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斜陽明滅浮雲卷,叩閽誰燭忠臣怨。
惟有黔黎不死心,涇渭昭然難為掩。
志抒丹,豈稱亂,一呼直落奸雄膽。
手附勢徒,口指奸雄呼。
朝廷三尺自有法,曷為肆把忠良屠。
一身拼共賊臣死,為國除奸事應爾。
剩取猩猩一寸丹,染入霜毫耀青史。
話說錦衣官校領了差,見江、浙、閩都是好地方,一個個磨拳擦掌的,想要覓個小富貴回去。分頭下來,早有一起先到江陰。此時李御史早已知道了,拜別父母道:「孩兒此去,或邀天幸君恩,得以生還,望勿憂慮。」先安慰了父母妻子,然後向眾親友作別道:「李某論劾權,褫奪而歸,原圖燕喜雍睦之樂,不料禍不旋踵。此去多死少生。一死報國,人臣之分,只是父母深恩未報,反不得如烏反哺,於心歉然。幸而有兄有子,不乏奉事之人,我也可放心前去。」親友聞之,盡皆流涕。李公反絕無愁慘抑鬱之容,乃作詩別友人徐無修曰:
相逢脈脈共淒傷,訝我無情似木腸。
有客衝冠歌楚些,不將兒女淚沾裳。
其二:
南州高士舊知聞,如水交情義拂雲。
他日清時好秉筆,黨人碑後勒移文。
又別妹丈賀說茲曰:
莫說蒼蒼非正色,也應直道在斯民。
憐君別淚濃如酒,錯認黃梁夢裡人。
親友們安慰了一會,都回去了。他只留好友徐元修在書房同宿,逐日談論詩文,不及家事,父母叫他內里去宿,他也不肯,恐對家人婦女哭泣之狀,方寸要亂。他竟一無所顧。及至縣尊到門,他便挺身就道,止同一個表兄飄然長往。終日路上吟詩作賦,每得佳句,便擊節嘆賞,全無一點愁苦的光景。途中又作《述懷詩》一首,道:
便成囚伍向長安,滿目塵埃道路難。
父母驚心呼日月,兒童洗眼認衣冠。
文章十載虛名誤,封事千言罪業彈。
寄語高堂休苦憶,朝來清淚飽盤飧。
又過丹陽,道中作:
已作冥鴻計,誰知是※民。
雷霆驚下土,風雨泣孤臣。
憂患思賢聖,艱難累老親。
生還何敢望,解網羨湯仁。
詩句甚多,不能尺述,無非思親、念友、咎己、望君之意。這也不題。
再說那班官校到無錫來拿高總憲,高公早已知之,說道:「我當日掌院時,因要整肅綱紀,懲創奸貪,才劾崔呈秀,乞行遣戍。也只欲為國除奸,他卻避禍投在魏閹門下為子。官校此來,必是仇人陷害我,怎肯把父母遺體去受那無辜的刑法?此去必為楊、左之繼矣。我果結黨欺君,死也心服;今為仇人所害,豈不是忠孝兩虧?我不如死於家,也得保全父母遺體。」暗暗自己籌畫定了,也不現於辭色。及聞官校已渡江而來,便嘆道:「罷了,今日是我的歸期了!」遂分付下些家事,命人備酒,大會親友,與眾人作別。此時親友也來得少了。高公道:「刻因赴京在即,故與列位相別,開懷暢飲。」這些親友也有要勸解他的,也有要為他籌畫的,見他全無憂愁之態,反暢飲取樂,到不好開口。
酒散後,叫取水來沐浴,分付家人:「各自休息,不要驚恐,料無甚大禍。讓我獨坐片時再睡。」先家人都怕他尋死,時刻提防,卻不見他著意,此時上下人都倦了,果然不防他。大家散去,高公獨坐書房,整肅衣冠,焚了一爐好香,展開一幅紙來,寫下一篇遺疏道:「臣今雖蒙削奪,昔日卻為大臣。大臣義不受辱,今欲辱大臣,是辱國也!臣謹遵屈平之遺策,願效犬馬於來生。願使者持此以覆命。」其大略如此。寫畢封固,上書「付長男世儒密收」。到三更時,開了花園門,走到魚池邊,把焚的香帶了擺下,向北叩頭畢,又遙拜謝了祖宗、父母,起身向池內一跳。正是:
