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暗紅色的天際陰雲堆疊,沉悶雷聲夾在風裡,催落半空堆積的水汽。
羅德藝術館門外的露天廣場上,粉絲應援的立牌被大雨淋得一片狼藉,館內則絲毫不受天氣影響,正燈火通明,如期舉行電影節的頒獎儀式。
喻瑤站在頒獎禮現場,提著裙子邁上台階,朝嘉賓席末尾一排最不起眼的角落走,那個座位上貼著她的名字。
然而別人都是紅底鑲金邊的手寫姓名牌,唯獨她的,用白紙隨便印上兩個黑色宋體字。
敷衍得明明白白。
喻瑤經過前面,有不少目光掃視她,氣氛微妙地凝固,隨即響起私語聲。
在座的老戲骨和流量們都有頭有臉,不會輕易議論,但各家媒體和工作人員就不那麼顧忌了。
「喻瑤?她怎麼來了。」
「整年連個作品都沒有,一身黑料,唯二的代言上個月還被擼了,也好意思出現,頒獎和她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另一人小聲笑,「《自白書》這次入圍了四個獎,喻瑤當初可是電影原女主,能甘心麼?聽說她經紀人下了血本才買到今晚這個位置,明顯是蹭熱度來了。」
「說起來喻瑤也是活該,得罪誰不好,非要惹容家那位,栽這麼狠,現在才來低姿態裝乖巧,太晚了——」
喻瑤全當沒聽見,走到自己位置坐下,跟她緊鄰的座位上也有名牌,是個四五線小生,這會兒像躲病毒似的離她老遠,寧願站在過道也不想挨著她。
偌大一個紛華靡麗的名利場,她這個連光線都照不到的一角,成了眾矢之的。
喻瑤剛垂下眼睫,耳邊就傳來一道壓低的男聲,語氣極度緊張。
「喻瑤,你給老子穩住了,不許受影響,老子好不容易才求來的機會!」
喻瑤側頭看了一眼,戴眼鏡的年輕男人正蹲在座椅後面,半隻丹鳳眼從椅背間的夾縫裡露出來,兇狠瞪著她。
別人家的經紀人個個衣冠楚楚,她家這位像個螃蟹。
喻瑤說:「我盡力。」
兩人音量再低也有人聽到,都在暗笑喻瑤可憐,早知道這種結果,何必過來自取其辱,等會兒《自白書》真拿了獎,她只會比現在更難堪。
十分鐘後,頒獎禮開始。
喻瑤靜靜望著台上的熱鬧,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編劇等等重量級的獎項都跟《自白書》無緣,影帝也花落別家,只有最後一個揭曉的影后,是《自白書》的現任女主角姜媛。
喻瑤輕呼了一口氣,後面一直蹲著的經紀人白曉立刻神經緊繃,重申:「給老子穩住!」
姜媛坐在第一排,抹著淚上台領獎,一臉我見猶憐,她顫抖又熟練地說著獲獎詞,眼神卻時不時瞥向喻瑤的座位。
白曉的腦內警報幾級連跳,急忙透過縫隙捅喻瑤的手臂:「冷靜,別理她,別吭聲,咱今天就只是來露個臉的!」
周圍人也在明里暗裡打量喻瑤,想看她會不會受不了刺激當場哭出來。
喻瑤依舊沒有反應,她坐在整個嘉賓席最昏暗的邊緣,表情都看不清楚。
姜媛在台上得意地握緊話筒,喻瑤既然有膽子主動來撞槍口,她必須讓她後悔。
她有意沉默幾秒,等吸引夠了目光,才哽咽說:「其實我能拿到這麼大的獎,除了感謝主創方和粉絲們,還多虧了……喻瑤姐對我的謙讓。」
現場頓時一靜,白曉僵在原地,連導播也暗想這新影后有點不厚道。
或許外界不清楚,但今天在場的人都知道,喻瑤是拍攝到尾聲,被《自白書》劇組強行換掉的。
喻瑤的起點幾乎是圈內天花板,中戲第一名入學,第一名畢業,在校期間參演的首部電影就拿了最佳女配,隔年直接斬獲最佳女主角,是國內影史上年紀最小的影后。
但自從得罪容野,丟了《自白書》的女一,她如同被整個電影圈子開了屏蔽,接不到戲,很少有機會露面,黑料層出不窮,曾經被封神的演技也受到質疑,人氣一路慘跌,幾乎要查無此人。
她今天出現,本來被嘲一嘲也就過去了,但姜媛這麼大張旗鼓地點了她名字,等於是把她公開凌遲。
