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伯勞西去燕飛東,飄飄身世等萍蹤。
沾唇酒恨千杯少,滿眼花無百日紅。
財與命連誰自悟,福來禍倚盡皆蒙。
誰知擾擾生機變,深愧當年失馬翁。
話說侯一娘見生下是個孩子,夫妻俱各歡喜。因是年歲次戊辰,遂取名辰生。洗了孩子,謝了穩婆。次日,送信與雲卿並王府兩處。王奶奶差人送了錢米柴炭來,小魏也送銀錢與他。是主顧人家多有送錢米食物的。三朝、滿月,王奶奶皆著人來送百索衣襖等類。一娘也不上街。
正是日久生厭,他幾件技藝,人都看熟了,人家也不來叫,街上人看的少,也不肯出錢。丑驢見生意淡薄,又為老婆有了孤老,且因王府中勢要,怕人心難測,想離此地,遂常時要去。一娘因戀著情人,不肯動身。那陳買兒見一娘回來,逐日又來纏纏,見婦人不甚理他,便有吃醋之意,常在丑驢面前攛唆。丑驢醉後回來,常尋事吵鬧,自此無日不吵鬧。
又混了半年,丑驢終日心中有物,再加那陳買兒常時在耳邊掇弄,家來便倚醉拿刀弄杖的吵。一娘雖與他硬做,也知不是常法,便來對王公子說了,討他的主意。公子道:「我也代你們想,卻終非常法,我也將要上京去會試,我去後誰看管你們?且尋雲卿來計較。」遂叫小廝喚了小魏來。見一娘面有愁容,問道:「為甚麼惱?」公子道:「他丈夫見生意淡泊,要往別處去哩。」雲卿道:「莫理他,就沒生意,難道大爺這裡養不起你?」公子道:「也不是這樣說,你們終非長久之策,我也顧不得你們一世。況我也就要上京,我去後,連你在此地也住不得了,牛三那起畜生必要來報復的。我想不如讓老一先行,你同我上京去,改日再來相會,只怕你班裡人不肯放你。」雲卿道:「我要去,誰阻礙?」公子道:「你去了,豈不要散班麼?」雲卿道:「原舊有個旦,新又添了一個,我可以去得。」公子道:「老一幾時起身?」一娘道:「要去,明日就可去了。」說畢,二人便扯住哭起來。公子道:「暫時相別,不久自會,也不必哭了。」再三勸住。公子道:「該留你們坐坐,我今日又要去吃酒。」又想想道:「也罷,我早些去見個意先來,你二人在此等我。」叫小廝拿飯吃。擺上飯,他二人那裡吃得下?公子再三勸,他們只得各吃了幾口就放下來了。
公子吃畢起身。二人關上門,送行一回,雲卿道:「想當日在廟裡相逢,蒙你十分相愛,銘感至今,後又承大爺好心成全,你我相處了二年。如今一旦分離,正是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久天長,此情不老!」一娘道:「你這樣青春年少,愁沒有好女兒匹配?只是我跟著那厭物,幾時才得有出頭的日子?若得此生重會,死也甘心!你此去須要保重身子,不要為我傷感壞了,誰人知你疼熱!」雲卿道:「我如今做戲也非善策,明日跟大爺上京,只望他中了,我也要上個前程,就有幾年在京里住。你若有情,可到京里來相會。」又哭了半日。雲卿道:「我到下處走走就來。」一娘道:「我也要到裡面去辭別。」二人起身。
一娘走進來,向老太太、太太磕了頭,又向王奶奶磕下頭去。王奶奶扯起來道:「為何行此大禮?」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舉,感恩不盡,明日要往南去,今特來辭謝。」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著罷了,又去怎的?」一娘道:「丈夫見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趕趁。」王奶奶道:「就沒生意,難道我家養不起你?別處去也只吃得一碗飯。」一娘道:「多謝奶奶美意。叫做『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鄉』。我就去也去不遠,異日再來伏侍。」王奶奶叫丫頭擺茶與一娘吃。眾女眷都贈他銀錢衣食。王奶奶另是五兩銀子並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來了。一娘到書房來,卻好益之不在此,就是他們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處去?」一娘道:「打算往南邊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來,說南邊大水,米麥甚貴,徐州一帶都淹沒了,如何去得?