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羲姮扯扯衛澧衣襟,對他低語了幾句。
衛澧點點頭。
「江東郡太守今年的匯總寫得不錯,給在座諸位講講是如何寫的,讓大家向你學習學習。」
衛澧揚揚下巴向下首那麻杆兒似的中年男人開口。
男人瑟縮著身子,戰戰兢兢地立在那兒,兩搓山羊小鬍子一翹一翹的,兩隻漆黑的豆眼滴溜溜地轉。
「好!!!」下頭有人忽然爆發出一陣吶喊,然後啪啪啪啪地鼓掌。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一瞧正是集安郡的太守,他見著沒有應和的,老臉一紅,訕訕停了捧場。
他夫人暗地裡掐了他一把他的腿根兒,低聲罵道,「你快閉嘴吧你。」
那江東郡守臉更是青一陣白一陣,好不熱鬧,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道,「這……這是下官……下官應該做的……」
「等,等宴會結束了,下官……下官親自寫……寫出來經驗,給諸位,諸位同僚鑒閱。」
「等宴會結束幹什麼?趁現在有空,說罷。」衛澧本就不是個多有耐心的人,眼下被他一番支支吾吾弄得火上頭,要不是趙羲姮摁著,他早起來打人了。
眼下只能擺弄著手裡的酒樽,分散注意力發泄。
男人渾身又是一抖,強撐著鎮定,「江東……江東郡中百姓多,臣反反覆覆想,多種些糧食,百姓吃得飽,才能安居樂業。」
「是嗎?我怎麼記得,你摺子中寫的是,糧食雖重要,但郡中更多應該發展商業呢?」衛澧撩起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是,是嗎?那就是臣記錯了。」男人擦擦額頭的冷汗,「的確,發展……發展農業,也……也不能忽視了商業,是該並重……並重……」
衛澧與趙羲姮心下大明了,周遭人也都皺起了眉,自己寫的東西,雖是記不得每字每句,但像這種關乎一郡生產的東西,又是總結性的內容,怎麼還能記錯呢?
衛澧將手中酒樽扔出去,直直砸在江東郡守腦袋上,砸得他鮮血橫流,他捂著腦袋哀嚎,卻不敢太大聲,「主公饒命,主公饒命。」
「那摺子真是你寫的?」衛澧將趙羲姮手邊兒的酒樽也捏在指尖,「我就糊弄糊弄你,你還當真了?上頭明明寫的是興修水利,多種稻米,稻田中養鴨!」
江東郡守跌坐在地上,冷汗津津,眼見著事情敗露,連忙磕頭,「主公饒命主公饒命。」
好像他也只會說這四個字了。
座下其餘人也嘖嘖不知說什麼,你說找人代筆是輕省,他們其中也不是沒人幹過,但你好歹也得把稿子背下來吧,就算背不下來,你也不能寫得太好。寫得好了這不就打人眼了?
衛澧手中酒樽又擲狠狠擲在他頭上,又一處頭破血流,然後他緩了緩語氣,朗聲道,「你走近些。」
江東郡守連貫帶爬,上了台階,跪在衛澧腳下,哆哆嗦嗦請罪,「主公饒命,的確……的確不是小人親筆……」
衛澧站起來,將他狠狠踹下去,然後厲聲罵道,「爬上來。」
如此折騰兩次,人滾來滾去的頭破血流,聲淚俱下,看起來好不悽慘,趙羲姮都看不過去了,扯他袖子,「你罰就罰,這麼侮辱人就算了。」
眾人見衛澧正在氣頭上,額頭上青筋都鼓起來了,趙羲姮這時候沒有眼色地開口,指不定要受到遷怒。
衛澧還是直直站著,擰著眉頭,趙羲姮見他不動彈,以為是自己聲音小了,乾脆拽他坐下。
一拽沒拽動,兩拽也沒拽動。
趙羲姮一皺眉,牽著他的袖子把人往下使勁兒一拉,衛澧一個踉蹌坐在熊席上。
他怒氣沖沖轉頭,看著趙羲姮。
趙羲姮也沒想到自己用力用大了,頗有些不好意思。
眾人不忍直視,你說好端端的發什麼善心,恃寵而驕也得有個度啊!當年鎮北王也有一名寵妾,愛得走哪兒帶哪兒,但還不是因為沒掂量清楚幾斤幾兩,也是如此在宴會上為罪人求情,最後一併拖出去了?
