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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御花園嬪妃拾翠 漪蘭殿保姆懷春

2024-08-24 13:32:40 作者: (明)李清
  詩曰:

  為家宜春令去游,風光絕勝小梁州。

  黃鶯兒唱今朝事,香柳娘牽舊日愁。

  三棒鼓催花下酒,一江風送渡船頭。

  嗟子沉醉東風裡,笑剔銀燈上小樓。

  話說皇上天威大怒,將御史劉光復拿送法司問罪。眾官叩頭俯伏,不敢言語。駕起,各官退出,仍傳旨賜輔臣酒飯。各官退至朝房,相與私議:「皇上久不臨朝,今日召對,乃千載一時,正好從容諷諫,不意為書生所激。」各各嗟嘆不已。法司將劉光復擬絞監候,後來光宗登位,方才赦免,此是後話。

  卻說魏進忠因撼張差有功,太子將他升做尚衣局管事,仍帶管皇莊籽粒,遂出入有人跟隨,手中有錢使用,外邊又買了一所住宅。但沒有個親人眷屬往來,也著人去肅寧尋他子侄,終日依舊跟著孫成等玩耍。

  不覺光陰似箭,只見青歸柳眼,紅入桃腮,早是艷陽天氣。內官們都去踏青遊玩。有花園別墅的,有互相請酒,進忠日日遨遊於諸貴之門。一日有旨:「中宮駕幸御園賞花,各管事的都不許擅離,各各伺候。六宮嬪妃俱要隨侍游賞。」

  次早,東宮嬪妃先去候駕。進忠同一班內侍,簇擁著齊到御花園來。嬪妃下車入內,進忠也跟進去觀看。好去處,但見:

  徑鋪彩石,檻作雕闌。徑邊石上長奇葩,檻外闌中生異卉。天桃鳴翡翠,嫩柳囀黃鸝。步覺幽香來袖滿,行沾清味上衣多。鳳台龍沼,竹閣松軒。鳳台之上吹簫,引鳳來儀;龍沿之間養魚,化龍而去。竹閣詩章,費盡推敲裁白雪;松軒文集,考成珠玉注青篇。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亭、薔薇架,疊錦鋪絨;茉莉檻、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藥異香,蜀葵奇艷。白梨紅杏斗芳菲,紫蕙金萱爭燦爛。木筆花、麗春花、杜鵑花,夭夭灼灼;含笑花、鳳仙花、山丹花,顫顫巍巍。一處處紅染胭脂潤,一簇簇芳溶錦繡圖。更喜東風迎暖日,滿園嬌媚逞花輝。

  園中觀看不盡。走到殿上。見擺著筵宴,正中是中宮娘娘,東西對面兩席是東西二宮,側首一席是皇太子妃,其餘嬪妃的筵席都擺在各軒並亭館中。果是鋪得十分齊整。但見:

  門懸彩繡,地襯錦※。正中間寶蓋結珍珠,四下里簾櫳垂玳瑁。異香馥郁,奇品新鮮。龍文鼎內香飄藹,雀尾屏中花色新。琥珀杯、玻璃盞,金箱翠點;黃金盤、白玉碗,錦嵌花纏。看盤簇彩巧妝花,色色鮮明;接席堆金獅仙糖,齊齊擺列。金蝦干、黃羊脯,味盡東西;天花菜、雞鬃菌,產窮南北。猩唇熊掌列仙珍,黃蛤銀魚排海錯。鹿茸牛炒,鱘螺干。蟹鰲滿貯白瓊瑤,鴨子齊堆紅瑪瑙。燕窩並鹿角,海帶配龍鬚。萊陽雞、固始鴨,肥如膩粉;松江鱸、漢水魴,美勝題蘇。黃金疊勝,福州橘對洞庭柑;白玉裝盤,太湖菱共高郵藕。江南文杏兔頭梨,宣州揀票姚坊棗。林檎橄欖,沙果蘋婆。榛松蓮肉蒲桃大,榧子瓜仁密棗齊。核桃、柿餅,龍眼、荔枝。金壺內玉液清香,玉盤中瓊漿瀲灩。珍饈百味,般般奇異若瑤池;美祿千鍾,色色馨香來玉府。

