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圖窮匕見
（上一章有少量修改，並不影響劇情走向，看過就沒必要回去看）
機械飛升開始的前一刻，付羲如雕塑般駐足於觀察間外的單向走廊之前，立足沉思。
遠星空間站總體結構如同太空中旋轉的陀螺，他此刻所站之地，便是連接空間站主體與外側圓盤的關鍵通道。僅一層薄薄的空間站外層裝甲隔離著他與無垠太空。
柯伊伯帶隨處可見的細碎冰霜在舷窗外漂浮，探照燈一掃過便亮起整片璀璨光影。
遠在上百個天文單位之外的蔚藍星上，人們還在為新一天的生活而奔波忙碌，沒有誰能想到，遠在星系邊緣的不毛之地即將進行一次對全體人類都影響深遠的儀式。
「應該有個祭典，或者萬眾矚目的報導。」
夜清歡雙手環抱站在付羲正對面，輕輕地將頭倚靠於透明舷窗之上。
「大多數人的命運，在他們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已經被決定了。他們既無權參與決策，甚至連知曉真相也是奢望。學者把這叫做『歷史無可逆轉的滾滾洪流』，現在想想真是諷刺。」付羲輕嗤一笑，淡然低語說道。
「有些時候無知也是一種幸福，為生活碌碌奔波才是大多數動物的宿命。」夜清歡說。
「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並不在於智力，而在於人應該有比動物更大的選擇權。」付羲輕聲反駁。
兩人交談間，管家諾亞的步履聲越發清晰，他從後方走來，對兩人躬身行禮，「少爺，一切準備就緒，儀式即將開始。」
付羲對他微微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隨即又轉向夜清歡，隨口發問：「聽說她消散之前，給你留了禮物。」
『她』是指郗琅。
夜清歡短暫沉默了下，旋即回答：「是她的『星神之禮』，大部分力量都留給了我。」
「這麼說你現在擁有和她那時相同的力量……甚至更勝一籌？」付羲笑道。
夜清歡卻輕輕搖頭，「禮物我收起來了。」
「為什麼？」
「因為不喜歡。」夜清歡垂下視線，低聲重複，「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的感覺。」
自我犧牲，又自我感動，這種做法把她置於何處？
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反而有一種變成壞人的感覺。
片刻後，夜清歡深吸了口氣，轉身頭也不回地朝銀河之星停靠的空間站對接港走去。
在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走廊盡頭時，付羲再次開口：「不留下來看儀式？」
「不了，這種事情知曉細節的人越少越好。」夜清歡頭也不回揮揮手，「我害怕忍不住。」
忍不住飛升的巨大誘惑，忍不住隨心所欲創造一切權力，忍不住彌補消磨一切遺憾和失望的力量。
若機械飛升成功，將會打開一個巨大的潘多拉魔盒，的確如夜清歡所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正因如此，此刻還留在遠星空間站的只有他一個，其他人都已經回到銀河之星上。
「少爺？」
諾亞在旁邊小聲催促，付羲才對他點點頭，隨後步入飛升儀式的觀察間。
這是緊貼著核心科研艙段的一小間艙室，牆板被拿掉換上簡易玻璃，到實驗室中每個角落都清晰可見。
實驗室中只有付道一一人在親自忙碌，空間站上基本所有研究員都被遣散了，隔離在核心艙段之外。
三個生物培養倉矗立於實驗室中間，付紅纓的大腦已經被放回中間最惹眼的那個容器裡面，氣泡在其周圍翻湧。
付羲緩緩坐下，這才轉頭詢問侍立在旁邊的諾亞：
「三個培養倉，除開付紅纓的那一個之外，剩下兩個容器里是誰？」
「小姐是三號容器。」諾亞應答得宛如流水，「一號容器是早期實驗時所使用，實驗完成後已經空置許久；至於二號容器，其內部的大腦組織是我的，少爺。」