趙羲姮雖然是正頭夫人,又有身孕,衛澧不能拿她怎麼著,但這麼違逆他的意思,還將他拽了個踉蹌丟臉,失寵是肯定的了。
趙羲姮手鑽進他的袖子裡,去尋他的手,握住了後,與他十指一點點相扣住,肌膚相觸的溫軟,讓衛澧沖她努了努腮幫子,「你幹嘛?」
「剛才不是說好了嘛,別太生氣。」趙羲姮搖搖他的手,「你打罵他就算了,但是讓他這樣爬上來滾下去的太侮辱人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呢。」
「我生氣,他連自己郡中什麼情況都沒搞明白,怎麼能治理好一郡?欺上瞞下,我最討厭有人欺瞞我了。」衛澧依舊眉頭緊鎖。
「那你罵他,別這麼把他踢來滾去了。」趙羲姮點點頭,然後要鬆開他的手。
衛澧一把握住她的手,回扣住,不想鬆開的意思,「你自己主動握上來的,現在又抽回去幾個意思?」他頓了頓,「可不是我想牽你手的啊,是你非要讓我牽的。」
眾目睽睽之下呢,趙羲姮心裡默默念叨,不想牽你倒是鬆手啊你。
但她人前還是打算給衛澧留點兒臉的,剛才將他拽下來坐著已經很讓他丟臉了。
下頭人見兩個嘀嘀咕咕半天,衛澧也沒見發作了趙羲姮,反倒嘴角微微翹起,整個人都冒著泡泡。他們心底暗嘆不得了,衛澧不但不生氣,竟然還笑了。
「既然你說是旁人代筆,那就將那個人帶上來!」江東郡守被踢傻了,戰戰兢兢說不出一句話,衛澧看向他媳婦兒,「你是知道的吧?」
江東郡守夫人原本老老實實縮在角落,沒想到被點名,連忙擺脫責任,「妾身也時常勸他不要這麼做,但是夫君不聽妾身的勸告,這與妾身不相干……」
「閉嘴,讓你說這麼多了,我讓你把人帶上來!」衛澧打斷她。
「哦哦。」江東郡守夫人連忙點頭,吩咐了自己的侍女,侍女應下去了。
她戰戰兢兢要坐下,衛澧拍桌,「你跟你丈夫一塊兒跪著!還能跑了你了?」
江東郡守夫人苦著臉跪下,但對比自己已經成了豬頭的夫君,還是心中竊喜的。
不多時候,一個瘦弱的年輕人被帶上來,說是瘦弱都誇大了,分明瘦的只剩了把骨頭架子,伶仃乾癟得像個竹竿。
他低著頭,戰戰兢兢跪下,「草民沈都安拜見主公。」
衛澧見到他,語氣稍微和緩一些,讓人將關於江東郡的摺子遞下去給他,「這是你寫的?」
趙羲姮細細打量那個叫沈都安的青年,眉宇神態中都透著懦弱,目光卻很清澈。
沈都安戰戰兢兢將摺子看了,請罪道,「是小人所寫,不知怎麼讓主公看到了,是小人的錯處。」
「既然寫出來,就講講是怎麼想的吧。」
「小人拙見愚鈍,說出來恐污了貴人耳目。」沈都安並不是在謙遜,他是真真正正覺得,他寫得不好,像是一攤狗屎,「都是小人的錯處,寫出此等東西惹了主公不快。」
衛澧氣惱,這人怎麼磨磨唧唧的?
趙羲姮攔下他,緩聲問道,「誰同你說你寫得不好?」
江東郡守身子一顫,沈都安還不等說話,郡守夫人就搶先道。
「主公夫人,您明鑑呢,沈小郎君年少時候就是十里八鄉的神童,這老東西見著人家奇貨可居,便花了錢從他父母那兒將人買了,請先生培養。
又怕他翅膀硬了不聽擺弄,所以日日圈在宅子裡不讓見外人,讓那些先生言語貶低沈都安,說他寫得東西狗屁不通。一日還好,連年這樣下來,他當真覺得自己一文不值,任憑差遣了。
天可憐見的,這老東西年年的匯總都是沈都安給他寫的,次次都得誇獎,那些得到了的獎賞,也都歸了這老東西。」
「妾身老老實實講了,還請主公與夫人放妾身一馬。」
沈都安瞪大眼睛,眼中全是茫然,看向一側的夫人,驚恐擺手,「夫人,您,您說笑的……我卻是一文不值。」
趙羲姮心下默然,好像明白點兒了什麼。
「既然覺得自己寫得東西狗屁不通,就講講自己是怎麼寫出這狗屁不通的東西。」趙羲姮看向他。
「承蒙郡守抬愛,小人資質愚鈍還能賞口飯給小人吃,讓先生教小人學問,還將江東的各類文書都拿給小人看,把小人當做親兒子一樣照拂。
小人見去年糧食交易暴增,但各種非必需品的交易卻很少,覺得應當是時局令百姓減少了非必需品的購買,轉而囤積糧食以備不時之需,所以覺得不該再開展珠寶、滋補品等貿易,而是該多種糧食。
江東雖然水土豐厚,但年年都會有輕微的蟲災,導致水稻收成欠豐,所以覺得在稻田裡養鴨,一邊消滅害蟲,一邊鴨糞也能作為肥料,田裡還可以養魚……」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熠熠生輝,但轉瞬亮光又滅下去,「但先生說我被郡守養得不知人間疾苦,這法子根本就不成,鴨苗會啃噬水稻,還會吃魚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