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瑤坐在冰涼的地面上,把一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
這幅完全陌生的筆體,每個橫豎撇捺都鋒芒畢露,張揚得要從紙張上跳脫出來,勾勒著一個她似乎從來沒有觸及過的人。
最近也最遠。
肌膚相親,可又根本沒正式認識過。
喻瑤在過程里幾次俯下身,抱著腿,臉墊在膝蓋上,把在會所里忍回去的眼淚都肆意流出來,芒果在她身邊急得團團轉,發出嗷嗚的叫聲,她聽著這個語調,想起諾諾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兩個字。
電話還在不斷地響,她一個一個都接了,只是嗓子哽著,始終說不出話。
宋嵐語氣少見的急躁:「喻瑤你聽我說,我們絕對不是在監視你,我也是今天晚上剛剛知道你身邊的諾諾就是容野本人,他安排我們在那是為了保護你安全,送你回家,兩個小助理也是他提前選好的,以後代替他照顧你……」
「我承認有些資源是他暗中準備的,但每一個都是靠你自身能力拿下來,你不要因為這個就牴觸,後面的工作還是要繼續……」
陸彥時被她無視了一路,還在鍥而不捨地規勸她。
「喻瑤,還好你夠理智,當面跟容野說那些我就放心了,不管你接不接受我,你都不能再受他的欺負。」
他心有餘悸地低聲喃喃。
「你跟他當面對峙的時候,他眼神實在太恐怖,我根本不能抬頭直視他,我都擔心他把你生吞活剖了。」
連程懷森都出現,多半是聽到了陸彥時的口風,老頭子在聽筒里沉默許久之後,跟她說的很簡短。
「你上大學期間,容野就暗中去看過你,是我親眼所見,他對你什麼感情,你自己判斷,別偏聽偏信。」
「另外,容家的水太深,不是你我能想像的,他這次回去能不能全須全尾出來,誰也不知道,你要怎麼對待他,心裡衡量清楚,真要另選一個……也不是不行。」
直到凌晨,喻瑤的手機才徹底安靜,她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蜷成一團。
童年經歷,過去的印象,記憶里的標籤,傳言,以及四面八方的各種聲音,都在替她定義和描述容野。
乖張,暴戾,薄情,危險,鐵石心腸,手段狠絕,缺失正常人的情感。
即便是她今晚親眼目睹和真真切切聽到的,也都是容野的冷酷。
可她……
鬼迷心竅一樣,即使是到了現在,她質疑容野身上所有東西,竟然也沒有任何一刻,質疑過他對她的情感。
她是在賭。
在當時所有人,包括容野自己都漠然否定了一切的時候,她還憑著一腔直覺和孤勇在賭,賭他的心。
喻瑤再次撫平那封信。
信上的內容其實很短,他跟她道歉,告訴她他就是容野,求她等他,但是關於她應該知道的真相,該解釋的那些誤會,他連一個字都沒提,如果不是發生了晚上的意外,被她當面拆穿,看來他是準備沉默到底,一件事也不打算跟她解釋,要把她一直蒙在鼓裡了。
但其中有兩句話,能回答她最重要的疑問。
喻瑤直起身,仰靠在門上,滿臉都是乾涸的淚痕,唇角卻抑制不住向上揚起。
她只有唯一的籌碼。
可她賭贏了,不管前面多長的路在等她,她都會戰無不勝。
——「你到底是誰?」
他在信里,字透紙背地寫。
——「我是諾諾,是容野。」
——「無論生死,都是你這一輩子最忠誠的信徒。」
喻瑤沒回臥室,那張床上的回憶太鮮明,她還沒辦法面對,她在門口鋪著狗勾床單的單人小床上勉強睡了幾個小時,天亮醒過來時,她習慣性往身旁去夠,撲了空。
沒有他了,她的狗勾已經消失了。
喻瑤起身用冷水洗了臉,看著鏡面里憔悴的自己,認認真真畫上一個精緻的妝,蓋住所有脆弱。
她沒那麼多時間用來頹唐。
戲份還遠遠沒有結束,她昨晚的表現只是個開場而已,大幕剛拉開,導演容紹良不知道把多少無形的攝像機對準了她,密切關注她接下來的每一步。
而她要全力配合的那個人……
喻瑤撐著洗手台,手背擋住眼睛,深深吸氣。
除了沒懷疑他的愛這一點之外,其他的每一件事,她都不能輕易原諒他。
明知道她對容野有誤解也不說話,藏了那麼多秘密不肯跟她透露半個字,恢復過來還在她面前裝乖騙人,用諾諾的身份和她親密,擅自替她做決定,憑什麼。
他是不信任她,還是根本沒把她當成可以託付的戀人?!