昔聞止水沉江相,今見清池溺直臣。
同是汨羅江上派,英靈應結子胥魂。
公子高世儒終是放心不下,潛自起來到書房來,見書房門開著,絕無人影,吃了一驚;見桌上放著遺書,知是去尋死,急出來,且哭且尋。來到後邊,見園門也開了,急急來到魚池邊,只見爐香未絕,池水猶動,似有人在內,便放聲大哭。驚動了夫人,喚起外面眾家人來,下池去撈,抬上來,已是沒氣了,免不得一家痛哭,備辦後事。
次早,具報各地方官,無錫縣聞報,吃了一驚,忙詳報各上司撫院,隨即差官來驗看。府、縣俱到,只見高公濕淋淋的一個屍首停在廳上,合家圍著哭泣。各官拜過,揭開面帕看,確是高總憲的真屍,也都沒得說,只埋怨公子道:「年兄們怎不小心防護,致令尊翁老先生自盡?尊翁是朝廷大臣,就到京也無甚大事,何至如此!倘或朝廷要人,怎處?」知縣道:「只好待官校來看過再殮。」知府道:「豈可暴露多日。」不一時道尊也來拜了,也沒得說。高公子求他做主收殮,道尊向府、縣道:「高大人投水是實,我們公同目擊,各具結詳報,待上台具題。」這裡竟入殮。各官候殮而散。
不日官校到了,聞高公已死,他們就當做一樁生意放起刁來,道:「這必是假死;就是真的,既奉聖旨拿人,你們做有司的就該預先拘管,如何容他自盡?我們不獨不能回旨,先就不能回魏爺,一定要開棺看。」各官俱無言以對。只有無錫縣教諭上前道:「不是這樣說,你們說他是假死,各上台親自驗過,才具結審報,各憲具題,誰敢擔欺君之罪?若為有司不拘管,這機密事我們如何得知?你們既奉旨拿人,就該星夜而來,迅雷不及掩耳才是,為何一路騷擾驛站,需索有司,致違欽限,使他聞風自盡。我們到不參你罷了,你反來詐麼?」官校雖還勉強爭鬧,終是他的理正,只得又高公子,說他不預先防守救護,要把他抵解。高公子道:「罪不及妻孥,若旨上有我的名字,我也不敢違旨;若無我名,你卻也難說。」公子只得央人出來,做好做歹的送他幾十兩銀子作程儀,把遺本交與他覆命。府、縣也都厚贈他,恐他在魏監面前說長說短。那些官校也怕擔擱日期,那蘇杭要拿的人效尤,便不好回話,只得丟手,討人夫馬,星夜往蘇州來拿周順昌。
蘇州府縣知道無錫如此受官校的詐,都早差人將周吏部的宅子時刻巡邏,分付他家人防守。周吏部聞之,仰天大笑道:「我也不走,我也不死,直等到京說個明白。大丈夫就死也須痛罵奸權,烈烈轟轟而死,豈可自經溝瀆,貽害地方,連累家屬?」官校一到,知縣來請,他即拜辭了祠堂,別了妻子,禁止家人啼哭,也略分付了些家事:叫兒子用心讀書,好生做人。「魏掌科當日曾托妻寄子與我,今不可因我被禍,便置之不理,須常時照舊周恤,不可負我初心。」這正是:
千金一諾重如山,生死交情不等閒。
世上幾人如杵臼,高風獨步實難攀。
