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之地苦寒,消息閉塞,甚至有種不知年月的感覺。
范二不記得自己在這裡忍辱負重過了多久,也不願想自己都經歷了什麼,甚至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須得回去。
她不甘心。
那些個努力,不能白費。
她一心想著自己還有後手,直到進了京,走到銀莊時才發現,人去樓空。
原先銀莊的場子,已經變成了一片廣場。
花花草草,還有許多玩耍的小玩具,好像是屬於一個私塾的。
范二的心漸漸變冷,一點點的下沉。
直到她跑到了寧家,才發現裡頭的人變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王征背著包準備出門,看到她微微一愣,隨後道:「您找誰?」
范二抹了把臉,「我找寧大奶奶。」
王征有點懵,想了想道:「不好意思,姑祖母他們一家已經搬走了,如今這座宅子借給咱們家人住,要不您去碧水巷那邊的寧家看看。」
那時候他還小。
對於姑祖母一家發生的事不太清楚。
而且這種事情屬於家醜,誰也不願意多說,所以,至今他也不太清楚寧大奶奶的事,只知道寧家那位林叔如今在老家的書院教書,深受書院學生的喜愛。
年近三十,至今都未曾娶妻。
最近這兩年,他的年紀也差不多到了,所以每次要議親時,父母都特別強調,哪怕身份不高,家裡窮些但是一定要心思正的。
甚至膽小懦弱的也成,那種心比天高的就算了。
所以,他們下頭這些小輩就隱隱猜測寧大奶奶當時怕是犯了一個大錯。
范二跟他道了謝,一顆心禁不住揪了起來。
王征怕她不認得路,便道:「婆婆,您是寧大奶奶的親戚嗎?」
婆婆——
范二的身子晃了晃。
王征道:「要不您坐我的車吧,今日我要去二叔那邊跟他學習。」
范二深吸了口氣,還想著王征的車在哪兒,就見他從旁邊推出了一輛自行車。
王征雙腿胯上去,笑道:「您放心吧,我的技術還可以,是我毛叔親自教的,他們旁人可沒這種福氣。」
范二:「……」
她隱隱記得,當年看那本書時,書里就說過。
寧首輔改變了一個時代。
王征怕她不認識自行車,便自豪的與她講了一路。
小皇帝登基之後,借著寧桃的手,狠狠地敲打了太皇太后的娘家人。
給人留下了六親不認的印象。
那些原先還覺得年紀小好拿捏的老臣們,立馬就縮了回去,再加上這幾年夏朝的經濟越來越好,百姓的生活水漲船高。
朝延早就脫貧至富了。
最難纏的北容一時半會又緩不過勁來,現在的日子基本上也就是四個字——國泰民安。
寧桃擺明了態度,一心想安穩過日子。
所以,每到休沐的時候,都會有一些像王征年紀差不多的孩子來他這邊聽課。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習慣。
王徵到時,已經有不少的自行車停在外頭了。
不過他沒去前門,而是載著范二到了後門。
范二恍恍惚惚地下了車,站在地上,經歷了那麼多,她哪能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溫和,甚至對人沒有任何戒心的少年,事實上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想她范二姑娘,何曾走過後門?
一時間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她本有許多話要問寧桃。
可如今這樣的情形,哪裡還需要再問。
寧大奶奶連王征這樣的至親都不曾記得。
王征見她站在邊上發呆,笑道:「婆婆,您等我一會,我去告訴一聲柱子叔。」
范二應了一聲,王征把自行車放到旁邊,推門走了進去。
不一會就見一個有些面熟的男子走了出來。
雙方一對眼,柱子只覺得有些熟悉,但又不太記得清。
王征道:「柱子叔,就是這位婆婆,說是寧大奶奶的親戚。」
柱子伸手抽了他一下,「不是說讓你別跟來了嗎?」
王征縮了下脖子道:「我不是怕您把人認岔了嗎?」
柱子無奈道:「趕緊回去上課,要是你今日這樣的大膽隨隨便便把陌生人帶來,我看你爹不打斷你的腿。」
王征忙求饒,「柱子叔高台貴手,我也是一片好心。」
范二冷哼一聲,她差點被那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臭小子給騙了。
把人給打發走了,柱子又打量了一會范二,著實有些認不出來。
范二把額前的碎發往旁邊抹了抹,順手又將臉上的妝給擦了一些。
柱子倒吸了口涼氣,「二姑娘?」
「范二姑娘?」
他與范二年紀差不多,今年也就三十出頭,可饒是如此,如今的范二除了一雙眼依舊有光之外,無論是皮膚還是外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就像王征說的,這是個婆婆。
唯一不變的是那份氣勢。
范二一陣心酸,可依舊挺直了背道:「我想見寧桃。」
「行。」
柱子把人給讓了進來,安排在了寧桃工房的茶水間。
寧桃自打翻譯了幾本機械方面的書之外,做的東西更加的稀奇古怪。
最近拉著安宇和秦家幾位公子,以及老唐和秦先生一道做什麼機械織布機。
說是若能造出來,那麼以後織的布就不止速度提高,同樣布的種類也會更多樣性。
范二臉上雖然不顯,但心裡卻是禁不住一陣驚濤駭浪。
她原來一直小瞧了那個孩子。
以前是,現在也是。
怕是他不止書上提到的那些。
柱子讓人給她上了茶水、點心。
讓人去通知一下史青凝,現在的寧桃已然開始在前頭給學生上課了。
如今,隨著經濟的發展。
除了掃盲班之外,書局的技能班,和興趣愛好班也逐漸步入正軌。
所以,寧桃今日得給大家講兩節課。
柱子和范二說了一下寧桃的時間安排,不好意思道:「您若是累了,我可以在旁邊的榻上先休息休息,公子今日怕是講課的時間有些長。」
原先只是三大書院之間舉行什麼學識比賽。
從去年開始,已經有不少的國家樂意參與進來。
所以,下個月京都會舉行大型的知識競賽。
雖然各國語言不通,但並不防礙大家拿出自己的小發明,小創意來比較,到時候再評估可實施性。
寧桃一直覺得,一個人就算是想法再多,但是終究也只是一個人。
這種比賽,這種興趣班建起來,一定會有更多更好的改變大家生活的發明。
尤其是年輕人一般都有想法,膽子大!
