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氣,是越來越冷。
不比日後形成城市溫室效應的京城。
如今的京城是三九天最冷的日子口兒,已經到了戶外吐口唾沫,幾乎落地就能結冰的地步。
人們一步步地抱怨凍死個人,說再冷連耳朵都要凍掉了,就沒法出門了。
但是寒冷的天氣還是一再地挑戰人的承受極限。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其實人比自己以為的更能屈能伸。
「您批評我吧,我,我錯了,我不夠成熟,我不識大體,我不顧大局,我意氣用事,給您捅婁子了,是我讓您為難了……」
顯然,寧衛民就是具備這樣本事的一個高手。
雖然他心裡從來都不認為和亞洲糖王郭家起衝突是自己的錯。
但站在霍延平的面前,他卻猶如一個犯錯的小學生,認錯態度賊好。
不找藉口,不找理由,把這件事的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了。
為什麼?
就因為他吃准了這件事已經圓滿得到解決,霍延平犯不上再跟他動肝火。
但他也必須給領導一個低頭認罪的態度,讓領導撒撒氣,出出火。
這既是滿足領導對於尊重的需求,也是為了讓領導安心。
他不能讓領導覺得他已經不服管了,在外面就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必須得讓領導覺得他是馬上籠頭,而且拴著他的韁繩還在領導自己的手裡握著,這樣領導才能安心,對他放心,才會願意繼續幫助他進步。
至於當面看著他如此惺惺作態的霍延平,心裡其實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寧衛民的心思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他也不想揭破。
這世界上的好些事就是這樣,含糊著大家都過得去,真捅破了反而沒意思了。
其實他之所以關照寧衛民,除了因為這小子會做人,有腦子,能賺錢,讓他很想看看這傢伙最後能折騰到什麼地步,做出多大的事業來。
更最主要的原因,還因為這小子絕對是個福將。
有的時候真能誤打誤撞,替國家解決一些棘手的實際問題。
像今年能把鄧麗君請來參加春晚的事兒是如此。
要不是寧衛民娶個日本電影明星當老婆,要不是他們投資拍了那部由鄧麗君做女主角的電影。
這件對於華夏民族凝聚力具有特別意義的事,遠遠沒那麼容易辦成。
還有中糧和郭家合作的精軋油項目,原本農業部也是有保留意見的。
上面有點擔心中糧吸引外資太過急於求成,在精煉油項目上,任憑郭家仗著資金優勢在牽著鼻子走。
如果合資公司的股份上答應郭氏的嘉里占有51%,無疑日後中糧一方會比較被動。
但有寧衛民這麼意外的橫插一手,讓郭家的人先慌神了,這件事反而好辦了。
農業部趁機壓了一下子,等著郭氏自己找上門來。
結果便又重談了股份比例,把中糧的股份提高到了51%,這才跟霍延平通氣,讓他調解此事的。
所以說,實際上寧衛民當這根攪屎棍子,不但無過,而且有功。
這也讓人沒法真生他的氣。
當然,這其中的關隘就不能跟他明說了。
因此,霍延平只是默默看著寧衛民的表演,真正做到不動聲色,穩如泰山。
一直等到了寧衛民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口乾舌燥的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乾脆拿起茶杯送到霍延平的面前。
「領導啊,您喝口水。喝完了,您就好好罵我幾句吧。您別老不說話啊,這讓我瘮得慌。」
霍延平這才終於開口。
「行啦,話都讓你說完了。道理你比誰都明白。我還能說什麼?」
跟著就接過茶杯,有點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還瘮得慌?我看未必。你說你,出國不說好好的經你的商,你招惹郭家幹嘛。何況人家還離你那麼老遠。這你都能惹著人家,你真夠本事的。你還敢幹涉中糧集團招商引資的項目?你這都不是膽大包天了,你這是自尋死路,這個合資項目要是因為你出了差錯,你付得起這個責任嘛。」
