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諾虔誠地捧著那枚木頭戒指,受傷的身體努力前傾,眼睛不敢眨動,已經睜到紅了一圈,潮氣泛濫地注視她。
他獻寶似的把手心裡那個小東西托得更高,儘可能送到她面前。
病房裡到處是消毒水的味道,但這一刻,也許是因為離得太近,喻瑤被諾諾身上那種獨有的清冷草木氣徹底包圍。
她頭快昏了。
原以為在這種情況下經歷人生第一次被求婚已經夠匪夷所思,等到諾諾歡喜地說出那句「娶我」,喻瑤一口氣哽住,險些失態地咳出來。
……他奶奶的,這個提議居然還有點誘人?!
她要是娶了這麼乖萌可愛的小媳婦兒,還不天天放兜里揣著。
不過至此喻瑤也懂了,小狗勾今天八成受了什麼影響,只是一腔熱血,根本不明白結婚具體的意義。
喻瑤有些想笑,不經意一低頭,卻看到了諾諾的手指。
他舉著戒指,指尖下意識地向內彎,即便是這樣的姿勢,也掩蓋不住那上面的腫脹和破口。
喻瑤擰起眉,把諾諾抓過來細看,他蒼白皮膚上本來就有不少為了她才弄出的傷,現在又因為打磨了太久木頭,一雙手被她稍微碰碰,他就疼得蜷縮,怕被她發現,還堅持著不肯動,唇色都微微泛了白。
她額角直跳,語氣不由得轉冷:「手弄成這樣,你圖什麼!」
諾諾繃直的肩膀落下,眼裡的光逐漸熄滅。
瑤瑤不想要。
無論嫁還是娶,或者這枚簡陋的戒指,她都很討厭。
「對,對不起……」
諾諾低下頭,忽然覺得他視若珍寶的木頭戒指太寒酸醜陋,想偷偷藏進口袋裡,喻瑤被他灰暗的小表情弄得心直揪,一把按住他,飛快搶過來,順手套在食指的第一個關節上。
這什麼崽,凶不得罵不得,她才說一句,他那種眼神就等於被全世界遺棄,難過得讓她這種鐵石心腸也分分鐘破功。
喻瑤在他旁邊坐下,直視他問:「為什麼會想到嫁娶這種事?」
諾諾目光凝在她的指節上,捨不得移開,輕聲說:「每一隻狗勾都害怕和主人分開。」
喻瑤氣笑,諾崽還學會禍水東引了,這意思是他只是個普通的,有著平凡夢想的尋常狗勾。
「我可沒聽說過誰家的小狗要跟主人結婚的。」
諾諾小小聲強調:「因為它們都沒有成精。」
還挺驕傲。
喻瑤努力不讓自己表情失控:「那就更不行了,人和妖精不是同一個物種,不能通婚。」
她這邊話音還沒落,病房門外守著的喬冉失手把手機的音量鍵摁大,他正在看的電影好死不死進展到某句台詞,一時間震耳欲聾。
——「妖精怎麼了?!我偏要逆天而行,跟人結婚生子,陪她過完這一輩子。」
諾諾一臉激動,還要矜持地保護好瑤瑤喜歡的美貌,不敢太雀躍了,他勾住喻瑤的衣角,生怕她沒聽清,急切地給她科普:「瑤瑤,電影說了,可以的。」
喻瑤只想把喬冉就地弄死。
哄騙狗勾的說辭行不通了,喻瑤沒辦法,神色鄭重了些許,不再開玩笑,儘量通俗地說:「諾諾,結婚是一生里非常要緊,也非常嚴重的事,不能單純因為害怕分開,或是任何不夠純粹的理由去做。」
「想跟一個人結婚,只有一個原因,是愛她。」
「但不是寵物對主人的那種愛。」
喻瑤邊說邊恍然明白,諾諾是害怕失去她,她心不由自主地軟,摸摸他發梢:「我也一樣,不會跟不愛的人……或者妖精結婚。」
諾諾唇邊咬得充血。
所以不能是他。
他沒有資格。
他只是個走路說話都需要她教導的白痴狗勾精,不懂她說的愛,更不配做那個被她愛的人,連她一點點的喜歡和在意,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
諾諾的瞳仁在燈光里流淌著星河,他用腫痛的手撐著床,盡力朝她靠近:「瑤瑤,怎麼樣才可以,被你愛。」
喻瑤只當他是小寵物心性,沒太認真,像答記者問一樣,隨口列舉了幾個標準男友的一般特徵:「細心?會賺錢?懂浪漫?至少——」
她看著諾諾,要笑不笑說:「要會寫字吧,領結婚證需要本人簽名的。」
諾諾怔了一下,臉頰連著脖頸鎖骨集體變紅,耳朵艷得要滴血,眼中水光幾乎盪出睫毛,他委屈羞愧地抱住膝蓋,把臉埋在上面。