所謂,少年強則國強,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范二不想聽他再夸寧桃了,揮了揮手道:「我想休息會。」
柱子便很識趣的出了茶房。
史青凝過來時,柱子剛好將門帶上,小聲道:「范姑娘累了。」
史青凝點頭,她真沒想到范二還能回來。
范家出事那一年,她也不過才十六七歲,如今一眨眼十年過去了。
史青凝留了兩個婆子和丫頭在這邊侯著便先行離開了,今日她家大嫂和四嫂一併過來,說是給她找了個看婦科的女醫。
自打她生了小魚之後,寧桃買通了穩婆和嬤嬤,讓他們保持口徑,不管是誰問起,只管說寧二夫人生產時大出血,以後不能再生了。
她當初剛回京時,就被嫂子們按住開始找大夫。
事實上這種事情,找再多的大夫也沒用,能說的話都差不多。
次數多了,她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一想到,皇帝的性子又覺得,這樣倒是蠻好。
一個孩子怎麼啦,一個孩子也蠻好,小魚除了性子野了些,各方面都棒棒噠。
按寧桃的話來說,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捉魚。
史青凝回前院,應付了女醫一場,開了許多的藥,總之亂七八糟一大堆,與先前說的也沒什麼兩樣。
史大太太道:「你可得好好喝藥知道嗎?」
史青凝用力點頭,「嫂嫂放心,我把藥當飯吃。」
梁姽呸了她一口,「你現在的口氣與你家那混蛋越來越像了。」
史青凝不置可否,隨口便道:「夫妻嘛,不像怎麼是夫妻呢。」
梁姽:「……」
史家兩位太太留下來一起和史青凝包餃子。
小魚下課回來,搬了個小凳子,速度很快的爬到桌上,伸手就要朝麵團抓。
史青凝一把抓住她的手,「洗手了沒?」
「洗了!您瞧多乾淨,一點都不髒。」
說著就瞧見指尖上有團黑,立馬往衣裳上擦了擦。
史青凝:「……」
你爹那套你全學會了。
寧桃講了兩個時辰的課,回來時就見小魚手上臉上甚至頭上都有不少的麵粉,玩得特別開心,見他回來立馬滑下椅子,給他倒了杯水,搖搖晃晃的跑了過來。
因為端得不太穩,水在衣服上灑了半杯。
寧桃笑嘻嘻地接過來,一飲而盡,小魚歡喜道:「好喝嗎?」
「好喝!」
小魚又扭頭給他倒了一杯。
史青凝把小魚給拉走,讓嬤嬤帶著她去洗漱一下,換身乾淨的衣裳,又與兩位嫂子說了一聲,便將寧桃拉到後頭去了。
「范二姑娘回來了,你知道了吧。」
寧桃點頭。
史青凝有點擔心,「萬一皇帝知道了?」
「不怕,她現在孤家寡人,翻不出什麼浪來,而且她回來肯定是想好好過日子。」
范二與范四不同。
范二經歷了這麼多,若是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那麼她就不是范二。
史青凝還是有點擔心,寧桃拉起她的手邊走邊道:「要不你與我一道過去瞧瞧,她的事怕是以後還得你幫忙。」
史青凝沒懂。
寧桃道:「她若是想安穩下來,肯定得找地方,咱們繡坊那邊都是女工,她若是樂意,就讓她去那裡。」
史青凝一梗:「她願意嗎?」
從老闆變員工,誰受得了?
寧桃道:「都到了這時候,她若想死,就不會拼了老命的回來了,所以現在對她來說,活著才有盼頭。」
饒是這希望渺茫,也比沒有希望的好。
所以,目前來說繡坊就是唯一可以讓她棲息的地方。
范二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她能回來,就是憋著一口氣,不管在那邊受了大的侮辱,她回來以後還有銀莊,不說東山再起,她就算是改頭換面,日子過得依舊安安穩穩。
可現在她的底牌被妹妹揮霍一空,就連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也不在了。
寧桃把情況大概說了一下,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的范二,突然便不顧形象地哭了起來。
史青凝被她這猝不及防的哭聲給嚇了一跳。
寧桃順手拍了拍她的肩,兩人出了門在院裡站了一會。
聽到屋裡的哭聲止住了,寧桃這才重新推門而入,范二已經整理好了儀容,依舊挺直了背,倔強的坐在那兒。
寧桃道:「姐,您有何打算?」
范二深吸了口氣,苦澀地抽了抽嘴角,「你有什麼地方可以收留我。」
「繡坊。」
「我知道姐你想的通透,咱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不就是回來好好過日子嗎?」
范二點頭,「好!」
說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裳,緩緩道:「你讓人送我過去吧。」
寧桃過來時已經與柱子提過了,柱子也早就找好了馬車和人。
望著遠去的馬車,史青凝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她小時候見過范二不止一次兩次,當時的范二,那是連太子都瞧不上的人。
現在……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