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的冬天。
她在雨晴的公寓醒來,給自己倒了杯熱水,靠在窗前靜靜地看這座城市。蕭索的深秋,入眼的一切都令人生厭。宿醉的後遺症是頭疼欲裂,明知酒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卻總管不住自己。
院長打來電話,說孩子們好久沒見她去,都很想她。
她不太想回去,在那裡,有太多她和他的回憶。她自覺沒有勇氣能回到那裡,至少——現在還不行。
待到她終於回去孤兒院,已經是冬天了。
近來她被雨晴盯著,總算勉強戒了酒,只是夜裡仍舊失眠,每次醒來便再也無法入睡。
她帶了不少禮物,孩子們很高興,她露出淡淡的笑意,對上院長望過來的眼神,心底的疼痛緩緩蔓延開。
她知道院長擔心她,可難得見一次面,卻連一句話都不敢多問她,只怕說錯了要引得她傷心。就連孩子們,大概也被格外囑咐過,抱著她的手臂說想念她,笑著問她帶了什麼禮物,只是不提他的名字。
這樣的小心翼翼和體貼,讓她心裡發酸,可始終說不出感謝的話。
好在氣氛始終很好,院長陪著她發禮物,再撿一些孩子們的趣事說給她聽,其間院長似乎指了指窗欞處,提到了新入院的孩子。
那是個男孩,看起來十二三歲的模樣,大概因為怕生,並沒有上前拿禮物,半個身子藏在窗簾布後,見她抬眼看來,忙將另外半個身子也躲入窗簾後。
孤兒院時不時便會有新孩子來,她以前會關注,現在卻沒那個心思,只看了一眼,見對方躲了,便收回視線。
發完禮物,她跟著院長去了裡間。年過半百的老婦人嘆了口氣,還是從上鎖的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就當是個留念吧,照片是四年前拍的。也不知道是哪位義工拍的,照片一直存在電腦里,我也是最近才看到的。」
四年前?她忍著灼痛的呼吸,接過了信封。
信封很薄,照片應該不多,可能只有一張。
她猜到了照片上的人是誰,卻到底沒敢打開:「我……回去再看。」
「嗯。」院長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拍,「再忙,也記得偶爾回來看看,這裡始終是你的家。」
「嗯。」
離開之前,她將一個存摺塞進院長的手裡。院長看清上面的數字時嚇了一跳,以前她來時也會給,但這次的數額實在太大。
「是他的心意,原本他計劃等我們結婚後,替孤兒院翻新,所以……別拒絕。」
院長點點頭,將存摺收入抽屜鎖好。
離開的時候,她經過孩子們玩耍的教室,風從走廊對面開著的窗戶吹拂進來,清冷的寒意遍布全身。
視線輕抬間,她看見了站在教室門邊那個瘦弱單薄的男孩。他的劉海被風吹起,露出一雙漆黑的漂亮眼睛。
她的腳步,就此凝固。
——亞然,這是你不在我身邊的第一個冬季。我在孤兒院看見了一個孩子,他有一雙和你非常像的眼睛。
第二年的冬天,倫敦。
相比去年爆冷又下雪的異常氣候,今年倫敦的冬天終於恢復了它往年應有的溫柔。
她站在泰晤士河畔,看夜裡緩緩旋轉的倫敦眼。
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去,背後卻空無一人。她笑了笑,旋向另一個方向:「票買好了?」
落入視線的,是少年帥氣燦爛的笑容:「又恩姐,你怎麼每次都上當!好笨啊!」
「說我笨!早知道我就不飛過來了!」她假裝生氣地戳戳他的額頭,「也不知道是誰,在電話里慘兮兮地求我過來陪你跨年!」
「我有慘兮兮嗎?我不就隨口問問你有沒有時間!」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將手裡的蛋筒遞給她,「你要的冰激凌!真是的,這麼老了還跟小孩一樣,大冬天的吃什麼冰激凌!」
一年的時間,少年成長得飛快,秋天來看他時他身高還只到她眼鼻處,現在卻已經和她差不多高了。
良好的生活環境令他褪去了不安與怯色,慢慢地有了自信,容顏越發出色,而眉眼卻是與他越發相似了。
心底一陣隱隱的刺痛,她收回視線,低頭專心吃冰激凌,任他帶著自己走向摩天輪。
摩天輪緩緩上升,整個倫敦的夜景盡收眼底。少年比她預料中的更加高興,他拍了很多照片,有景色,也有她,最後摟著她一起合影。
「今天高興嗎?」她問他。
「高興!」他說著,又轉頭看她,「不過,假如某人這次能陪我過了生日再走,我會更加高興!」
生日?他的生日是二十一號,還有二十多天呢。
正常情況下,她一般只待十來天,畢竟公司那裡,她得看著。
瞥見她的表情,他有點不樂意:「幹嗎,才剛來就想著要走啊!」
「沒有,我會住段時間,不過你生日的話……」
她話還沒說完,他便開始碎碎念了,什麼原本就是孤兒,現在獨身在異國,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想吃道家常菜都找不到地方,他只是想有她陪他過個生日,可她連這都不肯等等。