……他還不會寫字,他就妄想跟瑤瑤結婚。
他真的好不要臉。
喻瑤把戒指收下了,不為別的,單純不願意讓諾諾傷心,看他那雙手,她就清楚從一塊不規則的木頭打磨成圓潤的指環到底需要多少精力和心。
她跟諾諾講得很明白:「就當是狗勾精和主人之間的信物,今天我要了,就不會拋棄你。」
諾諾倚在她手臂上貼了貼,難為情地說:「上次去寵物店,別的狗勾……都有牌牌,我可不可以也有一個?最便宜的,塑料的,什麼樣子都行。」
只要是她給的。
喻瑤啼笑皆非,做狗勾,諾崽是認真的。
兩天之後,警方那邊有了正式通知,趙斯琪被逮捕,接下來將全力整理證據明列罪名,她要面臨故意縱火案的刑事責任和巨額財產賠償。
就算沒錢賠也有辦法,她在某二線城市有套房子,萬不得已的時候將被法院執行,用以填補燒毀老宅子和劇組的損失。
期間警方按慣例來詢問喻瑤的意見,作為縱火案里的被害人,她的態度也將某種程度上影響趙斯琪的量刑。
意外的是,在喻瑤開口之前,火災不知道怎麼被捅到了網上,劇組人多口雜,當事人又數量太大,想查也無從查起。
喻瑤自帶黑體質,除了最開始爆出新聞的時候引來了震驚和同情,當受害主角確定是她以後,風向自然而然被帶著扭轉到了奇怪的方向。
很多人在日常里溫和謙恭,但打開手機登錄上一個虛擬帳號,就能毫無負擔地口出惡言。
「喻瑤?呵呵,那只能說聲活該了,前些天把自己炒那麼火,估計老天也看不下去,想來把真火燒燒她。」
「她怎麼到哪哪有事,別又是為了翻紅故意搞出來的吧?跟她同組的真倒霉。」
「上次姜媛被她搞上,吃了大虧,這次又換誰啊。」
「難道只有我的關注點在電影上嗎?喻瑤以前多風光,現在淪落到只能拍這種不入流的垃圾片?豆瓣一分預定。」
「難怪《陰婚》的書粉都在瘋狂罵她,聽說劇本被改得奇慘無比,多半就有她的功勞。」
警方也不想讓負面輿論進一步擴大,配合劇組很快出了聲明,簡單敘述案件過程,強調了是趙某某故意縱火,喻瑤是受害人。
沒想到風波非但不停止,還愈演愈烈。
「誰沒事能去縱火?指不定這個趙斯琪現場怎麼被喻瑤欺負,忍無可忍了吧。」
「我朋友是公安系統的,據說趙斯琪要定罪,還得參考喻瑤的意見,她要是不鬆口,量刑肯定重。」
事不關己,再可怕再惡劣的案情上,也有絕不少數的人在做聖母,反正火燒不到她的身上,她又不疼。
喻瑤本以為進展到這裡已經夠讓人反胃,然而接下來由各大營銷號帶領,都在呼籲喻瑤放過趙斯琪。
「趙斯琪還那麼年輕,就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你又沒受傷,幹嘛不能放人一馬,給個機會?」
連警方也以為喻瑤會有所動搖。
畢竟公眾人物,都要考慮影響,以免對自己發展不利。
喻瑤卻只是撫了撫食指上的木頭戒指,抬眸冷笑:「我放過她,誰放過我們?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判輕了,我也會鬧。」
她登錄微博,簡簡單單發了一條。
——「勸我大度的人,祝願你們有機會也能試試被人烈火焚身。」
放過?
諾諾燃燒著他的命向她撲過來那一瞬,就永遠不可能放過。
《陰婚》劇組需要另外選址,很多戲服都被燒毀,重新準備起來也得花點時間,好在本來就窮,東西也便宜,損失算不上太大。
導演倒是觸底反彈了,激動得非要把這片子拍下來不可,劇組暫時定到三天後復拍,到時候諾諾也將出院。
喻瑤惦念著小狗牌牌的事,她餘額有限,買不了什麼貴的,但也不能真弄塊塑料狗牌給他,在醫院附近轉來轉去,她選了家手工陶藝店,進去現學現做,弄出一塊丑兮兮的小牌子。
薄薄一片,女孩子小指的大小,正面簡陋地畫了只小狗頭,背面她歪歪扭扭地刻上「諾諾」兩個字,左右打孔,穿上編織的紅繩。
手鍊搞定。
喻瑤拿著牌子回醫院,臨近門前,她盯著牌牌上小狗頭,莫名有種熟悉感。
有點像是……諾諾脖子上那條鏈子的吊墜?