  進忠四下看了一遍,只見各宮妃嬪陸續俱到。眾太監遠立伺候,不敢仰窺。

  少刻,小黃門飛報:「娘娘駕到。」眾嬪妃起身到園門外迎接。眾內官都俯伏道旁接駕。只見一對對儀從過去,先是引駕太監,約有百餘人,都是大紅直擺。然後是一班女官,擁著中宮的七寶步輦。將進門,各院嬪妃兩旁跪道迎接,女官喝聲:「起去。」後面東西兩宮跟隨,一隊隊的進去。步輦到殿前,中宮下輦坐下。東西二宮上來叩頭畢,又是太子妃行禮,然後各嬪妃及六尚女官分班朝見。各監太監也來叩頭,行畢禮,太子妃上來獻茶。茶罷,中宮起身,率眾下階遊玩。眾太監遠遠立著觀望,就如王母領著一群仙子一般。到各處亭榭,俱有茶湯伺候。遊覽多時,回殿飲宴。只見兩班彩女擁列,著似蕊宮仙府,強如錦帳春風,真箇是:


  娉婷※娜,玉質冰肌。一雙雙嬌欺楚女,一對對美賽西施。支鬃高盤飛彩風,娥眉輕畫遠山低。笙簧雜奏,絲管齊吹。宮商角徵羽,抑揚高下齊。清歌妙舞真堪愛,錦綉花園色色怡。

  殿上安席已畢,眾嬪妃各歸坐位,花攢錦族的飲酒。眾宮娥俱下來玩耍,各隨其伴,尋芳拾翠的遊玩。在假山邊、曲池畔、畫闌前、花徑中,一叢叢也有談笑的,也有看花的,也有石上坐談的,也有照池水整鬃的,也有倚闌拔鞋的。宛如千花競秀,萬卉爭妍,令人應接不暇。進忠本是花柳中串慣了的,正是虎瘦雄心在,四下里偷看。走到粉牆東首,杏花深處,有十數個宮人,在花陰下鋪著錦ブ,盤膝坐在那裡鬥百草玩耍。有《綺羅香》詞為證:

  綃帕藏春,羅裙點露,相約鶯花隊裡。翠袖拈芳,香沁筍芽纖指。偷摘下綠徑煙霏,悄扳下畫闌紅紫。埽花階褥展芙蓉,瑤台十二降仙子。芳園清晝乍來,亭上吟吟笑語。妨稼夸艷,奪取籌多,贏得玉瑜珥。凝素大靨香粉添嬌,映黛眉淡黃生喜。綰腰帶穿佩宜男,皇恩新至矣。

  進忠看了一會,笑語生香,香風滿面。又走過假山前,忽聽得一簇鶯聲燕語,回過頭來看時,見幾個女子,手執白紗團扇,在海棠花下撲蝴蝶玩耍。也有《綺羅香》詞為證:

  羅袖香濃,玉容粉膩,妝斗畫闌紅紫。浪蝶游蜂,故故飛親羅綺。竊指香繞遍釵頭,愛艷色偷戲燕尾。猛回身團扇輕招,隔花陰盈盈笑語。

  春晝風和日麗,雙翅低徊旖旎,拍入襟懷,漏歸衫袖,掮入海棠花底。蹴蓮鉤踏碎芳叢,露玉筍分殘嫩蕊。更妒他依舊雙雙,過粉牆東去。

  眾宮女趕拍了一會,未曾拍得住,飛過牆去了。正在懊惱,見進忠立在旁看,便說是他驚飛去的,拿起花片,沒頭沒臉的灑來,又趕著他打。慌得進忠笑著跑去。竟到曲水橋邊,見一簇宮娥坐在地下彈琴,弦聲清亮。有《梁州序》為證:

  綠茵鋪繡,紅英卻掃,雅襯腰肢纖小。焦桐橫膝,試將玉指輕調。只聽高山流水,別鶴孤鸞,盡聽鍾期妙。朱弦聲續處,軫微拋,無限春情個裡消。宮將換,移他調。暗中忽作求凰操。情脈脈,許誰道。