就算他有再多理由,對她來說都不成立。
喻瑤知道,她昨天看透了容野在說謊,但容野卻不見得,以他的性情,極有可能把她面對面說的那些狠話全都當成事實了。
他真的認為,她愛的只是諾諾,而他什麼都不算,在她眼裡卑劣陰暗,一文不值。
喻瑤抿唇,忍過那陣下意識的心疼,暗罵他活該。
讓他一個人吃苦去吧!自找的!
何況這才哪到哪啊,接下來有他受的。
喻瑤振作精神,聯繫宋嵐,要求重返劇組,宋嵐聽到她的決定,欣慰地連連嘆氣:「你想通就好,戲還是要繼續拍的,這個片子配置確實非常高,你演好了可以沖獎,容二少他——」
「別提他,」喻瑤邊下樓,邊對著電話說,「嵐姐,以後都別跟我說這個名字,還有,我現在是單身,沒男朋友,你身邊有合適的男人記得幫我留意,如果有咖位夠的男星想炒緋聞,我也可以考慮。」
「……喻瑤?!你說真的?」
喻瑤篤定:「當然真的,祝我分手快樂,早日找到新的小狗。」
掛斷之後,她用力喘了幾口氣才走出樓道。
在她周圍的人,她每一個都不得不提防,即便宋嵐是容野那邊的人,誰能確定她手機里的通話絕對不會被監控,誰又能保證她不會無意中泄露出什麼,給容野帶去麻煩。
最好的辦法,就是做戲做全套。
等所有人都信了,容紹良自然也會堅信不疑,直到忽略掉她對容野的重要性和影響力。
她現在能幫容野做的,就只有這個,其他莽撞天真的行為,以她這種螻蟻之力,都屬於白白送人頭,還可能打亂他的計劃。
一周之後,全網皆知喻瑤跟小白痴分手了,白玉CP超話里一片哀嚎,CP排名直衝首位,各種真情實感的哭天搶地,而喻瑤的緋聞則開始層出不窮。
《陰婚》大爆,《夢境山》高期待籌備上映,又有新的大製作優質電影在拍,喻瑤徹底翻紅,她本身是清冷女神掛的,平常斂著神色不苟言笑,加上她性情鋒利,圈裡很少有人敢沾邊。
然而她一旦收起了屏障,露出明眸善睞的那一面,跟各種男星的CP感都蹭蹭往上漲。
不到十天,喻瑤跟新銳導演私下吃飯,年輕影帝邀約新電影,新晉流量小生,正好還是誘惑小奶狗掛的,頻頻在節目裡嘴甜叫姐姐,圍著她跑前跑後,以前被甩掉的小陸總也重出江湖,天天跑片場獻殷勤。
跟喻瑤相關的緋聞詞條頻頻掛上熱門,各家粉絲氣急敗壞地大罵,白玉CP粉的眼淚流了幾公里。
「怎麼能這麼絕情,原來喻瑤能一夜之間就不愛一個人了嗎。」
「畢竟是個傻子,我早預料到這一天了。」
「天吶我根本不敢想,小白痴被拋棄,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幾乎同一時間,另一條備受關注的新聞一躍直上,雖然並不是娛樂圈相關,但仍舊吸引了無數眼球,強勢搶占娛樂版面,各種類型的大小帳號都在被亢奮尖叫刷屏。
一直活在傳言裡的容家二少容野,第一次公開出席集團剪裁,正式走向台前,網上照片不多,偷拍的,就兩張,但圖里那人的樣子,哪怕只是個模糊剪影,也足夠攪動波瀾。
逐漸有人把兩件事勾連到一起。
「我說,該不會是容二少出現,又盯上了喻瑤,喻瑤才跟小白痴分手的吧?」
「別扯了,容野要什麼樣的沒有,隔這麼久還能記得一個小演員?再說了,喻瑤跟傻子談過戀愛,對容野來說根本就是髒了吧。」
「等等,我要斗膽發言——難道沒人發現容野有一點點像小白痴嗎?」
這一條微博被眾多營銷號單拎出來嘲諷,全網言論整齊劃一:「喻瑤粉絲瘋了吧,別他媽越級碰瓷。」
就在容野出席剪彩的當天晚上,喻瑤答應了一個年輕投資商的飯約,這位年少有為,人品青白正派,長得高大英俊,示好過很多次了。
喻瑤知道有狗仔盯她,大方地隨便拍,但她沒想到,結束分別時,投資商忽然去握她的手,她心裡繃著,一直小心謹慎,及時避開了,但也被對方短暫抓了一下手腕。