蘇州三學生員見周吏部被誣,相約去見撫院見毛一鷺,求他緩些開讀,好上本申救。毛撫院道:「旨意已下,誰敢亂救?諸生此舉,到是重桑梓而薄君臣之意了。」諸生齊聲道:「生員等於君臣之義不薄,只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毛撫院諸生出言不遜,只得含糊答應,支吾他們出去。誰知市上早有一班仗義的豪傑,相議道:「前日無故拿了周御史、繆翰林,如今又來拿周吏部。若說他貪贓壞法,他是極清廉正直,人所皆知;若說他是東林一黨,他又杜門不出,從不輕與人交接;況且與李織造素無干涉,為甚事拿他?這分明是魏太監與李織造通同害人,假傳聖旨。我們只是不容他去就罷了。」
及到開讀的清晨,只見周公青衣小帽,早在此伺候。院道各官相繼到了,只見一路上的人填街塞巷,人集如山,趕打不開。有司只道是來看開讀的,不知內中有個豪傑,起了個五更,在街上敲梆喝號道:「要救周吏部的都到府前聚齊!」故此滿城的挨肩擦背,爭先奮勇來了無數。各官迎接龍亭,進院分班行禮畢,才宣駕帖。忽聽得人叢中一片聲喊道:「這是魏忠賢假傳的聖旨,拿不得人!」就從人肩上跳出一個人來,但見他:
闊面龐眉七尺軀,鬥雞走狗隱屠沽。
胸中豪氣三千丈,濟困扶危大丈夫。
這個豪傑手中拿了一把安息香,說道:「為周吏部的人,各拿一枝香去!」一聲未完,只見來拿香的推推擁擁,何止萬人,撫按各官那裡禁壓得住?有一個不識時務的校尉李國柱亂嚷道:「甚麼反蠻,敢違聖旨!」只見人叢中又跳出幾個人來,一個個都是:
凜凜威風自不群,電虹志氣虎狼身。
胸中抱負如荊聶,專向人間殺不平。
幾個豪傑上前將李國柱拿住道:「正要剿除你們這伙害人的禽獸!」才要動手,人叢中又搶出幾個來,把李國柱揪翻亂打,各官忙叫「不要動手」,那裡禁得住?打的打,踢的踢,早已嗚呼了。那錦衣千戶驚得飛跑,只恨爺娘少生兩隻腳,走得沒處躲藏,一把抱住撫院,死也不放。那些校尉都丟下刑具,除下帽子,脫去號衣,混在人叢里逃命去了。宣旨的禮生怕打,戰兢兢的把駕帖左收右收都收不起,早被那班豪傑搶過去扯得粉碎,把桌子一推,把禮生從上面跌下來跑了。院道各官再三安撫,忙出了一面白牌道:「爾民暫且退散,俟本院具題申救。」把個周吏部急得遍處磕頭,哀告道:「諸位鄉親不是為我,到是害我了!」眾人道:「是我們仗義的打死校尉,扯毀駕帖,都等我們自去認罪,卻不有累。」
眾人又相議道:「李實這閹狗誣奏,我們去燒他的衙門去!」此時李實正差孫掌家在蘇州催緞匹,聽見此話,嚇得連忙換了衣帽,要叫船逃回杭州。卻好遇著這班好漢,有認得的將他拿住,登時打死,將行李貨物都拋在河內而去,直鬧到晚方散。
次日又來,足鬧了兩三日。府縣恐有不虞,叫將城門關了,一面著人訪拿為首的,一面具題道:「三月十八日開讀時,合郡百姓執香號呼,喧鬧階下,群呼奔擁,聲若雷鳴。眾官圍守犯官周順昌,官校望風而逃,有登高而墜者,有牆倒而壓者,有出入爭逃互相踐踏者,遂至隨從李國柱身被重傷,延至二十日身故。」本之外,毛撫院又具了稟帖到魏忠賢。不期路上又被眾好漢攔住搜下。那城中百姓有膽小的,怕打死了校尉,扯碎了駕帖,要波及滿城,竟棄下家產物件,挈家而逃,有搬下鄉的,有逃出境的,官府雖安撫示禁,人只道是哄他們的,越逃得多。官府見逃人甚多,料這班作亂的羽翼已衰,正好拿人;又恐再走了,忙稟過撫院,盡行拿住到監,不知那些好漢既挺身做事,豈肯私逃?