不如往東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個同年,姓白,他也是個四海的人,如今丁憂在家,與我至厚,我寫封書子與你,去投他,他自看顧你。等我出京時,便著人來帶你一同下來。」一娘道:「大爺如此費心,真是殺身難報。」小廝擺下酒來,公子舉杯遞與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壯行色。願你前途保重,異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謝道:「小的兩人承大爺厚恩,今生恐無可報答,只好來生作犬馬補報罷。今日一別,不知可有相見之日!雲卿在爺身邊,望爺抬舉他,若得個前程,也是在爺門下的體面。」公子道:「不勞費心,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雙手奉與雲卿,才叫了一聲哥,就哽咽住了,潑梭梭淚如泉湧,說不出話來。淚都滴在杯內,二人抱住,放聲大哭。公子也兩淚交流,勸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裡吃得下去?兩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淚汪汪;相了一會,復又大哭起來。連旁邊服侍的人,都垂下淚來。足足捱到二更時,點水也未曾下咽。一娘沒奈何,只得硬著心腸起身作別。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來,說道:「這是薄儀十兩,權為路費,明年務必來過下。」一娘道:「用得大爺的還少哩!又蒙厚賜。」復又叩頭謝了。雲卿也是十兩,放在他袖內。又向手上解下一個金牌子來,道:「這是我自小兒帶的,與你繫著,他日相會,以此為證。」就連繩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頭大哭一場。三人攜手出門。公子揮淚道:「前途保重,叫貽安打燈送你去。」將別時,好難分手。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有詩道得好:
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
長堤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
一娘回到下處,早已三更將盡,收拾了一會,天將亮了。丑驢雇了車子,裝上行李,辭了店家上車。只見貽安拿了兩封書子並禮物來道:「這是送白爺的。」又取出件潞綢羊皮小襖、一床小抱被道:「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兒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並糕餅,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過下哩。」一娘道:「難為哥,煩你稟上奶奶,等我回來再叩謝罷。」說畢,抱著辰生,驅車奔大路而行。只見:
憔悴形容,淒涼情緒。驅車人上長亭路,柔腸如線系多情,不言不語懨懨的。眉上閒愁,暗中心事。音書難倩鱗鴻寄。殘陽疏柳帶寒鴉,看來總是傷心處。
一娘在路,淒悽慘慘,不飯不茶,常是兩淚交流,沒好氣,尋事與丑驢吵鬧。
上路非止一日,只見前面儘是山路,雖是小春天氣,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風大作,一娘穿上皮襖,用小被兒將孩子包緊了,又將行李內氈毯,與大小廝孝兒披著。看看傍午,忽然飛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來。但見:
彤雲密布,慘霧重遮。彤雲密布,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遮,大雪紛紛蓋地。須臾積粉,頃刻成鹽。飄飄蕩蕩翦鵝毛,淅淅瀟瀟栽蝶翅。灞橋漁叟掛蓑衣,茅舍野翁煨。客子難沽酒,家童苦覓梅。寒威難棹剡溪船,冷氣直穿東郭屐。千山飛鳥盡潛蹤,萬逕行人都絕影。
那雪漸漸一陣大似一陣,下個不止,頃刻間積有數寸。車子推不上,車夫道:「離火樓鋪還有二十里,沒有宿頭怎麼好?」心中甚是著忙。丑驢叫道:「好了,你看那樹林子裡不是個人家麼?」車夫道:「那不是正路,就從這斜路去近些。」車夫推車下坡。不多時,到了一所莊院前住下。但見:
亂竹堆瓊,蒼松掛玉。數層茅屋盡鋪銀,一帶疏籬俱飾粉。冰疑檐角,渾如玉筍班聯;凍合溪橋,一似晶盤灼爍。樹底炊煙猶濕,田間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門,陣陣棲鳥啼古樹。
那丑驢先走到柴門下,只見疏籬開處,走出一個老者來。那老者頭戴深檐暖帽,身穿青布羊裘,腳穿八搭翁鞋,手拄過頭藤杖,問道:「做甚麼的?」丑驢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難走,投不著宿頭,告借一宿。」老者見他有家眷,便道:「請進來。」丑驢扶一娘下了車,抱著孩子,走到堂前與眾女眷見了禮。媽媽問道「大嫂從何處來?」一娘道:「自臨清來的,要往泰安州去。」媽媽取了熱湯來,一娘吃了,請到前面客房裡坐下。媽媽見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來燒火。丑驢、孝兒都來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飯,一碗菜湯來,道:「隨便晚飯,請些兒。」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鬧,怎敢相擾?」媽媽道:「倉卒無餚,請用些。」說畢去了。
一娘吃了兩口湯,沒鹽沒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里吃慣了好的,再加心緒不佳,這樣粗糙之物怎能下咽?只得向主人家借了個罐子,在火上燉起些滾湯,泡些炒米吃了,打開行李,帶著孩子和衣而臥。孝兒同丑驢也睡了。一娘想道:「這樣雪天,他們定是紅爐暖閣的賞雪,那曉得我在此受這淒涼?」又不好哭,只得淚汪汪的。睡至五更,覺得頭疼腦悶,身體拘倦。被車夫催了起身,沒奈何只得起來,別了主人上車。
是日天氣雖晴,怎禁得北風如箭,寒氣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樓鋪客店,揀了一間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著被睡了。丑驢取了饃饃來叫一娘吃,叫了幾聲不應,走來摸摸,渾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頃又發起戰來,連床都搖得響。這病南方謂之瘧疾,北邊叫做擺子。這個病急切難得脫體。怎見得他的狠處?但見:
頭如斧劈,身似籠蒸。冷來如坐冰山,熱時若臨火窟。渾身顫抖,太行山也自根搖;滿口焦枯,黃河水恨難吸盡。少陵詩句也難驅,扁鵲神功須束手。
一娘這病,因心中鬱結,連日未曾吃飯,又受了風寒外感釀成。此症十分沉重,丑驢只得打發了車錢。一住兩個月,還未得好。丑驢身邊盤費俱盡,只得瞞著一娘拿衣服去當。被一娘看見,說道:「不要當。」旁邊取過拜匣來,拿出一兩散碎銀子與他道:「我想口鮮魚湯吃,不知可有?」丑驢道:「等我去尋看。」店家聽見道:「我們這裡平日鮮魚甚少,況如今凍了河,那裡去尋?我家到有些蝦米,且做些湯與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湯送來,一娘吃了兩口,覺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鍾大米飯吃了,那知那瘧疾竟止了。對店家婆謝道:「兩個月沒有嘗一顆米,今日承賜湯吃了些,才知道飯香。」店家婆道:「胃氣開就好了。」
那丑驢拿著銀子上街,見人看紙牌,他就挨在旁邊說長論短。一個道:「你既會說,何不下來鬥鬥?」丑驢真箇也下來看,起初贏了百十文錢,買酒請了眾人。此後遂日逐去斗,身邊銀子輸盡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罵,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尋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開了鎖,見匣中有許多銀包,起初也不料有這些,揀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兩盤纏,復好好鎖起。次日便帶到街上去鬥牌,大酒大食的請人,老婆的茶飯全然不管。吃醉了回來,一娘問著,他反大睜著眼亂嚷。一娘也沒氣力理他,若要吃時,自己買些吃,卻也不料他偷銀子。看看冬盡春來,又早是二月天氣,雇了車子上路,丑驢銀子也用盡了。正是日暖花香,與那冷天不同。