導播心裡吐槽,手上也沒閒著,迅速抓住爆點,把鏡頭切向嘉賓席的近景,來回找了兩圈,才定格到角落裡的喻瑤。
追光緊跟著打過來,先是映亮一截雪白手腕,繼而推進到櫻桃紅的旗袍,濃郁的艷色妥帖包裹著纖細脖頸,勾勒出精緻小巧的下巴。
亮度一寸寸向上擴張,漫過她臉側垂落的烏髮和飽滿紅唇,落進一雙半垂的清冷黑瞳里,劃出兩抹冰涼弧光。
衝擊力十足的畫面不僅直播在網絡平台,也同步投放到了舞台兩側巨大的高清屏上。
之前沒人仔細看喻瑤的樣子,此刻鏡頭懟著她五官拍,一切細節都被放大,比巔峰時期更惹眼的一張臉讓現場不由得微微騷動。
姜媛神色有些變了,想反悔那句話搶回關注也已經來不及。
主持人唯恐天下不亂地問:「作為《自白書》的前女主角,喻瑤有什麼想對姜媛說嗎?」
喻瑤面前的鏡頭上連著話筒,隨時準備收音。
白曉蹲在椅子後面絕望地抱住腦袋。
其他人則等著看戲。
這種侮辱性極強的場面,換哪個小年輕都會撐不住失態,直播平台也被彈幕飛速屠屏:「活該,趕緊賣臉哭一哭,還能騙點同情。」
短暫的寂靜。
喻瑤在暴風中心裡慢慢抬起眼,從容地翹了翹唇角。
眾人喜聞樂見的窘迫,慌張,示弱,在她臉上並不存在。
她略微傾身,筆直盯著鏡頭,不疾不徐地反問:「說什麼?說姜小姐的演技拖累了整個劇組,所以才只拿到一個最沒有含金量的獎嗎?」
晚上九點,暴雨如注,羅德藝術館出口外停著一輛老款大眾,夾在一群上百萬的保姆車裡格格不入。
白曉一手舉著大黑傘,一手用圍巾護住喻瑤的頭,把她推到後排,自己飛快擠進駕駛座。
「要是不捂住你臉,我都怕咱倆活著出不來!」
喻瑤那一句話引爆了頒獎禮,後來怎麼結束的白曉根本記不清了,只知道兵荒馬亂,他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圍,臨走前還瞧見姜媛在後台哭著摔東西。
白曉不敢多停留,換擋衝進雨里,喘著氣喊:「老子早就應該知道,你怎麼可能穩得住!這下本性畢露了!喻瑤,你懟這麼狠,是不是真不想混了!」
「嗯,不混了,」喻瑤靠著車窗,語氣毫無波瀾,「你這麼大反應幹什麼,我本來就在谷底了,還能比現在的狀況更差?」
白曉一愣,抿了抿嘴。
喻瑤看著玻璃上流淌的水痕,冷靜說:「我的處境已經這樣了,有什麼可怕的,她當眾踩我,我當然也要回敬,不過是說了句實話而已,哪有問題?再說——」
她聲音很淡:「你弄來的露臉機會,我這麼做才能得到最大回報,你明天可以放心去公司交差了,工作保得住。」
白曉聽完,心裡更不是滋味。
在他看來,喻瑤就是為演戲生的,不用說在年輕代演員里封神,就算是跟戲骨們比也一樣好。
誰能想到天降橫禍,年前喻瑤家裡出了意外,讓她事業中斷,還沒等恢復元氣,又被容家那位祖宗給盯上。
因為拒絕了容二少的一次私人飯局,就遭到資本和導演們聯合封殺,營銷號各種髒水潑上來,恨不得把她從這圈子裡除名。
公司的做派隨風倒,乾脆把喻瑤雪藏了,他這個當經紀人的不願意放棄,自然也被連坐。
白曉能看得出來,喻瑤已經對這圈子失望透頂,很可能要轉行。
但他不服氣,於是拼命搞來這次頒獎禮的名額,他就不信了,哪怕不論演戲,光憑喻瑤這張臉,怎麼可能沒熱度。
公司跟他事先說得很清楚,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喻瑤還是翻不出水花,他這個死心眼的經紀人就得立馬收拾東西滾蛋。
他本打算讓喻瑤刷刷存在感,憑美貌來一波話題,真沒預料到她能玩這麼大。
但喻瑤的高調,也是為了他前程。
前面堵車,白曉擰著眉減速,趁機刷了下微博。
好傢夥,霸屏了,首頁全是痛罵喻瑤心疼姜媛的,熱搜詞條連上了好幾個,水花還真的翻出來了。
白曉抓緊打了幾個電話,靠僅有的一點人脈把話題保持住,不禁鼻酸。
喻瑤要專業有專業,要顏有顏,居然只能上黑熱搜,還面臨退圈改行,他奶奶的,憑什麼?!
