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熠是真的快要氣到昏頭了。
他感到荒謬又可笑,意識到自己原來在這孩子的眼裡,可能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個劉圓豐中的一個罷了。
鍾熠感覺自己就好像只是一位客人,這幾天他對容眠的一切的好,就像是自己付給他的某種報酬,所以這孩子認為他也要回饋給鍾熠相應的服務。
鍾熠感覺到無言而可悲。
可悲在於這孩子可能並不知道這種行為有什麼問題,在他的眼裡,可能用來報答人的方式就只有這一種了。
容眠困惑地看著面色陰沉的鐘熠。
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於是怯怯地想要把手縮回去,鍾熠卻突然湊近了一步,反扣住了容眠的手腕。
鍾熠的手勁要大很多,因為剛洗完澡,他的皮膚溫度要比容眠的高一些,容眠感覺自己的手腕被鉗製得有些痛。
他們此刻離得很近,是鼻尖似乎都要碰到的那種近。容眠感受到了來自鍾熠身上的,一種讓他很不舒服的壓迫感,他眨了一下眼,感到有一些莫名的心慌。
然後鍾熠卻鬆開了手,他後退了一步,又看著容眠,嘆了口氣。
「明明你自己也在害怕,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鍾熠問。
容眠意識到鍾熠好像又在生氣,但是他並不知道原因。
「你不喜歡我陪你嗎?」容眠小聲地問,「可是你都還沒有看過我的——」
他想告訴鍾熠,自己的皮毛是很漂亮的黑色,尾巴也很好看,雖然他並不喜歡別人碰尾巴,但如果是鍾熠想摸的話,他可以……
「我不喜歡。」鍾熠實在是忍無可忍,他深吸了一口氣,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容眠,「容眠,我今天就在這裡明確和你說了,我尊重你自己的選擇,但是我實在是無法接受你的這些行為。」
「我也並不喜歡從你嘴裡聽到你接客的那些事兒。你和你的那些客人,平時就算玩得再大我也管不著。」鍾熠說,「但是我和他們並不一樣,我沒有這些需要,你也最好別再對我起這些心思。」
眼前的男孩生了一張很純、很乾淨的臉。下巴尖,眼睛圓,睫毛長,確確實實是個長相出挑的年輕人。
「你長得是很漂亮。」鍾熠說,「但是你要知道,每個人的身體和容貌並不是可以銷售的物品,你不應該用它們來交易又或者是去報答任何人,我知道我管不著你,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試著學會愛惜一下自己。」
容眠愣愣地看著鍾熠。
他似乎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訥訥地解釋道:「我只是想陪你睡一覺而已……」
鍾熠感覺自己簡直要被氣樂了:「不是,你還想睡幾覺?」
容眠說:「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你對我很好,所以我——」
「我不知道你的公司這幾年給你灌輸了什麼樣的思想。」鍾熠說,「但我很確定,叫你接客這種事情就是在剝削你的人身自由和權利,我願意幫你,也是因為我心善,因為你演戲有那麼點兒靈氣,我惜才罷了。」
「但是除了把戲拍好之外,我真的不需要來自你的任何回報和服務。」鍾熠說。
「我不是你的那些客人。」他最後重複了一遍,「我不需要。」
容眠微微睜大了眼睛。
男孩看起來很茫然,鍾熠在心裡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可能是說得有些重了,畢竟這孩子自己本身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
鍾熠的喉嚨哽了一下,他剛想說些什麼,就看見容眠後退了兩步,垂下了眼。
「我知道了。」他輕輕地說。
***
孔三豆感覺容眠的情緒好像有一些低落。
容眠其實並不是那種會把喜怒表現在臉上的人,但是孔三豆很了解他,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把自己的一切動作都調整成平時的0.5倍速。
