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姚麗華在坐了二十幾分鐘後,有點忍不住了。
她捅咕了捅咕自己男人,小聲問起了有關寧衛民和芸園的一切。
沙經理今天把老婆帶來這裡,雖然最初是被迫的,但到目前為止,他已經越來越體會到這麼做的好處了。
因為他那沒見識的老婆被寧衛民的身份震驚之餘,來到芸園開眼之後,母老虎一樣的脾氣不知不覺順溜多了。
別說對他沒有了虎視眈眈的壓迫和疑神疑鬼的不信任,就是他惹出來的那些醜事,似乎也被老婆扔到腦後了。
於是沙經理決定還是把寧衛民和芸園的事兒多告訴老婆一些比較好,起碼可以繼續讓老婆分神。
只要自己的老婆想不起自己犯的錯誤,他的處境就會安逸不少。
而且現在反正也無事可做,就當磨磨牙,扯閒篇兒唄。
「什麼叫鋪張浪費?這叫生活品味。你當人家跟你一樣呢。」
沙經理舔著大臉開始鼓吹。
他這張嘴其實也很可以的,說什麼都一套套的,沒從事曲藝,有點浪費。
「人家寧總這是掙錢沒數,花錢沒邊。財來如山崩海嘯,財去如大海決堤,人家這輩子活的就是個痛快。你活得就是個糊塗。這些對你叫擺譜,對人家那叫日常……」
然而姚麗華雖然對這一切心裡羨慕,卻也是個愛較真的。
聽他說的天花亂墜,難免刻意挑剔。
「我說你是擠兌我上癮怎麼著?我就不信了,還有人連自己掙多少錢都不知道?他看看銀行存款不就明白了?瞧你這牛吹的,那才叫沒邊兒。掙錢沒數兒?掙錢再多,他也得有個數兒……」
兩口子如此拌嘴應該是早習慣成自然了,沙經理毫不留情面,繼續搶白。
「要不說你頭髮長見識短呢,你可真逗。你說有數兒,那你給算算,這座芸園值多少錢?我還告訴你。裡頭大著呢,能頂半個景山公園。你也不想想,半個景山多少錢……」
直言快語的姚麗華,是照樣不信邪。
「真的假的?這地方是他的?哎呦喂,我怎麼那麼不信呢,部長家也沒這麼大啊?他憑什麼能有這麼大的花園子?就憑他是皮爾卡頓的股東?這應該算資產階級反攻倒算了吧……」
見老婆總是有話說,這一來一去的,沙經理終於有點不耐煩了,乾脆用事實說話。
「你胡說什麼呢!什麼反攻倒算!不會說話就閉上你那破嘴。我是告訴你,人家是這裡的股東。這是涉外酒店,一間房一晚上四百美金,比長城飯店都貴,整個園子現在有五十七間客房。雖然我不清楚寧總有多少股份吧,但你就算算這房錢吧,人家這一天光房錢就能收入多少……」
「這麼貴?」
「可不……」
「有人住嗎?」
「你把那『嗎』去了,外國人可喜歡了。我聽說好像有個外國人長期包了好幾間房呢。秋天的時候,得提前預約才有房。真正的有錢人根本不在乎這點錢,別忘了,和外國的酒店比,這裡總歸是便宜的……」
「這倒是……」
聽到合乎邏輯的數據,姚麗華的態度終於改變了。
而沙經理心裡得意,仍舊意猶未盡的擴展自己所掌握的信息。
「這你還沒算他在皮爾卡頓公司的股份呢,據說,我們外國大老闆送了他股份,他現在的股份已經和宋總差不多了。那你想想,每年他分紅得多少錢?還有易拉得領帶和拉杆旅行箱呢,這些東西都是他發明的,人家還有易拉得公司的股份。除此之外,他還在日本經營壇宮飯莊,聽說現在已經發展到三家分店的規模了。一年下來掙了好幾千萬人民幣。你想想,這三家飯店我們公司投資額度占三分之一,他又能從中分多少。」
確實,對於國內沒怎麼見過大錢的人來說,光壇宮的海外收益就夠讓姚麗華驚呼的了。
「幾千萬?天哪!在日本開飯店居然這麼掙錢!」
「可不,一家店的利潤就能頂國內四家呢。而且這還不算什麼,你可別忘了,人家最牛的是捧紅了好幾個明星,而且還娶了個日本大明星當老婆。尤其這大明星還是製片廠的老闆,隨便拍一部電影就能花個上千萬美元。他就是吃軟飯,你說這軟飯吃的香不香?而且我還知道,他自己開了幾家服裝店,像花花公子,香榭麗舍,還有什麼一個運動服,都是他的店。」
「天哪!太了不起了!香榭麗舍,我知道啊,咱家旁邊還開了一家呢。要照你這麼說,那他豈不是快成億萬富翁了?」
「就是說嘛,我估計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錢,反正花就是了。他這一輩子,就是撂倍兒花,他也花不完啊。你說他這掙錢有數嗎……」
