眼淚,鍾熠好不容易引導著他憋出幾滴鱷魚淚,結果就在鏡頭緩慢拉遠馬上要收尾的時候,這貨下意識地抬手擦了一下鼻涕,給導演當場整了一出心跳驟停。
問他為什麼非要那個時候擦,他說他忍不住,也怕他粉絲看見鼻涕接受不了。
鍾熠平日裡是那種樂呵呵和誰關係都不錯的隨和性格,但是他嘴巴也毒,真要是被惹急了,也能笑眯眯直接讓對方的原生家庭重新洗牌。
這個不僅是演技問題,更多的是職業態度問題,鍾熠無法忍受,直接在片場開始陰陽怪氣,給當時的史澄噴了個狗血淋頭,臉色發青。
史澄的團隊後來也吸取了教訓,可能也是徹底清楚他演技無可救藥,現在就是讓他在組合活動之餘蹭一些個潛力劇的小角色,看看回頭劇爆了之後,能不能借著扭轉一下風評。
他這次的角色性格比較單一,所以難度不大,重要的是和鍾熠完全沒有對手戲,史澄的團隊也是爭取了好久。
「不過好歹是史連青的兒子啊。」端水回來的孔三豆又開始小聲逼逼起來,「能演成這樣,這多少有點說不過去啊……」
鍾熠看到容眠的身形突然頓了一下。
他倒沒多想,只是拿過容眠的劇本,問演到哪兒了。
容眠這小孩雖說心術不正,但鍾熠對他始終抱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矛盾心理,也是因為他演戲實在有靈氣,講戲也一點即通。
但史澄這種程度的,怕是手把手教,把嘴角上揚的角度標好了都沒有用,估計只能換個靈魂,或者重新投胎才能頂事兒了。
劉圓豐那邊準備繼續拍了,於是容眠起身重新往布好的景走,鍾熠沉吟了半晌,想起自己之前答應了要幫他,於是也跟著過去了。
史澄是真的怵鍾熠,見他過來,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太好看,只能硬著頭皮來了一句「鍾哥好」。
鍾熠皮笑肉不笑地來了一句:「好久不見。」
他又說:「你們對你們的戲,我就看看。」
話音剛落,鍾熠倒真就往旁邊一杵不動地兒了,也不說話。
存在感不高,但是壓迫感極強,史澄也是有苦說不出。
容眠盯著史澄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說:「如果你的情緒實在到不了那個點的話,你可以稍微用一點勁推我,沒關係的。」
鍾熠下意識地皺眉,史澄愣了一下,有些訥訥地說了聲「好」。
這條一開始進行得還算湊合,勉強過得去。
然而不知道史澄是不是因為太緊張,他中間直接忘了一句很關鍵的詞,可以說是犯了一個最拉胯的錯誤。
容眠知道這條是肯定沒有了。
他剛想出聲說些什麼,可是對面的史澄太緊張了,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就這麼自顧自地演了下去。
於是他直接伸手,重重地推了容眠一下。
——史澄倒也聽容眠的話,這回的力道給得足足的,直接給毫無防備的容眠推了一個踉蹌。
容眠的瞳孔一縮。
他踉蹌著猝不及防地後仰,一時間根本沒辦法計算好落地的角度,反倒真真切切地向身後課桌的桌角撞了過去。
貓形的他可以從兩米高的柜子跳下來並穩穩落地,但是人形的他並沒有這種程度的敏捷性和協調性。
桌角近在咫尺,容眠有一點怕痛,於是他閉上了眼睛。
三豆肯定會哭的,希望不會耽誤劇組的進度。容眠有些難過地想,而且我還沒有吃到我的脆皮雞腿……
然而下一秒,容眠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帶著柑橘氣息的懷抱里。
鍾熠臉色不是很好。
——他以一個護著容眠的姿勢,用手擋在了桌角前,以自己的手背作為緩衝,穩穩地護住了男孩的頭。
容眠的頭被護住,人也安全地落在地上的軟墊上,與此同時,鍾熠的手背也被重重地碾壓在尖銳的桌角,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
史澄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容眠瞳孔一縮。
他撐著軟墊從地上起了身,正想去看一眼鍾熠的手背,但鍾熠很快地抽回了手,沒給他看的機會。
他只是看著容眠,很平淡地說:「你的雞腿沒收了。」
容眠茫然地眨了下眼。
工作人員慌慌張張地圍了上來,鍾熠深吸了口氣,微微蜷縮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疼是真疼。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面前蒙掉的男孩的側臉,腦子裡想的卻是——
這人的臉,摸起來倒是還真挺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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