「是是是……領導教訓的是……」
寧衛民不由自主心裡一松。
他不怕挨罵,只怕霍延平不開口,不開口才是事大了。
反倒此時不管霍延平罵他多少句,他都會笑著接下來。
臨了,還要謝謝霍延平對他的「教誨」。
「這不,我也覺得後怕呢,所以一回國我就來找您了,看看該怎麼彌補嘛。主要是中糧那邊,畢竟是咱們自己人,總不能為個外人,我就和他們就結下仇來吧。這點事不值當的,所以還得靠您周全一下。我對中糧方面可沒有不敬之意。」
「哼哼現在知道怕了。那你早幹什麼了?既然不想得罪人,那你就別跟人較勁啊,這能怪誰呀?你說說你啊,遇到這種事你怎麼就不知道開口跟我說呢,就非得你威風一下,證明你能攪黃別人的事兒?你不是個小孩子,糊塗。」
「不是不是!領導,我可沒這種想法,我求的是和氣生財。其實打一開始被郭家針對,我就派人去了新加坡,想要息事寧人,甚至不惜道歉求和的。可郭家壓根不給我舉白旗機會啊。這種情況下,我還怎麼開口求您呢?難道求您替我去跟郭家道歉求和?那我不真成了典型的笨蛋加飯桶,拉著您賠我一起丟人嘛。哪裡還值得您來幫助?所以我能怎麼辦啊,我能做的也就是往郭家的粥鍋里扔耗子屎了。即使藥不死他,我也噁心他半年。也只有讓郭家感覺到疼了,他們主動來求您了,您才好從中說話啊。」
「嗯?你這是替我考慮呢,那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了?謝謝你讓我不失身份,保住了我的面子?」
「不是不是,我沒這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其實是被逼的了沒辦法呀,誰叫咱只是個小角色呢,根本就沒資格站在人家面前澄清誤會。誰讓郭家財大氣粗,誰讓咱們受制於人呢。亞洲糖王,多大威風啊,我也知道,六十年代我們白糖出口就受過人家的狙擊,這要再惹怒了人家,萬一撤資,我們不又得回到一窮二白的時候了?所以有人要因此怪罪我,我完全理解。哎,只要能促成合資,我個人榮辱算得了什麼……」
「行行行!打住!」
剛喝一口茶,順了點氣。霍延平這又上頭了,氣的直敲桌子。
「我說你呀你,你這是認錯呢?還是給自己擺功勞呢?是不是你還覺得自己挺無辜,挺委屈的呢,啊?……」
「沒有,沒有,哪兒能呢。我就是有口無心,有感而發嘛。」
面對霍延平的怒視,寧衛民滿面堆笑,趕緊軟和下來。
「何況,我這不是和郭家已經講和了嘛。今後我們雙方還會在酒店的餐飲業務方面進行深度合作呢。這應該算是化干戈為玉帛了。領導,一切都是按您的意思辦的。您要覺得哪兒不滿意,請你批評,我一定虛心接受。」
看著寧衛民這副口是心非,滾刀兒肉似的樣子,霍延平也是無奈。
他搖了搖頭,不由苦笑起來。
「行了,你就別給我來假招子了。還批評你?為你操心啊,我犯不著。至於中糧那邊你就別操心了,我會跟他們打聲招呼的。」
跟著把茶杯放下來,便改了話題,不再糾結於寧衛民的「錯誤」。
「能跟郭家談合作了,那證明你乾的不錯啊。跟我說說你這後半年又是怎麼過來的。在日本都有什麼體會啊,又有什麼成績和心得啊。」
別人如果這麼居高臨下地那樣問,寧衛民肯定會反感。
但霍延平這麼問,配合著他的語調,寧衛民竟覺得自然不過。
尤其見到了霍延平的和顏悅色,霍延平也給了保證,這就是說,郭家的事兒算是翻篇兒了。
於是欣喜輕鬆下,寧衛民便將自己結婚之後,在海外所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說出。
而且不光是日本,法國也有提及。
但鑑於國內的意識形態所限,他沒提自己在日本進行的投機遊戲,沒提他在法國收穫的不動產和參與股權之戰。
談及的內容除了他在日本推廣華夏文化的舉措之外,主要還是聚焦在餐廳經營方面,還有胭脂米、栗子蘑這樣高附加值的農產品,他在日本推廣試水的效果。