被沙經理的話屢屢震驚的姚麗華終於認可了他的觀念,同時不無嫉妒。
「是沒數啊。可……可他怎麼這麼能掙錢啊!怎麼他能擁有這麼多份產業啊。這隨便一樣就夠造就出個百萬富翁的了。這還是正常人嘛!我怎麼聽著就跟財神爺轉世似的,也太神了……」
沙經理便只有從本質上提醒自己老婆,人比人得死的道理。
「哎,這你就不懂了。人和人肯定是不一樣的,不分三六九等,怎麼可能?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道理。只要有腦子,夠聰明,就能發財。否則,你就是累出屎來,也得受窮。這點,甚至就連神仙也一樣。你看,盤古務實吧,開天闢地,幹了多少苦力,人們怎麼不樂意朝拜他?玉皇大帝又做了什麼?什麼都不干,就每天吃吃喝喝,看嫦娥跳舞,結果呢?萬民朝拜。這說明什麼?只能說明寧總有大智慧,不是一般人。我為什麼要求他來,這就是道理……」
但終究姚麗華還是受了刺激,下意識的反唇相譏,
而且還把矛盾焦點轉移在了沙經理的頭上。
「哎喲,你說的倒是頭頭是道的。可我問你,你怎麼就沒發財呢?你不也總說自己是個聰明人嘛?好像天底下就沒你鑽不了的空子。那你怎麼沒能像人家似的,也給我掙出這麼一份產業來。你要有本事,現在還用上趕著求人家來……」
這話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自詡混得還不錯的沙經理這下有點傷自尊了。
對於老婆的這種比較,他認為就是蠻不講理。
「我說姚麗華,你就是為了跟我吵架來的。是不是?是,我比不了人家寧總,我沒能發大財,可我也沒委屈你不是。你數數家裡的存單,你不虧心啊。咱們整棟樓,誰有我這樣的收入。我今兒才知道,你還挺不知足啊。嫌棄我之前,你先看看你自己。我為什麼不如人家?我告訴你,我倒霉就倒霉在娶了個蠢老婆。你光知道羨慕有錢人,有錢人都離過婚的……」
結果他聲音不由自主一放大,姚麗華也針鋒相對的放聲了。
尤其談到了有些敏感字眼。
「嘿,你個姓沙的。我早就知道你包藏禍心了。看不上我是不是?所以你就在外面勾三搭四啊!你還是人嘛你,看不上我,當初你娶我的時候怎麼不說啊?看不上我,我給你生兒子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啊?現在嫌棄我了,你就勾搭小妖精,還把小妖精帶回來,你就是個臭流氓……」
於是乎,這兩口子真就不自覺的又吵起來了。
畢竟他們的夫妻矛盾只是暫時壓下去了,並未從根上真正解決。
這下一對了因果,就春風吹又生了。
而且女人呀,還最喜歡舊事重提。
姚麗華為了嘴上痛快,不惜把沙經理出軌的破事兒毫不顧忌的當眾捅破,更是讓夫妻矛盾瞬間變得激烈起來。
結果自不必說,沙經理鬧了一個沒臉,簡直得這屋沒法待了。
真是恨不得當場再給自己老婆兩巴掌,把她的嘴撕爛。
原本跟老婆嘮嗑磨牙就是為了減少自己身上的壓力,避免挨嘮叨,沒想到事與願違。
眼瞅著同處一室的這些老師傅們都把奇怪的眼光投射在自己身上,甚至服務員也奇怪的看著自己。
沙經理這叫一個後悔啊,真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慍怒之下還真有幾分離婚的心思了。
不過幸好,也就在這個時候,張士慧回來了。
他一下子成了這兩口子的鎮定劑,避免衝突的和事老。
眼瞅著這對兒蹦躂式夫妻湊在一起幹仗,惹得整個待客室都要不安寧了。
無論於公於私,張士慧都不能不管。
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可外人也有外人的好處,總能得幾分薄面。
尤其沙經理和姚麗華又是為了求人來的,只要沒完全喪失理智就不會繼續把事態擴大。
於是在張士慧說好說歹,連哄帶勸之下,還是比較順利平息了這對冤家的相互傾軋。
何況張士慧還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著幾個服務員來送點心的。
美食有助於平息沙經理兩口子的情緒,且讓他們見識到了芸園更周到的禮儀和排場。
敢情這會兒時間已經快下午三點半有餘了,按照西方的說法,是下午茶時間。
依照外國人的習慣,是要喝喝茶,吃點茶食點心的。