於是孔三豆看著容眠慢吞吞地拿起杯子,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水,杯蓋掉在了地上,他呆了一下,慢吞吞地俯下身,再慢吞吞地把杯蓋撿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孔三豆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昨天是你和鍾熠住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為什麼你們倆好像還疏遠了不少,你是不是沒按照我說的——」
「我做了。」容眠說。
「但是鍾熠拒絕了,他說他不喜歡。」容眠小聲地說,「他不想看到我的貓形,不想要擼我,也不想讓我陪他睡覺。」
孔三豆呆住了。
容眠卻沒有看向孔三豆。
他低著頭,又給手機屏幕上的顧客慢吞吞地塗上了小拇指的指甲油,因為做的速度太慢,最後容眠收穫了一個來自顧客的憤怒的紅臉,以及只有一顆星星的評價。
「三豆,」容眠放下了手機,小聲地說,「我過不去了,你幫幫我。」
孔三豆很好忽悠,她「哦哦」了聲,興高采烈地接過了手機幫他開始通關。
於是容眠又開始發呆。
容眠很少會感到難過。
他當流浪咪的時候,時常會因為肚子很餓而感到難受。後來在貓咖打工的時候,會因為吃不到自己想吃的貓條,或者被身上噴了香水的客人強制抱了一會兒而感到很不開心,但好像也僅限於此了。
但是此時的容眠感覺自己有一點難過,也感到有一些無措。
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空掉了,就像是吃了一整盒餿掉的魚肉罐頭,胃裡也跟著有一些翻攪。
貓咪是天性謹慎而敏感的小動物,如果它們願意對人類主動示好的話,就代表它們真的對那個人很有好感。
但與此同時,一旦察覺到了來自人類的抗拒,它們就會退得比你還遠,會躲起來,甚至藏到你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鍾熠一開始並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對。
他坦然得很,細細回味了一番自己昨晚的演講,覺得自己拒絕得正義凜然,這回應該是可以徹底把這孩子的心思給斷了。
但是他也想著要給這人一個台階下,雖然容眠的行為輕浮,卻也是因為他年紀輕輕攤上個不是東西的公司,鍾熠始終還是有點兒狠不下心。
於是鍾熠發了個微信,特地叫徐柚柚中午買了條清蒸鱸魚帶過來。
自己收工以後,鍾熠在原地等了容眠一會兒。
他也是打心眼裡覺得這孩子可憐,於是也不想去搞故意疏遠什麼的把局面弄得太難看,想著兩人以後能夠自自然然地相處到把戲拍完,那就再好不過了。
沈妍正好路過,有些好奇地問:「你和人家什麼時候這麼熟了?怎麼我好像這兩天,每天總能看到你們中的一個在等著另一個?」
鍾熠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是移動食堂。」
沈妍聽樂了,揮了揮手,轉身去卸妝了。
然而等了半天,角落裡的那兩人磨磨蹭蹭半天卻依然沒過來,鍾熠還是有點沉不住氣了,他直接走了過去,問:「你還吃不吃飯了,這麼拖沓……」
容眠卻低著頭。
半晌他的喉結動了一下,說:「我不餓,我今天……想吃三豆做的飯。」
身旁的孔三豆表情茫然了一瞬,她看了眼容眠,又回頭看了看鐘熠,緊接著變成了一副兇巴巴、怒氣沖沖的樣子。
鍾熠有點摸不著頭腦,頓了頓,說行。
鍾熠回了自己的房車上,又琢磨了一會兒,總算是知道哪裡不對了。
這人明擺著是在躲自己。
徐柚柚把飯盒給他擺好了,鍾熠卻始終沒有動筷子。
其實他們倆目前的狀態沒有任何問題,鍾熠昨晚把話說明白了,思想品德教育也都做到位了,容眠現在應該也知道要把握好正常的社交距離,不會再有那些放蕩而輕浮的行為了,自己以後的日子也會跟著清淨不少……
這就是鍾熠原本想要的結果,他理應是感到輕鬆的。
但鍾熠現在就是感覺哪裡不對勁,他就是不舒坦。
晚飯的時候鍾熠煎了香腸,又炒了兩道小菜。
容眠安靜地站在他的旁邊,慢吞吞把可樂倒到兩隻玻璃杯里,左右來回反覆地勻著,並在最後謹慎地將液面控制在了相同的水平線上。