這一幕被清晰拍下來,隨即登上熱門詞條。
畫面里,她長發輕垂,腕子細白到不盈一握,被人抓著,角度親密旖旎,而那一瞬間,她嘴角的營業微笑還沒來得及收。
任誰看來,都是你情我願,兩廂情好。
她緋聞再多,這是頭一回被拍到實錘。
喻瑤在回家的路上,靠著車後排椅背,把眉心捏到發紅,心口像被什麼狠狠抓撓,一陣酸痛,一陣企盼,死死攥著手機,又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
臨到家門口時,她手機突然震動,顯示一個陌生號碼。
那一刻,喻瑤幾乎彎下身子,忍了忍情緒,馬上接起來,自己都沒有發覺,她手指冰涼發抖。
明明一個陌生號可以是任何人,可她就是緊張到連喘息都困難。
每一秒鐘被無限放大延長,喻瑤把手機緊緊貼著耳朵,裡面沒有人說話,只有斷續的,戰慄的,破碎壓抑的呼吸聲。
喻瑤只聽了一下,突然就淚如泉湧。
她伸手抹掉,咬著手指,也一聲不吭,那邊每一下粗重的低喘,她手都在跟著打顫。
片刻後,電話掛斷,容野穿得單薄,站在露台,一隻手重重按壓在金屬擺件上,不著痕跡撥通另一個號碼,懶洋洋交代公事。
他看似不經意回過身,看到容紹良,淡漠抬眸:「爺爺,有事?」
容紹良擰著眉,在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永遠是冰冷寡情,囂張睥睨,他搖了下頭,拄著拐杖離開。
容野慢慢移開手,金屬擺件上層的凹凸上一層刺目紅色,血珠順著他蒼白指尖接連滾到地上。
無人知道的露台邊緣,關掉了一切能照過來的燈,只有手機屏上的照片能映亮容野的臉,他身體彎折,薄薄襯衫貼著脊背,眼裡被燒成一片灰燼,跳著幾近脫控的癲狂。
三天後,宋嵐聯繫喻瑤:「明晚有一個規格很高的酒會,範圍不大,人都是平常難得一見的資本圈大佬們,你諜戰片的導演有私人關係,受邀參加,你可以做他女伴。」
喻瑤自從接完那通電話,心像被糾纏住了難以緩解,她揉著額角,張口就想拒絕。
宋嵐意味深長強調:「我再說一次,平常見不到的,資本圈大佬。」
喻瑤精神驀的一震,心率轉眼間飆到高峰:「……我答應。」
宋嵐鬆了口氣:「禮服你選一選,還是最保守——」
「不是,」喻瑤眯了眯眼,有些咬牙切齒說,「挑件露的多的,越性感越好。」
諜戰片的導演已經年過五十,是圈裡資歷深厚,獲獎無數的長輩級大導,拍攝以來相處融洽,性格溫和又正直,喻瑤做他女伴出席,毫無壓力。
宋嵐不負所望,隔天下午送來裙子首飾,喻瑤看見就鼓了鼓掌,她入行幾年,還沒穿過這麼火辣的禮服裙。
長裙蓋過鞋面,細吊帶,薄紗抹胸,前面還正常,後背就有文章了,快要低到接近腰線的位置,大半個脊背差不多只有幾條穿著珠玉的細繩,半遮半掩著雪白皮膚。
喻瑤心一狠:「就它了。」
一個妝畫了兩個多小時,喻瑤換上禮服出門的時候,把導演驚得直吸冷氣:「去電影節也沒見你這麼用心打扮!」
喻瑤溫婉笑了笑。
電影節算個屁。
見前男友才他奶奶的真刺激。
酒會在一個河濱莊園裡,喻瑤跟著導演到達門廊,車門開啟的剎那,她才意識到自己冷得像冰塊一樣,竟然有些不會走路了。
導演瞭然地安慰:「今晚容家的二少也出面,你是不是怕他?我聽說他為難過你。」
喻瑤生澀地咽了咽,眸中水光閃動:「是啊,我怕的就是他。」
河濱莊園面積偌大的前廳里,做成中世紀古堡風格,到處是糜艷濃麗的裝飾,喻瑤自然地跟著導演,隨意端了一杯果汁,在各個臉都認不清的資本家中間穿梭,心臟不聽使喚地亂跳。