  那女子彈了一曲,撫琴長嘆,正是:

  欲知無限心中事,盡在枯桐一曲中。

  那女子才起身,又一個坐下來彈。進忠不解琴趣,遂過那邊去。只見太湖石畔也攢著一群女子,在石上下棋。亦有《梁州序》為證:

  楸枰閒對,石床斜靠,玉筍驚飛風雹。分邊入腹,何妨坐老仙樵。只見凝眸審視,握子沉思,各運神機巧。人人爭國手,慢推敲,先後惟求一著高。齊拍點,同歡笑。局終不減商山樂。分勝負,見奇妙。

  一局才終,只聽得背後笑語喧鬧,走來看時,見楊柳叢中露出一座鞦韆架來,有十數個宮娥在那裡打戲耍。有詩為證:

  畫架雙裁鏽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

  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

  下來閒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

  兩個宮娥打了一遍鞦韆下來,又有兩個上去。那女子先自笑軟了,莫想得上去,笑做一團兒。兩個小黃門挾不住,叫進忠上前抱他上去。又推送了一回,那鞦韆飛到半天裡去,果然好看。進忠也渾在內笑耍。那女子下來,都神疲力倦的去歇息。

  進忠走過錦香亭,見荼蘼架旁有一簇宮人,圍著一個女子踢氣球耍子。有詩為證:


  鞠蹴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玉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拽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那女子鉤、踢、拐、帶,件件皆佳,旁邊監論補空的也俱得法。一個鉤帶起來,一個接著一拐打來,張泛的張不住,那球飛起,竟到進忠面前。進忠將身讓過,使一個倒拖船的勢,踢還他。那女子大喜,叫個小黃門扯進忠來踢。進忠下場,略踢了幾腳,又有個宮妃要來圓情。進忠忙走開,繞斜廊向西而去。只聽得樂聲,見兩個樂師領著幾個小鬟在亭前按舞。有《二犯江兒水》為證:

  宮花爭笑,見無數宮花爭笑。盈盈掌上妖養,香茵襯穩,蓮瓣輕翹。細腰肢,一捻小。回雪滿林梢,輕風柳條。衣蝶齊飄,釵鳳頻搖。小弓灣,合拍巧。西施醉嬌,絕勝那西施醉嬌。小蠻清妙,好一似舞《霓裳》一曲小。

  那女子一個個花態翩躚,柳腰婉轉,真有流風回雪之妙。舞夠多時,下場少息。進忠又望南去,聽得歌聲嘹亮,見對面小軒中許多宮人唱曲。也有《江兒水》一闋為證:

  歌喉清峭,百轉歌喉清峭,似流鶯花外巧。更舒徐嫣潤,圓轉輕揚,比驪珠,一串小。《白雪》調須高,《陽春》曲自操。聲振林皋,響遏雲霄。按中州,音韻好。染塵暗消,直繞得梁塵暗消。吳俞攵清妙,直個是吳俞攵清妙。又何須娛秦晉,返駕邀。

  那些女子果然唱得清音嘹亮,按腔合節。進忠是個會唱的,站下來聽,腳下按著板,口裡依著腔哼。

  正聽到美處,忽有人叫道:「魏掌事,你來。」忙回頭看時,見沉香亭畔幾個小內侍招他道:「你快來!」進忠來到跟前,小內侍道:「小爺要花耍子,這樹高,咱們夠不著,你去摘幾枝來。」進忠也夠不著,去取了個白石繡墩站上去,才摘了三四枝碧桃文杏,遞與小內侍拿去。又去摘了一枝大開的蜀海棠,送上亭子來。見小爺坐在上面,旁邊四五個小內侍擁著弄花玩耍。左邊站著個保姆,伸手來接花。進忠定睛一看,吃了一驚,四目相視,不敢言語。只聽得宮娥叫道:「客巴巴,請小爺進膳哩。」眾內侍與那保姥帶著小爺蜂擁而去。