她也就見過一兩次而已,怎麼會順手做出這麼類似的東西。
喻瑤沒時間多考慮,她那支剛補辦了電話卡的備用手機就開始嗡嗡震動,顯示著她最不想見到的名字。
她站在醫院大門口深吸了口氣,劃向接聽,通話的那一秒,即使沒開免提,聽筒傳出的聲音也高到掩蓋不住。
「喻瑤,你翅膀硬了?上次我讓你退圈,你全當耳旁風是不是?!去拍那種下三濫的電影,還又弄出什麼火災,你是不是也想學你媽那樣,寧願死在外面都不回家?!」
喻瑤目光冰涼,柔聲說:「外公,別動氣,我沒事。」
「沒事就給我回來訂婚!」老爺子大發雷霆,「彥時等你多久了?你有沒有自覺?當初我勸你去見見容野,你說什麼也不肯,我就當你是怕他,現在我給你選了從小一起長大的陸彥時,你還不同意?」
喻瑤的耐心在坍塌邊緣,指尖把手機握得滾燙,笑眯眯說:「外公,陸彥時都沒主動,訂婚的事怎麼能由您來說,是吧。」
電話里沉默片刻,老爺子沉聲道:「好,到時候你再不聽話,我就把你綁回本家。」
喻瑤強壓著火氣掛斷,才看到通知欄有一條微信。
發信人是「諾小狗」,沒有文字,就一張照片,裡面是張白紙,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無一例外,都是「瑤」。
歪斜的,稚嫩的,但一筆一划,圓潤可愛。
可惜學得不太好,每個「瑤」都缺了一橫。
喻瑤上樓進病房,諾諾背對著她坐在床上,面前擺了張簡易兒童小桌子,無處安放的長腿可憐蜷著,刻苦地伏在上面。
他手還疼,用不上太多力氣,唇抿得很緊,雪色鼻尖上沁著淺淺一層汗。
喻瑤悄聲靠過去,見他還在練「瑤」,拼命想寫得好看一點。
傻狗勾。
喻瑤出其不意彎下腰,虛虛抓住他的手,想帶著他走一遍筆劃,教他把這個字寫對。
諾諾感覺到她,呼吸微微急促,不禁抬起臉。
她在他身邊,長發垂下來落在他的肩膀上,香得想抱住。
喻瑤帶著諾諾寫了兩筆就覺得很吃力,她手太小,他又是超越大多數男人的修長,她很難一手掌控他,根本握不住,何談教他寫字。
她放棄了,想找點其他辦法,剛直起身,就被諾諾握住手腕。
諾諾眼帘上有淡淡一層胭紅:「瑤瑤,你坐這裡,寫給我看,好不好。」
他放下筆,讓出自己的位置,把小桌子前面那一片空出來給她。
喻瑤沒多想,欣然坐下,她親筆示範一次,以諾諾的聰明,應該可以——
她思緒驟然被打斷。
拾起筆的手還停在半空,全身卻不受控制地湧起微微麻癢,所有感官都被凝固。
諾諾從她背後靠了過來,用幾乎和她剛剛同樣的姿勢,伸過手臂,溫熱的掌心覆蓋在她握筆的右手上。
他坐著,比她站起來時靠得更加近,擁抱一樣,呼吸和聲音就撲在耳畔。
「這樣教,瑤瑤不累。」
諾諾五指舒展地張開,包裹住喻瑤的右手。
喻瑤拿著筆,分不清是自願還是本能,在紙上緩慢地寫下他心心念念的「瑤」字,她動一筆,他的手也跟著動,一個字十四劃,他貼著她,仔仔細細全部走完。
胸前脊背,掌心手背,都挨得太緊,喻瑤體溫上升,凝視著她的名字,和周圍幾十上百個青澀的「瑤」,脈搏在加快。
她教完了,想故作鎮定地把手抽走。
但才動了一下,分開少許,那隻冷白標緻的手就追上來,又黏糯地蓋上去。
有個人從她身後低下頭,伏進她頸窩,冷質的聲線里不知怎麼摻進了啞,低低對她說:「瑤瑤,手好軟,想一直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