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萬物復甦,連孩子都長得飛快。
老人道,二十三,竄一竄,趙羲姮覺得自己好像躥了一寸那麼高,雖然離她想要的極高挑身高差了一些,但也很滿足了。
梔梔在新家的桂樹上用匕首畫了一道一道的,用來記錄自己的身高,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今天的自己有沒有比昨天的高。
趙羲姮暗暗笑話她,怎麼能用活樹來記錄身高呢?但她壞心眼兒的沒有拆穿。
昨夜一場春雨,桂樹的枝丫一夜之間茂盛起來,像是驟然披上了翠綠的新裝。
梔梔連頭也顧不得梳,顛顛跑出去,站在樹下比量自己的身高。
她拿手一量,小包子臉就皺起來了,覺得自己可能是比量錯了,又動手量了量。
沒錯,她現在碰不到昨天刻的那道線了。
「阿娘!我變矮了!」她趕緊大聲叫嚷起來。
她還從未聽說過,有人長高之後還會變矮的!
趙塗林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著長高高,好在衛澧回來後嚇他一跳。趙羲姮早就猜到會有這一天,她聽著梔梔著急的喊聲差點笑出聲,但還是與她一道,做出一副吃驚的表情,「什麼?怎麼會變矮呢?」
梔梔見著她,好像見到了倚靠,滿臉焦急地把趙羲姮拽過來,「就是矮了,昨天我的劃痕在這兒,今天往上挪了一點點。」
趙羲姮蹲下身子,刮刮她的鼻尖,有些懊喪,「那可怎麼辦呦?我們梔梔沒長個兒反倒變矮了,你阿耶回來肯定會笑話你的。」
才不要阿耶笑話。
梔梔頭一次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那怎麼辦呀?」
「可是我們梔梔長個兒,樹也會長個兒的。」趙羲姮跟她解釋,「樹在春天會長得格外快,梔梔當然追不上它了。而且把樹劃得一道一道的多不好看,以後我們站在牆邊量身高好不好?」
梔梔皺了皺鼻子,「阿娘你是不是一直等著看我笑話?」
……
趙羲姮連忙擺手,「我不是我我沒有,你別瞎說,我怎麼會看你的笑話。」
梔梔才不信呢,原來她最喜歡的阿娘,其實和她阿耶一個德行,她誰都不要喜歡了。
趙羲姮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轉移梔梔的注意力,「那我們收拾收拾,去海邊兒玩兒好不好?」
青州不比平州,五月已經很熱了,要穿著單薄的紗衣才略感涼爽。
這時候去海邊吹吹風再舒服不過了,趁著低潮的時候能撿到好多貝殼海貨,還有些漂亮的小石頭。
「好呀!」梔梔拍手跳起來,她年紀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
她打小兒就生活在不咸,不咸不靠海,天氣又冷,哪裡能撿貝殼吹海風?
趙羲姮用米粒大的珍珠串給梔梔綁了兩個簡單的小揪揪,兩個人戴上防曬的斗笠便出門了。
梔梔牽著趙羲姮的手,在軟軟的沙灘上踩出一串又一串小腳印。
她蹲在沙灘上,挑了一堆漂亮的石頭,從裡面挑出來最漂亮的三個,指給趙羲姮看。
「最大的這個是阿耶,第二大的是阿娘,最小的就是梔梔啦!到時候把它們放進一個匣子裡,它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梔梔最後一句話說得羞答答,扭扭捏捏小臉通紅。
齊嫣原本還擔心謝青郁回來要跟她談談,她自覺沒什麼好談的,巴望著他在外面久一點。
謝青郁很爭氣,如齊嫣所願,同衛澧一去就是兩年,兩人期間連信都沒傳過多少次。
使者來信,戰事大捷,不日便可班師回城。
齊嫣焦急起來,期盼謝青郁早就忘了當年臨行前寫的信。
但隨著得勝消息的傳來,與之協同的是個噩耗。
與鮮卑最後一戰中,謝青郁身負重傷,儼然氣息奄奄,他硬要魂歸故土,如今吊著一口氣,被送回了雍州。
齊嫣初聞這消息,手腳發涼,嚇得連杯子都掉在地上了。
她是很不想謝青郁死的,兩個人搭夥過日子過得好好的,他也是個很好的父親。
若謝青郁現在死了,玉麟年幼難當重任,難保他們母子不會受人欺辱。
謝青郁送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一股血腥味兒,面如金紙,若非還有喘氣還有心跳,齊嫣都要以為他死了。
她這人向來沒心沒肺,見此景狀,都不免掉了兩滴眼淚。
隨之回來的軍醫悄悄乜她一眼,沉痛道,「主公命懸一線,爾等盡力了,現在若是悉心調養,能不能撿回一條命就看天意了。」
「是還能活的意思?」齊嫣擦擦眼淚,驚愕問道。