晚上八點,邀請函上正式開始的時間,古董掛鍾剛鐺鐺響夠次數,這次主辦的東家走上前,卻等什麼人似的沒開口。
喻瑤站在疏密有致的人群里,猛然聽到後方大門被推開,有人恭謹地通報了什麼,她沒聽清楚,耳朵全被喧譁聲覆蓋。
那個禁忌一樣的名字,針一般刺到她神經上。
容野。
容野。
導演很細心地拍拍喻瑤,想把她往邊緣帶,唯恐容二少發現她,對她有什麼不良後果。
但人群騷動,很多影子在往那個方向簇擁,喻瑤被帶到,身體不由得側了一下,正好轉向進門的通道。
那個許久不見的人,穿一身濃墨似的黑,長身玉立在人群中,踩著一地光影走近,過去總是柔軟的額發隨意抓向後面,完整露出一張臉。
紛擾的前廳一時間鴉雀無聲。
喻瑤像被施了咒,固定在原地,手指攥得發疼。
她臉上沒有表情,罩著層冰,容野在她面前經過,她穿著高跟鞋,也只到他耳際邊緣,那個她曾無數次親吻撩撥過的地方,此刻涼得像玉石,不帶人的溫度,有如一尊漠然無欲的神像,冰冷地跟她擦身而過。
一個眼神都沒。
喻瑤也像從來沒跟他相識過一樣,臉色如常地側過頭,跟導演說話,不經意撥了下長發,吸引著場上的視線。
只有她自己知道。
五感都像失靈了。
在交錯的那一刻起,她就註定不能平靜。
容野的身影很快被圍住,但懾於他的寡言和壓迫感,都不敢靠得太近,他身形鶴立,喻瑤偶爾能瞥到他側臉的線條,她手裡的果汁有點波動,快要從杯口灑出來。
喻瑤掐了掐自己手指。
穩住啊。
她歪了下頭,露出標準的營業甜笑,跟著導演去見朋友,她裙擺拂動,走在珠光寶氣里,極短的幾個轉瞬,她能感覺到,有道能割骨蝕肉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以及她背上。
喻瑤得逞地翹了下唇邊,不經意歪倒杯子,手被粘上黏膩的果汁,她打了聲招呼,不疾不徐繞過前廳,走向後面的洗手間。
洗手間有三個。
前兩個裡面都有人聲,最後一個離得有些遠,七拐八繞,別人都不愛去,但勝在安靜。
喻瑤放慢腳步,用力抓著手包,一步一步踩著高跟鞋,經過最後一個轉角。
前面就是了,已經沒有什麼機會了。
喻瑤垂了垂眸,繃緊的肩背不由得失落的鬆懈下去,她咬著唇路過一座高大天使雕塑時,背後光線打不到的陰影里,倏然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死死攥著她的小臂,不由分說往前一帶。
鋪天蓋地的冷寒氣,混著最熟悉的沉沉木質香,狂湧進喻瑤的身體。
她閉上眼,長睫微微潮濕,唇極其短暫地上挑了一下,隨即就命令自己落下去,擰眉抗拒一氣呵成,試圖去推開他。
手剛剛觸碰到他胸口,她就被人近於粗暴地摟住,濕涼手掌掐住她後頸,五指伸入長發間,迫使她抬起頭。
男人勾翹的一雙眼,琉璃色全被交纏的血絲取代,吸著喻瑤往裡深陷,對視的幾秒鐘她就要墮落進去。
喻瑤淡淡看他:「我認識你麼?」
她耳邊是壓抑的啞聲:「你穿的是什麼!」
喻瑤笑了下,眼眸轉動間都是風情,她靠近他,唇幾乎擦過他鋒利的下頜:「容野,我只是個讓你想起來就倒胃口的工具而已,我穿什麼,在哪,跟誰,和你有關係麼?」
容野盯著她,手往下滑,解開西裝唯一的一顆紐扣,有條不紊脫下來。
喻瑤愣了愣,剛想說什麼,他一手將裹滿體溫的西裝罩上她,一手把她勾到懷裡,清瘦五指扯住她背後穿著珠玉的那幾條細繩,直接拽斷。
滿地叮叮噹噹的響聲里,容野把她按到牆角,薄唇上每一寸血色都透著失控的瘋意。
「那就試試,你到底跟我有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