  進忠想道:「這保姥好生面熟,卻想不起是誰。」倚在亭子邊想了半日,忽猛省道:「好似月姐的模樣,舉止像貌一些不錯,只是胖了些。他如何得到這裡來?天下亦復有像貌相同的,恐未必是他。」忽又想道:「才宮娥叫他客巴巴,豈不是他?天下也料不定,我一個堂堂男子,尚且淨了身進來,安知不是他應選入宮做保姥麼!且緩緩的訪問。」少刻,中宮駕起,從妃嬪陸續回宮,一鬨而散。正是:

  艷舞嬌歌樂未央,樓檯燈火卸殘妝。

  園林寂寞春無主,月遞花陰上畫郎。

  進忠同一班內相,晚間依舊飲酒作樂。孫成道:「咱告了假,往西山上墳,魏官兒同咱去耍幾日。」進忠不敢違命,只得答應。次日清晨同去不題。

  且說那保姥,正是客印月。自與進忠別後,同侯七官打做一夥。後來的布客知得他的風聲,都來勾引七官玩耍。因此花下官錢,沒得還。後來事體張露,侯少野氣死了,薊州難住,只得搬到客家去。其母程氏身故,只得又搬進京來。七官賭錢吃酒,絕不顧家,貧苦難過。因印月生了個孩子,卻遇著宮中選乳婆,遂托李永貞在東廠※緣,選中了。過了三年,小爺雖然斷乳,卻時刻不肯離他。過後侯二死了,遂不放他出來,至今有十餘年。因他做人乖巧奸滑,一宮中大大小小無一個不歡喜。


  是日在亭子上,見了進忠,覺得面熟,想道:「好似魏家哥哥的模樣,雖然沒得鬍子,身體面貌無一不像。」遂時刻放在心裡。次日,問小黃門卜喜兒道:「昨日那摘花的官兒姓甚麼?叫甚名字?是那個衙門的?」卜喜道:「他姓魏,不知叫甚名字。他是本宮尚衣局的少長。」印月聽見姓魏,心中疑惑。晚間等小爺睡了,又來問卜喜道:「那魏官兒平日怎麼不見?」卜喜道「他的官兒小,不敢進來」。客巴巴道:「你代我尋他來,你說我有話問他哩。」卜喜道:「你也不認識他,怎麼忽然就有話說起來?」客巴巴罵道:「遭瘟的猴頭,專會說刁話。」說畢,回到倒在炕上,不覺昏昏睡去,夢見同進忠在家行樂,依舊是昔年的光景,十分歡樂。醒來卻是一夢,情思悽愴。但見:

  沉沉宮漏,隱隱花香。繡戶垂珠箔,閒庭絕火光。鞦韆索冷空留影,羌笛聲殘靜四方。繞屋有花籠月影,隔窗無樹顯星芒。杜鵑啼歇,蝴蝶夢長。銀漢橫天宇,白雲飛故鄉。正是相思情切處,風搖嫩柳更淒涼。

  客巴巴熬煎了一夜,次早央卜喜兒去訪問他的名字並鄉貫。去了半日,來回話道:「問不出他名字籍貫來。」客巴巴道:「你去叫他來。」卜喜道:「他同孫老爺往西山上墳去了。」客巴巴道:「幾時回來?」卜喜道:「早哩。」客巴巴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今日也不見來,明日也不見到,心中鬱悶,釀成一病,惡寒發熱,頭痛昏沉,終日不思茶飯。起初還勉強起來,過後竟睡倒了。宮人啟奏,娘娘遣醫官診視,寫下方用藥,莫想有效。古語云,百病可治,相思難醫。過了幾日,一發昏沉不省人事。小爺又時刻要他,中宮傳旨,著太醫院官用心調治。都知是七情所感之症,無如百藥不效。太監見他病勢沉重,只得奏過皇上,著他回家調理,病痊日再來。眾人扶起他來,穿好衣服,著內官背到長安門外上轎。到家,秋鴻接著,吃了一驚,便說道:「怎麼就病到這個樣子?」問他,總是不言語,昏昏沉沉,如醉一般。正是:

  柔弱纖腰力不支,全憑侍女好扶持。

  懨懨一種傷春病,懶向人言只自知。

  不說印月患病在家。且說進忠同孫成去了個月方回,也留心打聽,常時緝訪。見小爺出來玩時,只有宮娥同小內侍跟隨,並不見那保姆。一連數日都訪不出,又不敢問人。一日偶爾閒坐,只見卜喜兒捧著四個朱紅盒子走出宮門,叫校尉來挑。進忠上前問道:「送誰的?」卜喜道:「到客巴巴家問安的,是娘娘賜他的果品。」進忠道:「客巴巴怎麼不好?」卜喜道:「自那日從花園回來就病了。回家調理有一個月了,尚未曾好。」進忠道:「他住在那裡?」卜喜道:「順天府東道便是。」說畢,去了。

  進忠便要去尋訪,適因有事,耽擱未去。至晚,備了好酒肴,去尋卜喜兒來對酌。遂問他道:「你去看客巴巴,可曾好些麼?」卜喜道:「還是那樣,也未見好。他有了病,就是咱們的晦氣。小爺沒人帶,終日不是打,就是罵。」進忠道:「他家有誰伏侍?」卜喜道:「他有個小叔子叫做侯七,夫妻兩個帶著巴巴的孩子,手下男女有二三十人哩。」進忠道:「有病須要吃藥。」卜喜道:「也不知吃過多少大夫的藥,總不見效。」進忠道:「我到有絕好的藥,包管一服就好的。」卜喜道:「不要說嘴,他這蹺蹊病難醫。你若是個外官兒或者還可醫,你我是個沒本錢的貨,縱有神針妙手也無用。」進忠道:「我從不說謊,我這靈丹,任你甚麼蹺蹊病,我手到病除。」卜喜道:「果如此,我明日同你去。他前日也曾問你的,你若醫得好,咱們也省多少打罵哩。」飲畢各散。

  次日飯後,進忠同卜喜兒出了東長安門,上馬來到候家門首下馬。卜喜兒先進去道:「奉旨差醫官來看病的。」候七官不在家,只有他娘子帶著個小孩子出來謝了恩。那女子才來拜見,進忠看時,正是秋鴻,比當日長大了些,更覺豐致。秋鴻不轉睛的看著進忠。等吃了茶,丫頭請進臥房。見紗窗半掩,羅幔低垂,香氣氤氳,錦花璀燦。進忠叫將帳幔掛起來,道:「天氣和暖,此時春天發生之時,不可遏抑陽氣。」卜喜兒揭開帳子,見印月朦朧星眼,面色微黃,懨懨一息。秋鴻掀開被,捧出手來。進忠沒奈何,也診了診脈。又捧出左手來,黃金釧下,露出兩顆明珠來。進忠一見,不覺一陣傷心,忍住了淚,說道:「此是七情中感來的病,心口飽悶,飲食不思,痰喘時作,精神恍惚。」秋鴻道:「各醫家俱是這樣說,只是吃藥不效。」進忠道:「不難,我有妙藥,一服即見效的。」向袖中取出小錦囊,解開,拿出一塊膏子藥,用戥子兌了三錢,叫他取開水化開調勻。秋鴻到印月耳邊說道:「吃藥。」扶起他頭來。卜喜兒把藥慢慢的灌下,放他睡好。進忠道:「午後自好。」秋鴻請進忠到廳上待茶。丫頭捧出個朱紅盤子,內放白封紅簽銀拾兩。這是舊例,凡差小內官來,俱有禮物酬謝。進忠見了道:「咱們是東宮服役的,小爺面上,怎敢受此禮?」秋鴻道:「例皆如此。」進忠道:「豈有此理,快收回去。」進忠說畢出來,連卜喜兒也不好收。二人起身時,秋鴻道:「請公公明日還來看看。」進忠應允。