但是他一直沒有說話,鍾熠主動開口叫他端菜時,他也只是很輕地「嗯」了一聲,整個房子愣是比鍾熠一個人待著的時候還要安靜不少。
這氛圍真的是讓鍾熠頭痛欲裂。
於是他最後把做好的菜端到了客廳的茶几上,決定兩人邊看電視邊吃,這樣還能找點話題。
鍾熠其實也有點納悶。
你說這人的臉皮厚吧,主要是他張口閉口就是要和自己睡,結果被鍾熠拒絕之後吧,又把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就像是個在耍脾氣的任性小學雞。
鍾熠現在已經不是在給這孩子台階下了,而是直接建了個電梯讓他坐,他覺得這人要是再這麼裝啞巴下去,那就是多少有點不識抬舉了。
電視機上在播放著鑒寶節目。
鍾熠頓了頓,來了一句:「這鐲子成色不錯。」
這是明顯想要展開話題的意思,然而容眠只是含含糊糊地來了一句:「嗯。」
而且鍾熠看得清楚,這人壓根連看都沒有看電視屏幕一眼,他只是抱著自己的碗,緩慢地吃了一小口米飯,然後又夾起了一整根香腸,一口吞掉。
鍾熠的脾氣也有點上來了。
他站起身,直接把裝香腸的盤子拿起來,放到桌子的另一邊,說:「肉吃得太多了,今天的分量就這麼多,你吃菜吧。」
容眠抬頭看著他。
鍾熠堂堂正正地回視,以為這小孩兒終於要開始和自己犟嘴了。
然而容眠卻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只是頓了一下,就垂下眼,慢吞吞地夾起來一口青菜塞到了嘴巴里,隨即沉默地低下頭,一點一點地吞咽起來。
容眠把這口菜艱難地咽了下去,然後抱著碗筷起了身。他沒有看向鍾熠,只是依舊低著頭,很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你,我吃飽了。」
鍾熠:「……」
把碗筷放到了洗碗機後,容眠又蹲下來盯著裡面翻攪的泡沫看了一小會兒,然後他起身,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里。
其實容眠並沒有吃飽。
只是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可不可以找鍾熠多要一根香腸吃。
因為鍾熠昨天已經親口說了他不喜歡自己的一些行為,所以雖然容眠很想再吃一根香腸,但是他害怕鍾熠會更不喜歡自己。
鍾熠不想看自己的原身,容眠會尊重他的選擇。
但容眠還是感覺到了人類社交的困難——他感覺自己做什麼鍾熠都會生氣,說話鍾熠會生氣,不說話鍾熠也會生氣,想給他看自己的貓形他也會生氣。
於是容眠選擇了沉默和逃避。
回了房之後容眠沒有事情可以干,他已經讀完了明天的戲份,《時尚美甲店》又一直在卡關,孔三豆還不在,於是他決定早一點睡覺。
容眠把衣服脫掉,變回了貓形。
客房的床很軟,也很大,但是容眠感覺這間屋子有一點太空了,他沒有安全感。
於是容眠跳進了衣櫃裡,他慢吞吞地窩在裡面疊好的衣服上面,抖了一下尾巴,縮成了一個小團,就這麼睡了一會兒。
七點睡覺的結果就是容眠凌晨一點的時候就醒了,然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
他在柜子里、床鋪下、枕頭上分別重新嘗試了幾次,然後發現不論是在多昏暗多隱蔽的地方,他都無法入眠了。
容眠呆了一會兒,他透過窗戶,向樓下的花園看過去。鍾熠的房子很大,花園也很大,有噴泉和長椅,還有一片草坪。
正巧是初春時節,氣溫回暖,草坪里已經冒了星星點點的嫩綠色,石子小徑旁還有個用石頭砌的小路燈。因為是夜晚,有小飛蟲正在繞著暖橘色燈火打轉。
容眠的眼睛亮了一下。
***
鍾熠直到半夜也沒睡著。
他抓心撓肝,像是一位管不住步入叛逆期孩子的老父親,又氣又急,越想越煩,之前拍戲時遇到的各種瓶頸加起來,都沒有容眠這小孩兒一個人現在給自己帶來的堵心多。
他又感到口渴,於是便下了樓,到廚房裡接了杯水。
廚房的窗戶可以直接看到花園,鍾熠端著杯子喝了兩口水,還是感覺口乾舌燥,又接了滿滿的一杯,繼續端著喝了兩口。
他隨意地往窗外一瞥,然後愣了一下。
鍾熠看到了一隻貓。
是一隻黑色的貓咪,耳朵尖尖的,正背對著鍾熠,安靜端正地坐在地上,盯著花園裡草坪上的石頭燈看。
它的尾巴毛髮蓬鬆,應該是只長毛貓,尾巴的尖端還帶了點白色,正一抖一抖地在草坪上掃過。
流浪貓嗎?