這事說到底,還不是怪那個隨便把人當成玩物,圈裡人平常連個真名都不敢提的混世魔頭。
白曉深吸口氣,指名道姓地罵:「容野真他媽是個狗!」
喻瑤認同點頭:「勇氣可嘉,容野確實是狗。」
白曉勸她:「得罪容狗的事已經過去一陣了,你先別想什麼退圈,現在既然有了熱度,沒準兒能有好劇本找你。」
「媒體那邊我應付著,你要心情實在不好,不然就找點樂子?談個短期的地下小男友,或者追個星什麼的,你看今天現場那些弟弟們,一個比一個水嫩。」
喻瑤閉眼:「我對嫩的沒興趣。」
白曉「嘖」了聲:「臉蛋兒好啊,眼睛都特漂亮。」
「不喜歡漂亮的。」
白曉強調:「性格也可愛,嘴甜還萌。」
喻瑤不給情面的冷笑:「我最煩可愛萌的,幼稚。」
白曉被她堵得上火,猛踩油門,車輪在路面上激起水浪,風馳電掣趕到城郊一片燈火暗淡的居民區外,戛然停下。
大門口唯一的一條車道嚴重積水,沒辦法通行。
喻瑤推門下車:「你掉頭吧,我自己進去。」
雨夜,舊小區,她裹著一件黑色長大衣,臉藏在傘下,除了一雙纖細瑩白的小腿過份扎眼,沒人看得出這是個掛滿黑詞條的女明星。
攆走白曉,喻瑤轉身踩上積水裡臨時搭起來的石磚,朝自己租的九號樓走。
九號樓租金便宜,是最裡面的一棟,要走的路不算短,四周異常安靜,只有雨水砸著傘面的噼啪聲。
喻瑤攏著衣襟,不自覺加快腳步,眼看著單元門就在十幾米外,她左前方那片灰幽幽的陰影里,卻陡然響起一道呼吸聲。
輕微,顫抖,夾雜一點無助的低喘,很快就淹沒在滂沱大雨里。
喻瑤停了幾秒鐘沒動,捏著傘柄的手微微發白,目不轉睛看向聲音源頭。
稀薄光線下,那裡影影綽綽立著一個高大的輪廓,應該是存放衣物的愛心捐助箱。
她等了等,並沒有什麼異狀發生,就連剛才的呼吸也消失,像是幻聽而已。
現在地面上都是快沒過腳腕的雨水,她只有這條路可走,想回家,就必須過去。
喻瑤穩住心跳,撥通白曉的電話以防萬一,然後重新邁開腿。
她把傘壓低,擋住可能存在危險的那一側,打算快速通過,然而正要走出捐助箱的範圍時,那道呼吸聲再次響起來。
近在咫尺的距離,喻瑤聽得非常清楚,仿佛是一隻無家可歸的受傷幼獸,瑟縮在雨中發出的求救呻吟。
喻瑤怔住。
就在她停頓的片刻,陰影中有什麼顫動了一下。
一隻冷白色的手從髒污里露出來,用盡力氣向前夠著,濕漉漉的,觸摸到了她的衣擺。
不是小動物!
喻瑤神經繃直,緊抿著唇,死死握住傘,驀的向上抬起。
烏沉的夜空驟然間豁亮,一道厲閃巨響著劈下,震亮了單元門外的聲控燈,照亮這團灰影。
是個人。
傘沿下的那一方視野里,喻瑤恰好對上他的眼睛。
一對清水洗滌過無數次的琥珀色琉璃,掩映在濕潤的深黑長睫下,被光晃過,流動起透明的純淨波紋,淚水一樣。
喻瑤血液幾乎凝固。
少年奄奄一息,蜷縮在捐助箱旁邊,抱著膝蓋發抖,他身上衣服破了幾塊,肩膀和小腿裸露出白皙皮膚,上面遍布傷痕,像只瀕死的流浪小狗。
小狗此刻正吃力地仰起腦袋,用那雙琉璃似的眼瞳直勾勾望著她,唇形格外漂亮,微張著,發出破碎的小小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