華夏雖然沒這種說法,但現實生活中也有這種需要。
通常在兩頓正餐之間的「小飢餓」來襲時,華夏人往往也得來點餑餑或點心進食,名曰「墊補」。
待客的屋裡有餑餑不假,但寧衛民考慮得比較周到。
知道他客人里還是有不少老人,也許牙口不好,也許腸胃不好,也許不好意思公然吃喝,便還是專門叫廚房弄了幾罐子粥食和餛飩給各屋的客人送了來。
有甜有咸,都是溫熱的流食,任憑客人根據喜好自選。
雖然他分身乏術不能及時見客,但總不好讓久等他的客人餓肚子。
尤其是他送來的東西那叫一個講究,就是再不高興的人看到,也會把負面情緒轉為食慾。
先說這粥,芸園的大廚房熬的是臘八粥。
光是米就有七種之多,大麥、小米、白米、黃米、薏仁米、芡實米、菱角米。
屬於豆子的,又有六種之多,如黃豆、芸豆、紅豆、綠豆、赤豆、黑豆,再加上棗兒和栗子。
屬於「粥料」的,又有十一種之多,瓜子仁,核桃仁,杏仁,蓮子,葡萄乾,青絲,紅絲,紅糖,白糖,粉白糖,芝麻……
香噴噴,甜蜜蜜,熬的軟爛濃稠。
雖不如壇宮飯莊的排場那麼大,粥果兒一擺開就數十種之多,琳琅滿目的那般好看。
但也足夠豐盛,足夠誘人。
至於餛飩,那也是真材實料的高湯元寶餛飩。
這是北方專屬,不同於南方的片兒餛飩。
一碗十來個餛飩,皮兒厚,餡兒也著實。
吃一個是一個,肯定頂飽,無論色香味都是出挑兒的,而且還有好彩頭好寓意。
你就看這碗裡吧,放有蝦米皮,川東菜末,榨菜末兒、韭黃末兒,再加少許醬油醋,胡椒麵。
餛飩裝碗裡後,再給兩三片紫菜。如果吃辣,還有油潑辣椒麵。
就這滋味兒,別說吃了,光這股子熱乎的香氣,鑽進鼻子裡,就夠讓人陶醉的了。
所以說,這些東西一端上來。
不獨屋裡的幾個老師傅忘了看兩口子打架,受寵若驚接連道謝。
選粥的喝粥,選餛飩的吃餛飩。
就是沙經理和姚麗華也沒工夫再拌嘴了,都把關注力轉移到了吃食了。
因為說實話,他們倆才最需要食補呢,吵架可比什麼都耗體力。
尤其是他們這種每次吵架都會歇斯底里,大有不惜同歸於盡架勢的夫妻,吵完之後的疲憊程度堪比剛跑完馬拉松,不多吃點怎麼行?
那也許下次干架就會落於下風。
就是為了東風壓倒西風,也得多喝兩碗。
而就在這個時候,還有更多的人聚集到芸園來。
他們目的基本都一樣,希望能見見寧衛民。
就像張士慧,剛安頓好沙經理兩口子,隔著玻璃又一眼瞅見了帶著幾個人走進芸園的崔健。
他見這幾位都是長頭髮,背著琴,一副江湖浪子的摸樣,於是趕緊推門打招呼,以客套的方式把這些人攔了下來,詢問他們的來意。
「我們要見寧總……」崔健愣了下神說。
「寧總今天見客都排滿了,你們得等一等。你確定今天要見嗎?我去給你回……」
「寧總這麼忙?」
「嗯……」
「那……那得等多久?」
「說不好,你看這幾個屋子,都是等著見寧總的人。要不,先進屋吧,喝點茶,抽根煙,聊聊天……」
「這都是我幾個哥們,手底下活兒都挺好,我們其實就……就想跟寧總說說出磁帶的事,用不了多長時間……」
「這個,真抱歉,我只能幫你們問問。陳培斯和劉曉芩,他們也都等著呢……」
康術德的小院裡,羅廣亮也把帶著女朋友桑靜逕自找進來的小陶給攔住了。
「你不好好家裡過節,跑這兒幹嘛來了?」
「三哥,我……我這……有點事兒求寧哥……」
「衛民正在見客,是天壇的副園長。接下來還得見紡織局的人。你要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過幾天說……」
「我……」小陶不言語了,看了眼身邊桑靜,桑靜表情卻是淡淡的,好像無所謂的樣子。
羅廣亮多少看出了點什麼來,問小陶。
「到底什麼事啊?要不你跟我說說……」
「也沒什麼,這不桑靜快畢業了嘛,她想打聽打聽出國留學的事兒……」
羅廣亮心裡咯噔一下,緊緊盯著桑靜,「你想出國?」
桑靜的表情禁不住羅廣亮的凝視,終於神情忸怩。「我就是想問問,還沒定呢……」
小陶主動幫腔,「三哥,日本那邊醫學不是挺發達的嘛,她要是能去日本深造,那可牛大了。寧哥肯定能幫上忙……」
羅廣亮怒其不爭地看著小陶,簡直無語了。
心說了,我的傻兄弟啊,你怎麼就這麼實在啊,這種事你也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