鍾熠有點驚奇,因為他家花園的圍牆挺高的,這小東西要是能翻牆進來,估計身手得是流浪貓中的佼佼者了。
於是鍾熠猶豫了一下,拉開窗戶,對著它喊了一聲:「咪咪?」
那隻小黑貓的身形像是僵了一下,鍾熠看到它的尾巴咻地就豎了起來,隨即有點警惕地回過了頭。
於是鍾熠就看到了這隻小貓的正臉。
——很漂亮的小東西,毛髮黑亮而柔軟,眼睛是好看的琥珀色,圓頭圓腦,是一隻長相很甜美,很乾淨的小貓崽子。
鍾熠以為像這種流浪的小貓警惕性都比較高,見到人之後多半會直接撒腿跑路,卻沒想到這隻小貓咪就站在那裡,有些愣愣地盯著自己看。
鍾熠總覺得這小黑貓看著好像有點眼熟。
不過大多數黑貓長得都差不多,於是鍾熠也沒多想,只是又問了一聲:「你餓嗎?」
鍾熠說完自己都有點想笑,他尋思自己說話人家也聽不懂,於是乾脆直接轉身去冰箱掃了一眼,把晚飯剩下來的一根香腸裝在了小碟子裡。
鍾熠端著碟子出來的時候,發現那隻小貓咪還端端正正在原地坐著。
它歪著頭,圓圓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鍾熠手裡的碟子看,半晌仰起頭看著鍾熠,尾巴左右搖晃了兩下。
那竟像是一副在思考的樣子。
鍾熠覺得這小東西挺好玩兒的,對它說:「吃吧。」
這小貓倒是一點警惕性都沒有,只是又靜靜地盯著鍾熠看了一會兒。
然後它慢吞吞地低下了頭。
就像是已經提前知道這香腸味道不錯一樣,它甚至連聞都沒有聞,直接低頭叼住了那根腸,乖乖地埋頭吃了起來。
它吃得很香,鍾熠盯著又看了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
於是鍾熠突然伸出手,捏起它的後頸肉,把這小東西整隻給拎了起來。
小東西嚇了一跳,它睜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鍾熠,隨即小聲地「喵」了一下。
鍾熠悠閒地把它拎起來,瞥了一眼它的屁股,樂了。
「是個男孩子啊。」鍾熠意味深長地說。
小貓咪掙扎了一下,又細聲細氣地「喵」了一聲,鍾熠看到它的瞳孔都被嚇得微微放大了一些,似乎是已經在炸毛的邊緣了。
於是鍾熠鬆了手,把它放回了地上,又捏了它的屁股一把。
小黑貓似乎僵了一下,然而鍾熠並沒注意到,他只是轉過了身,說:「慢慢吃吧。」
一般這種流浪貓吃完就會自覺離開的,鍾熠明天還有早上的戲,於是他沒再多留,直接便上了樓。
經過客臥的時候,鍾熠看到了緊關著的門,尋思容眠應該還在睡。
鍾熠回了自己的臥室,卻感覺自己的心情莫名輕快了不少,只覺得小動物還真的挺能治癒人,比某些棘手任性的年輕人不知道要乖了多少。
這部戲拍完……要不自己也養只貓吧。他想。
不知道怎麼的,鍾熠還是莫名地有點放心不下,於是臨睡前他透過自己臥室的窗戶,往花園裡多看了一眼。
花園的草坪燈還在亮著,但是那隻小黑貓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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