只有周吏部見百姓逃亡,到為我受害,好生不忍,想道:「我若不隨官校進京,又失了臣節。」遂自來見撫院道:「罪人得罪朝廷,蒙旨拿問,自應受逮,不意釀成大變,幾累老大人。但為臣子者,沒有呼而不來之理,乞老大人解罪人進京。」先撫院要解他去,又怕百姓激怒,今聽見他自己要去,便趁水推舟道:「正是!弟等都要具書保留老先生,又恐違了欽限,得罪反重,還是去的為是。」此時官校逃去的已都來了,府縣也打發了他們些銀兩,叫他們都到滸墅關等候。次日,周公恐驚動眾人,候至夜間,悄悄的上船。至滸墅關,尋到了官校,才一同星夜入京。撫院打發周吏部起身後,怕魏監怪他,隨把一干人犯題上去道:「敲梆喝號者馬傑,傳香者顏佩韋,打死隨從者沈揚、周文元、楊念如。」又央李實致書與永貞,求他從輕發落。
李實是個慈心的人,向日聽見拿這起人,已自不過意;又見亂了蘇州,打死孫掌家,蘇州撫院如此處治百姓,一發跌足道:「都是我造的罪孽!」連忙寫書子星夜進去求情。原來魏臨聽見激變了蘇州,心中也覺慌張,後接到毛撫院的本,知已調停了,便喚李永貞來商議道:「蘇州濱湖近海之地,人民撒野的地方,若株連殺戮,恐致民變。況江南是漕運重地,不比他處,不如依樣葫蘆,從寬些罷。」卻好顧內閣當國,他也是蘇州人,因念桑梓,再三解說,忠賢便假做人情,止批將為首五人立決,其餘著有司嚴緝。又恐拿黃御史的到了杭州,百姓也要效尤,即於本上批道:「黃尊素著該撫提解來京,錦衣衛官校著即撤回。」因此黃御史一路上少吃多少苦。可見得百姓一亂,其功不小。正是:
皇天視聽在斯民,莫道黔黎下賤身。
曾見一城堪復夏,果然三戶可亡秦。
群呼未脫忠臣死,壯氣先褫奸黨魂。
遙想五人殉義日,丹心耿耿上通神。
不說蘇州百姓仗義,浙江黃御史到得了便宜。且說吳江周御史宗建初任湖廣武康縣時,官清如水,決斷如流,才守兼優,聲名大振。撫按交章題薦,後改了浙江仁和縣。這仁和縣是附省的首縣,政務繁冗,民俗淳厚,他下車以來,蒞事精明,立法極簡,審理詞訟,任你有錢有勢的來情托,他概不容情,並無冤枉。徵收錢糧,任你頑梗,他都設法追捕。合縣百姓都呼之為周清天。稍有閒時,便下學訓課,士子藹然一堂。若再得餘閒,或與鄉之賢士大夫逍遙湖上,或偕德望父老訪民風於四野,所以士民德之。及六年,奏最行,取為御史,合郡為他建祠。不料為倪文煥所劾,道他侵蝕仁和庫帑,坐贓削職,著撫院追比充餉。此時合縣縉紳為他到蘇州撫院衙門面稟,毫無此事。撫院含糊答應而退。後又有浙江與本處生監、百姓,紛紛具呈保留,為他分辨。撫院只得面諭道:「如今官員坐贓,概不能辨。若略追少些,便與參本不合,裡面就要拿問,豈不是反害了周御史了?此事本院非不知是冤枉,非不欲委曲保全,但是不認贓、不問罪,言者亦不肯止。不如認了,到可杜後患。諸生等此呈,本院只好存之,以彰厚道。」眾人知道此言近理,只得俯首而回。
不多幾日,又因李實論劾,解了繆翰林進京,這兩處的百姓憐他沒處叫屈,見蘇州有打校尉的事,其中有仗義的道:「蘇州人有俠氣,我們杭州人獨無人心?周爺此去,我們雖不能擊登聞鼓為他伸冤,只是坐贓如許,將何抵償?必致害及一身,累及妻子。不若我們為他糾合些銀,代他完贓,雖然救不得他的罪,也可免他妻子追比破家之苦。」先是幾個人出名寫帖子,知會滿城人道:「前任本縣周父母,六年仁德,恩惠在民。今遭誣害,坐贓數千金。家道清貧,力難完帑,凡我士民,各懷仗義之心,可各量力樂輸,共成義舉。」蘇、杭兩處士大夫,見百姓如此倡議,也相議道:「小民尚知仗義,我輩豈獨無心?」便有幾個紳衿出來為首,內中有慳吝的,延挨不出,眾人也就惡極,俱公同面議,照家私分派,分上中下三等,不怕你不出。其餘那些生監酸子,雖所出有限,卻也集少成多。又有本縣大戶並鹽、當店,俱各十兩五兩的相助,又有一等過往的客商,也道:「我們自周爺在任,鈔稅雜差一些不擾,也輸財相助。」又有衙門各役,也感周爺一味愛民,不肯縱容我們索錢害人,卻從來未曾風打一人,不意如今受此冤屈!吏書門役也各以貧富派銀,有在工食上扣支的。百姓們多在城隍廟建醮,祈保生還。又設櫃在大殿上書簿樂輸,助周爺完帑,親手入櫃。來往燒香的士女,或一錢二錢,三分五分,十文五文,都入櫃。每逢朔望一併,後至五日一併,統共不下數千金,這都是江浙之民感恩之報。正是:
昔沾恩德邱山重,致使錢財毛羽輕。
畢竟不知可能救得周公性命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