  次日巳牌時,獨自騎馬來到候家。秋鴻接入,謝道:「承公公妙藥,昨日午後就清爽了些。早間吃了些粥湯,覺得好了有一半。」進忠道:「我說一劑就好,果然應手。還要診診脈看。」秋鴻請他到房裡。見丫頭扶著印月坐在床上。進忠看了脈道:「脈漸平伏了,病也減動了,藥固要吃,卻以戒思慮為主。這病原是從心思上來的,只要心開,便好得快了。」印月睜開眼看著他。丫頭取開水來,調了藥與他吃下。進忠道:「午後還要吃一服,才得全好。」遂走出房來。秋鴻留著他吃飯,二人就在中堂坐下。

  茶罷,擺上飯來。品物豐盛,美味馨香,非復昔年光景,都是內府的烹炮。秋鴻舉杯奉酒。三杯後,進忠問道:「候七兄怎麼不見?」秋鴻道:「往赤林莊收租未回。」進忠道:「赤林莊客家還有甚麼人?」秋鴻道:「他家也沒有甚麼人,只有一個孩子,是太太的兄弟,年紀尚小,田產都被人占去了。這幾年都是我家代他管理,才恢復過些來。」進忠道:「好個人家,幾年間就衰敗了。」秋鴻道:「公公怎麼知道的?」進忠道:「他是咱的至親,咱在他家住的久哩。」秋鴻道:「公公上姓?」進忠道:「姓魏。」秋鴻想了一會,道:「魏西山可是一家?」進忠笑道:「不是,不是!七嫂何以認得他?」秋鴻道:「他也與客家有親,就是太太的姨兄。他的容貌也與公公相似,年也相仿,至今十餘年絕無蹤跡。太太時常想念他。」進忠道:「可是薊州販布的魏進忠麼?」秋鴻道:「正是」。進忠道:「聞得他現在京中,要見他也不難。」秋鴻道:「他既在京,為何不來看看我家太太?」想是因落剝了。」進忠道:「他也不甚落剝。」秋鴻道:「公公既知他,請公公差人找他來走走。」進忠道:「七嫂,不可白使人。」遂斟了一大杯酒,遞與秋鴻道:「即要我找人,須飲此杯。」秋鴻笑道:「我尚未奉客,怎敢動勞。」也斟一杯回敬。進忠接過,一飲而盡。秋鴻也飲過。

  進忠笑著說道:「你乖了一世,一個人坐在面前,你也不認得。」秋鴻便笑起來,道:「原來就是你這天殺的!我說天下那有面貌聲音這樣相同的哩。你為何許久不來?我只說你死了,你如何到這田地?」進忠便將歷來的事,細說一遍。,:「我並不知道你娘兒們俱在此,只因前在御花園裡遇著你娘一次,我就有些疑惑。」秋鴻道:「娘的病就是為見了你起的。」二人又敘了半日的情。

  只聽得印月在房中叫人,秋鴻忙進房來。印月道:「這個醫官的藥果然好,這一會更覺清爽些。我要起來坐坐哩。」秋鴻道:「卻也該起來坐坐,如今又有個醫官,比前更好些,不消吃藥,一見即愈。」印月道:「你又來瘋了,那有個見面就好的?縱是活神仙,也沒有不吃藥的。」秋鴻道:「娘若不信,等我請他來你看。」遂將進忠拉進房來。印月道:「請坐!貴衙門是那一局?」秋鴻道:「他是離恨天宮,兼管鴛鴦冊籍。」印月道:「似曾在那裡會過的?」秋鴻道:「會的所在多哩!」秋鴻印月道:「這丫頭只是瘋。」秋鴻道:「瘋不瘋,如今少了個鑽心蟲。」進忠道:「曾在御花園會過一面。」印月道:「正是那日摘花的,就是長使?」秋鴻道:「樓上看菊花,也曾會過他的。」印月道:「上姓?」進忠道:「姓魏。」印月道:「你莫不是魏西山哥哥麼?」進忠道:「正是。」印月聽了,一把扯住進忠,放聲大哭道:「冤家!你一向在何處的?幾乎把我想殺了。」這正是:十年拆散鴛鴦侶,今日重逢錦繡窩。

  畢竟不知相會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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