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里,到一帶平坦大路上,兩邊都是深澗,四無人煙之地。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枝匏頭箭射來。車夫道:「不好,響馬來了!」一娘抱著孩子下車蹲在路旁,只是發抖。只見遠遠的兩個強盜,放馬衝來。但見: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黃須赤發賽喪門。一個眼放金光如電掣,一個口中叱吒似雷嗚。一個滿面威風嘗凜凜,一個渾身殺氣自陵陵。一個手中執定三尖刃,一個肩上橫擔※搭藤。
那兩個響馬跑到車前,跳下馬,劫掠財物。丑驢伏在車上,被強盜一腳踢翻,將細軟裝在馬上,粗重的都丟在澗里。丑驢見了捨不得,叫道:「大王,用不著的還留與我罷,可惜丟了。」那強盜將丑驢衣服剝下,用條繩捆了。又來剝一娘的衣服,掀起臉罩,見她生得標緻,就沒有剝;收拾停當,把一娘抱了上馬。一娘哭著亂扭,那強盜緊緊夾住,莫想掙得動。車夫並孝兒不知跑向何處去了。丑驢高聲叫喊,強盜大怒,下馬提起兩腿,往澗里一掠,撲通一聲響,順水流去。一娘看見,放聲大哭。那二盜將馬一拍,那馬飛也似的去了。一娘淚眼昏花,也不辨東南西北,不一時到了一所莊院。強盜抱一娘下馬,進屋裡來,把物件取到裡面。打開看時,卻無甚值錢的,只拜匣內約有二十多兩銀子,幾件綢絹女衣。二人笑說道:「原來竟沒有甚麼,怎麼那樣揮灑,枉送了他的命。」
原來丑驢拿銀子在鎮上用時,露在二盜眼內,只道他有許多銀錢,誰知沒甚麼東西。一個道:「財物雖少,卻得了一件活寶。」將衣物收過,便來溫存一娘。一娘只是哭。強盜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若好好的從我們,便豐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強,先把你孩子殺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將孩子奪去。一娘想著:「丑驢那個厭物,就在臨清住著罷了,卻要來尋死,也死得不虧他,只是這孩子是雲卿的點骨血,我若不從,這強盜有甚人心?且暫從他,慢慢的再尋出路。」主意定了,就漸漸住了哭。
強盜見他心轉,便將孩子仍遞與他,忙去安排酒菜來請他,百般的奉承。一娘一則怕他兇惡,二則被他們軟纏不過,起初還有些羞澀,後來也就沒奈何,吃酒隨順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有詩道得好:
馳驅名利向東遊,豈料中途遇寇讎。
身陷牢籠何日出,樁樁舊事掛心頭。
一娘被二盜纏住,盡意做作,哄得二盜滿心歡喜,百依百順。起初一個出去,一個在家看守,終日有得吃用,玩耍快活。二盜把他當為至寶,真箇是要一奉十。誰知一娘別有一條心,都是假意奉承。
不覺光陰易度,早已過了五六年。一日,二盜都出去了,那住處止他一家,並無鄰里。此時正值春天,風日可愛,孩子往外面去頑,一娘連叫他吃飯都不答應,只得自己到門外來找尋,只見東邊一株大樹,鳥聲清脆。信步去到樹下,那棵大樹直挺挺的約有四五丈高,就如傘蓋,見孩子在樹邊打上面的鳥兒。一娘攙著孩子四下觀看了一會,只見四周俱是亂山,山上野花嬌艷,芳草蒙茸。又見那黃鶯對對,紫燕雙雙,不覺觸動心事,一陣心酸,止不住簌簌淚落。又在樹下坐了一會,攙了孩子來家。見路旁有一所廟,便進廟來看是何神像。只見上面供著一尊紅臉黃須三隻眼的神像,手執金鞭,威風凜凜。面前一個金字牌位,上寫著「王靈官之位」。一娘倒身下拜,禱祝道:「尊神聽者,我信女侯氏,被二盜殺了丈夫,強占在此,不知何日方得脫難,懇求尊神暗中保佑,早離此地。」拜了出門,正撞見一盜回來,問道:「你在此做甚麼?」一娘道:「孩子出來頑耍,我來尋他,偶到這廟裡來看看。」強盜道:「我們這老爺極有靈驗的,你若觸犯了他,至少也要抽你百十哩。」一娘道:「想是個賊菩薩,管著你們的。」強盜笑道:「賊菩薩專一會偷婆娘。」三人同到屋內。