看著背對自己的「怨氣衝天」的纖長背影,她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說得好像我故意虐待你一樣。我陪你過完生日再走,行了吧!」
「說話要算話!」聞言他立刻轉身,那張笑意明亮的臉,哪裡有半點哀怨,「又恩姐,我生日想吃你親手做的飯菜!都這麼久了,我一次都沒吃過你做的飯!」
「咳……」談及廚藝方面的話題,她心有戚戚焉,只能以咳嗽掩蓋內心的尷尬。
——不知不覺已經一年多了,亞然,這是你不在我身邊的第二個冬季。我在倫敦坐了摩天輪,和紀亞一起。他是個很好的孩子,總能讓我輕鬆地笑起來。羅麗達和亞泰琪……其實我依然沒有信心,可是我會努力,每一天都會更努力。
第五年的炎夏,畫廊。
雨晴嘆息完,起身去給她倒了杯咖啡。
無糖無奶的清咖,完全不是她的口味。
「你現在就該喝這個,能幫助你清醒頭腦。」雨晴語氣調侃地拍拍她的肩膀,「雖然,有的時候我也曾想過,希望你別這麼清醒,能糊裡糊塗地過日子。」
她拿起杯子,喝下一大口,果然苦到瞬間頭腦清醒。
她苦笑了下,一口氣把剩下的全喝了。
——亞然,我……我做了件錯事,你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第六年的冬天。
——亞然,雨晴今天問我,是不是愛上他了……很可笑是不是?我怎麼可能會愛上紀亞,那個因為眉眼和你相似而被我助養的孩子?這真的太好笑了!
第九年的春天。
——亞然,我以為,失去你之後,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我以為,只要他現在過得好,我就可以很高興地祝福……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錯過的是什麼。對不起,我沒有忘了你,我只是心底多了一個人。
——是的,我愛上他了。
第十三年的秋天,墓園。
今年的秋季,氣溫偏高,一大清早,山林寂靜,山路的石階上,緩緩走來三道身影。
年輕俊美的男人、溫婉氣質的女人,還有一個則是連路都走不太穩的小寶寶。
女人拉著小寶寶的手走在前面,清晨霧氣重,石階略有些滑,男人不放心,走在後面伸著手,以便隨時能接應。
「你還是抱她吧,這麼個走法,到上面都中午了!」男人實在沒忍住,但從他的表情能看出,其實他是在心疼。
女人回頭白了他一眼:「你有辦法你抱她呀!」
男人不敢和女人多話,只得彎低腰身去哄那個哼哧哼哧走得格外起勁兒,但半天都沒走上幾步石階的小女娃:「心寶,爸爸抱抱好不好?」
女娃推開男人的手,頭搖得和個破浪鼓一樣,還口齒不清地嚷著:「寶,走!寶走!」
「對啊,爸爸抱著走!」男人故意曲解女兒的意思,伸手抱起她,結果被兩隻含著水霧的大黑眼睛給萌住了。
「爸爸,壞壞!」
女人撲哧一聲,很不給面子地笑了。她退到旁邊,讓出山路,示意男人自己解決。
男人抱著自家的心肝寶貝,開始講道理:「爸爸怎麼壞呢?爸爸是怕心寶走得太累。你看這山這麼高,心寶還這么小,自己走上去會累壞的,累壞了心寶,爸爸心疼!」
「寶,走!」女娃一邊繼續撥浪鼓式搖頭,一邊不斷重複那兩個字。
「對對!爸爸抱走!抱著走!」男人一邊繼續講道理,一邊裝出一副爸爸聽不懂的樣子,然後飛快地朝上走。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女兒的號啕大哭。
「行了,她想自己走,你就讓她自己走吧!小孩子剛剛學會走路都這樣!你著什麼急,就算走到中午也是她自己樂意啊!」女人慢慢跟在後面,聽到女兒的哭聲,忍不住埋怨。
男人被前後夾擊,最終無奈,還是將女兒放下,從後面托住她兩隻小肥手,幫著她一點點蹭上山。
大概是這個動作讓女娃走起路來比較省力,速度竟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小女娃走路的興致越發高漲,一邊努力邁動小短腿,一邊興奮地喊著:「爸爸,快!快!」
「不說爸爸壞了?」他捏捏手裡的小肥爪。
「爸爸,好!爸爸,親!」極會見風使舵的心寶努力朝身後的人嘟起小嘴。
男人彎下腰親了她一口,心滿意足地看向身後的女人:「今天是我先親到的!你輸了,晚上你懂的……」
「大白天的,能不能別在女兒面前說這些!」女人有點惱了。
「我不管,反正你答應我的,今天你在上面——」
「溫紀亞!」
「好了好了!我帶心寶先上去,你慢慢走!」見好就收,是這幾年來他的婚姻心得。
山風輕撫,天空無垠,她看著前面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緩緩勾起了嘴唇。
——亞然,我來看你了,帶著紀亞,還有心寶。謝謝你曾在我生命里出現,還給了我那麼完美的愛情、婚姻和記憶。
——亞然,我現在很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