以及他自己和LVMH的掌門人亨利·拉卡米耶建立了比較好的私人關係,很有可能會拿到LVMH酒水代理權的事兒,提前跟霍延平打了招呼。
霍延平聽得很認真,除此之外還偶然發問,問寧衛民現在日本和法國大體上的經濟形勢,政治傾向,社會變化,百姓所想……
就老這樣,倆人一直說到外面天暗,該吃飯了,保姆來請他們二人去用餐,才告一段落。
而這個時候,霍昕的母親依然沒有露面。
或許是還在因為女兒記恨寧衛民,或許也是不想打擾他們的談興,她選擇了繼續不露面,而是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吃飯。
至於寧衛民,對此也沒太在意,反而更便於在飯桌上拿出了自己帶來的禮物——軒尼詩XO。
這即是一種借花獻佛的討好,也是為了藉助此物,引出自己想要跟霍延平探討的一些重要的問題。
「這個酒就是你要代理的那種酒吧?不錯啊,我當年在歐洲任外交官的時候,參加酒會也喝過這種酒的。好像干邑都是不便宜的東西,是法國頂級白蘭地,這麼一瓶多少錢啊?」
果不其然,霍延平自然而然把注意力放在了這瓶酒上。
「要是大批量從法國出口過來的話,估計算上關稅加上運費不會超過六百五十元,而現在通過港城的代理酒商弄到內地的這種酒,還有類似的產品,在友誼商店的零售價基本都在兩千元到三千元。要是涉外酒店的話賣給客人更貴,一瓶要八九千元,甚至上萬元。」
「居然這酒這麼貴!有這麼大的暴利嗎?」
霍延平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但歸國之後,長期生活在共和國的環境下,這個數字還是讓他不免吃驚。
畢竟他一個月的工資也買不起一瓶酒,這對他來說也是不願意相信,有點沒法接受的現實。
而寧衛民需要的就是他的驚訝,「說實話,我現在覺得出國還是有好處的,因為人只有出去了,見到了真正世界的模樣,才會知道自己坐井觀天。就拿我來說吧,過去只知道燕參鮑翅、熊掌、鹿胎、駝峰什麼的是好東西,那些東西就是最頂級的食材了,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
「我出去之後才發現,咱們對於奢侈概念的認識太落後了,不管是從意識形態上,還是產業上都是。其實外國人,那些真正的發達國家,早就通過人工養殖或是特殊培育的辦法,把這種飲食上的奢侈品給產業化了。靠野生捕撈採摘的東西反而落於下乘,因為不但有傷天和,而且沒法控制品質,也沒法控制數量,利益太有限了。」
「就像日本的和牛,一公斤的價格就能賣到數百到數千元人民幣。還有法國的布雷斯雞,一隻生雞折合人民幣大概兩三千元。尤其是紐西蘭的奇異果,那原本就是我們張家界的獼猴桃,可硬是讓人家外國人打響了招牌,每年都在國際市場上賺取幾十億元的出口利潤。」
「而在我看來,我們也完全可以嘗試著走一下這條路,全國我就不說了,光京城一地,其實我們特別的優質農作物和水果就不知道有多少。可這些東西一直都未受到合理的重視。也沒有得到足夠的保護。我現在想做的事兒,就是要和農大聯手,把這些東西保護起來,並且想辦法進一步提高這些東西的品質,在國際市場推出並且打響我們自己的頂級食材。」
「當然,我並不是要搶中糧的業務,我只是覺得可以嘗試著發展一下精品小分類農業。中糧解決的是全國人民吃飽飯的問題。而我想要解決的是能否靠這些東西為國家創匯,賺取長期的,超額的利潤。就像這次我帶去日本的胭脂米,根本不愁賣,一碗飯不到二兩米,就是上萬円。您能想像要是種出十幾噸幾十噸,上百噸的胭脂米嗎?」
「一噸就是一億日元,每年要是有上百噸的產量,就相當於幾億人民幣啊,難道這對京城的地方經濟不重要嗎?但可惜的是,胭脂米的種植受限較多,要想保證品質更得講究科學辦法。目前只有玉泉山泉水所流經的部分地區才適合種植。加上西邊軍事重地,而HD區最近又大力發展工業。所以適合種植的土地越來越少。我想要把這件事做成,障礙太多,我需要您的意見,也需要您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