「只有很小的機率。」軍醫低著頭,顯得更加沉重。
齊嫣定了定心神,不是死定了就好,努努力,說不定就救回來了呢。
她重金懸賞,召集天下所有名醫來為謝青郁醫治。
齊嫣一走,躺在床上的謝青郁咳嗽了兩聲,噴出一口血,雖是虛弱,卻不像個隨時要死了的人,他倚在床邊,捂著心口,凝眉慘笑,「這法子好使嗎?」
軍醫趕緊把他摁下去,「那可不好使砸的?」他豎起個大拇指,「我們主公追媳婦兒那可是最有一套了,聽他的准沒錯。」
「而且大舅子你怕啥,本來實打實就是受傷了,頂多我們就是誇大了一丟丟。快躺下。」
謝青郁傷勢雖不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也的確頗重,需要休息,於是乖乖躺下,腦海中回想起最後一戰的場景。
他替衛澧擋了一箭,箭上帶著倒刺,他自幼還沒受過這等創傷疼痛,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於是死死抓住床前衛澧的手,幾乎是託孤了,「還請你照顧好我的妻子和孩子……」他真是遺憾啊,說好了要回去後跟齊嫣好好談談,結果就不爭氣地命喪於此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了前有什麼遺憾都想說道說道,省的憋在心裡帶下去難受,「我好像喜歡齊嫣,但我還沒跟她說,她並不喜歡我的樣子……」
謝青郁說完這些話,靜默了一會兒感覺自己竟然還有力氣還沒死,又道,「我說的生發方子,你記得要繼續用,我看成效還是很顯著的……」
衛澧眼神中有驚詫和一點點感動,聽他說完這些,連忙招手,「快,趁著傷口還沒癒合,趕緊把他送回雍州去!」
謝青郁原本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聞他喪良心的話,一下子坐起來瞪大了眼睛。
衛澧湊過去,對他小聲耳語,「你就這樣這樣這樣……那樣那樣那樣……」他拍拍謝青郁的肩膀,「回頭被發現了,你就把事兒全推我身上,反正你當時暈倒了什麼都不知道,這都是我的主意。」
就當是報答了。
謝青郁似懂非懂,就這麼一路被人抬回來了。
衛澧這次親自將戰場打掃乾淨,沒有給如往常一樣給鮮卑王剃光頭,而是將他的頭砍下來,裝在匣子裡,快馬送去青州給趙羲姮。
剃光頭真是便宜他了。
他將這兩年裡,所有的家書都收攏出來,竟然有滿滿一箱子,然後命人小心押送,又把鮮卑四分之一的土地割給了雍州。
畢竟他也不是個畜生,謝青郁跟他耗了兩年,什麼都不求,他實在沒什麼臉半點兒好處都不給這個大舅子。
時值寒冬臘月,北境大雪漫天,風卷冰刃,兩步之內都難以視物,天地皆融為一片蒼茫白色,凶煞凌厲,催人心碎。
冰天雪地,各行各業都停工整頓了。
自平州開辦女學,各個郡縣的女學也紛紛開花結果,遍布各處,青州自然也有。
梔梔八歲已經是女學的正經學生了,每天早卯時上學,未時下學。
這些天雪太大,已經波及到青州,自然學是上不成了。
她這兩年裡抽條的很快,像是鮮嫩的柳枝,遇風便長,可見長大了必定很高挑。
性格又霸道不聽人教訓,周圍集結了一幫子或大或小的學生,活脫脫個山大王模樣,趙羲姮自己小時候就不怎麼乖,當然也不會用淑女的那一套來要求梔梔。
況且梔梔長得和衛澧越發相似,她一鬧一動,就好像是上天刻意要她肆意幸福,來圓滿衛澧缺失的童年。又好像是重活一遍的衛澧,只是性別不同了,一點點快樂地長大。
衛澧缺失的幸福,由這個孩子來完成。
趙羲姮抱著她,窩在琉璃窗邊看外面落雪紛紛,手裡捧著熱糖水。
梔梔愛喝甜水,不愛喝茶。
桂樹上層層疊疊壓著雪,還有一條一條的冰凌。
咯吱咯吱的沉悶聲響從院子裡傳來,一道黑色的影子從樹後逐漸清晰起來,只是風雪料峭,依舊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梔梔直起身子,突然爬了起來,指著窗外,「啊!」了一聲。
衛澧臨走前,她是沒想到他會走那麼久的,不然肯定會跟他好好說說話,告別什麼的。
趙羲姮心鼓譟地飛快,越緊張越激動,面色卻意外地平靜,只是手有些不聽使喚,又軟又顫,耳邊嗡嗡作響。
她穿上鞋,將大衣的扣子一個一個繫上,最後一個,卻總是手抖系不上。
她推門出去,那個黑影更加接近了。
男人手裡握著一束梅花,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幾欲摧折,「回來總要帶點兒東西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