強盜少刻又去了一會,挑著許多海味雞鵝果酒等物歸來。一娘問道:「買這些東西做甚?」強盜道:「不是買的,是人送的。」坐下吃了飯,就將肴饌安排停當,擺上桌篩過酒來。一娘道:「等你哥回來同吃。」強盜道:「他同個朋友往北邊去了,有幾日才回來哩。我們落得快活的。」二人對酌。強盜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一娘道:「怎麼?」強盜道:「我久要備桌酒兒與你對酌談談,礙著他不便,今日得他去了,正愁沒甚肴饌,卻好有人送這些東西來。」一娘道:「送禮的為何不送到家裡來?」強盜道:「這那裡是送我的?他是送別人的,路上遇見我,將那挑禮的嚇走了,就都送與我了。」一娘笑道:「阿彌陀佛,這樣善念多行幾個。」強盜笑道:「一日常行個把兒。」二人飲至天晚,乘興簸弄顛狂了一夜。
次日睡至日中方起。遂不出門,終日在家行樂,一連有二十餘日。強盜道:「明日是初一了,買些香燭來燒燒。」一娘道:「我在路上害病時曾許下泰山香願,一向未曾還得。近來有些夜夢顛倒,你多買些香燭來,我要還願哩。」強盜下山,果然買了許多紙馬香燭回來。一娘向空燒化了一半,對天拜過,藏起一半,等強盜出去,便來廟中燒香禱告,求早脫難。凡遇朔望,便來燒香。一夜,夢見靈官道:「你災難將滿,情人相會有日。只是上公將我臉上搠破了,還求他不要來我廟中頑耍。」醒來心中甚喜。打發強盜出了門,便走來廟中拜謝了。走近前看時,果然臉上去了一條金。問辰生道:「菩薩臉上怎的破了的?」辰生道:「我昨日在這裡捉雀子,一個飛上龕子去,是我爬在菩薩肩頭上捉的,屋上一塊磚落下來擦破的。」一娘心中暗喜道:「菩薩叫他上公,想必後日有些好處。」因嚇他道:「你把菩薩臉上擦破了,他夜裡要來打你哩。你以後莫再來頑耍。」辰生嚇怕了,果然不敢再來頑。
過了些時,那一個強盜也回來了,騎著一匹高頭白馬,背著許多衣物。一娘看見生得甚是高大。有詩讚曰:
光橫碧練耳披霜,汗血沙場俠骨香。
名重有人求逸足,塵埋何用數驪黃。
千金燕市誰增價,一曲吳姬惜減妝。
莫向華山悲伏櫪,秋風指日看鷹揚。
一娘問道:「這馬不是你的原馬,那裡來的?」強盜道:「好眼色,是北方一個官宦的,一日能行五百里,值二百兩銀子,是我偷來了。我的那馬送與朋友了。」一娘置酒與他接風,飲了一晚,兩人上床,歡樂異常。
一娘見了這馬,就存心要走,等二盜不在家,便將箱籠打開,也有二三百兩銀子,將二三錢的小塊子揀出來,將貼身的件小襖脫下,將銀塊衲在內,又將細軟裝些在搭褳里。乘空來靈官廟內,燒香禱祝,要偷空逃生。取※在手,求個聖※,丟下去,卻是個陽※。又禱祝一番,拾起※來,再卜,又是個陽※。一娘又祝道:「若果不該去,再賜個陽※。」拍的果又是個陽※。安了※拜謝回來,耐性又過了年餘。整整住了十個年頭。
去心一動,一日難捱。又是秋天,但見金風淅淅,秋雨霏霏,足足下了一個月。二盜沒處去,只在家裡盤桓,終日飲酒取樂。一娘雖是個好家,也當不得他們虎狼般的身體晝夜盤弄。
一日飲酒間,強盜取出三顆珠子來,有雞頭子大,光明圓潔得可愛。一娘道:「是那裡來的?」強盜道:「是北方莊戶人家一個小孩子手上的,是我摘來了。」一娘道:「也不怕嚇壞人家的孩子。」強盜道:「那孩子都嚇痴了,丫頭養娘還不知是甚麼緣故哩。」一娘道:「你真是強盜心,不怕嚇死了人。」看玩一會道:「送我了。」強盜道:「要,便拜我拜。」一娘道:「若不肯,我就打碎了。」強盜笑道:「痴子,家裡那一件不是你的?」三人歡樂了些時。
已是中秋之後,秋風漸起,景物淒涼。一娘熬不過,又來廟裡討※要去。卻好是個聖※,滿心歡喜,又祝道:「若真可脫身,再發個聖※。」果又是個聖※。一娘又拜祝道:「尊神若保佑我脫離此難,情人重遇,願來裝金建廟,求尊神默佑。」拜畢回來。
次日交秋社,二盜備了牲醴去祭社神,吃得大醉回來。一娘乘二個睡熟,忙去打點行裝,將銀衣穿在裡面,叫辰生來,將要走的話向他說了。辰生此時已十餘歲,知道些人事了。把白馬備了,掛上搭褳包袱,牽出後門。復進來,一娘見二盜沉醉未醒,心裡恨他,取過壁上掛的刀來,要殺他們。卻又手軟了,想道:「罷,饒他罷。我雖受他們污辱,這孩子卻也虧他們撫養。」遂把前後門都反鎖了,出來對馬說道:「你既是良馬,自通人性,我今仗你逃生,卻不知路徑,隨你去到就是路了,我母子性命俱在你身上。」便對馬拜了四拜,又遙向靈官廟拜祝道:「尊神既許我侯氏今晚逃難,無奈不知路徑,望尊神護佑。」拜畢,便抱了孩子跳上馬,夾一夾,那馬如風似電的向北去了。正是:
摔碎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蛟龍。
畢竟不知一娘逃往何方?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