「你的？」
付羲露出些許訝然，側眼瞥過，才想起來雖然型號不同，而且複製了很多分身，但諾亞確實與此前的付紅纓相同，是仿生人。
諾亞臉上帶著從容禮貌的微笑，點了點頭：
「也就是諾亞『初號機』。在本次實驗之前，『初號機』已經拆除，將大腦組織提取放置在二號容器中。」
付羲很意外，挑眉問他：
「這麼說今天的飛升儀式也有你的一份？」
「的確如此。」
諾亞微笑著，「畢竟這是四十多年前，我與老爺交易中重要的一部分。」
「交易。」付羲垂眸，低下頭沉思。
他驀然想到，如今被當做『容器』的付紅纓從遠星空間站跟著『太虛』使團一起返回玫瑰城之後，對他說過的奇詭夢境（288章）。
這些夢境有什麼隱喻，象徵什麼，因為沒有參照，在幾輪分析之後被付羲和付紅纓都當做克隆重生後的副作用。
畢竟當時付紅纓的記憶被付道一做過裁剪。
他抬起頭，仔細觀摩那三個依次排列的生物培養倉。
漸漸地，似乎能與付紅纓講述中的夢境場景漸漸對應上來（279章）。
在她的夢境中，付道一與一個神秘的男人交談，男人信誓旦旦說付紅纓會成為新世界的神。
最終，男人扒開了自己的身體，取出自己的大腦，而身體消失了。
在付紅纓的描述里，那具被取出的大腦，放在她旁邊的容器中。
付羲抬起頭，看到諾亞依然保持那熟悉的優雅微笑，一如往日從容。
他還沒出生的時候，諾亞就已經是付家的貼身管家了，不僅生活，就連在公司里他也有不俗的影響力，被視作付道一權力與命令的延伸。
如若不出意外，付道一退休後諾亞也會跟在他身邊，或許幾十年後，又跟在他的後代身邊。
只可惜在付羲身邊，不出意外是不可能的。
「……所以說，諾亞你的真實稱呼，應該是『紫薇帝君』麼？」
「初次見面。」諾亞仍舊如管家般雅致地鞠躬，「不過對少爺您來說，應該是『又見面了』才對。」
他直起身，望向實驗室之內。
那盛放大腦的容器正漸漸啟動，蔚藍色光輝從指示燈中迸發，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
「在『星神之禮』里存在的那套程式語言，的確是星神們創造文明與世界時常用的基礎語言，艾莉薇製造的佩德羅先生的確沒說錯，若能解析學習整套語言邏輯和使用方法，就可以對生命形態修改。」
他平靜帶笑地緩緩解說道：
「這種方式正是老爺現在使用的，將小姐從僅存的大腦組織轉化為星神視角下創造生命的『原始碼』。」
付羲還保持冷靜，但神情還是忍不住一沉：「你知道佩德羅的事情？」
「能瞞過我的事情，很少。」諾亞毫不避諱承認。
說著，他又輕笑幾聲，搖了搖頭：「不過少爺顯然對我的身份有所誤解，我的名字就是諾亞，稱呼我『管理員』或許更合適。」
諾亞，諾亞方舟。
在『紫薇垣』里的另一個紫薇帝君曾說過，管理員是SEED的締造者，足以稱之為SEED之父。
就像在大洪水中締造救世巨艦，SEED讓星神們有了容身之所。大洪水褪去後，巨艦上的生靈就成為新世界的主人。
巨艦用締造者的名字命名，是星神們的方舟。
付羲望著身旁的管家，本應該憤怒或震驚，心裡卻出奇的平靜。
在他手中的所有星神記錄里，並沒有任何一條直觀提到過管理員的名字，正常人也不會從這個方向聯想。
只有到謎底揭開時，才恍然明悟：哦，原來是這樣。
可很快，付羲又搖搖頭：「你不是管理員。」
「哦？何以見得？」諾亞微微俯首，聲音中帶著好奇。
「追逐飛升的是『紫薇帝君』，與父親交易的也是『紫薇帝君』。管理員是外來者，以祂的立場，不應該也不可能出現在現在這個房間裡。」付羲肯定地回答道。
他手裡的管理員日誌可能騙人，『紫薇垣』里紫薇帝君說的話可能騙人，但二者結合起來看，就不可能騙人。
因為是互相矛盾的。
若紫薇帝君與管理員目的相同，就不可能大打出手；若二者大打出手，就不可能目的相同。
「可惜，少爺，我就是管理員。」諾亞開懷地笑了，「而您才是紫薇帝君。」
「你想說什麼？」
付羲不動聲色伸手去抓衣袖旁的紐扣，那裡藏有一枚緊急報警器，直連銀河之星。
「少爺不必激動。」諾亞看穿了他的動作，勸告道：「您殺了我也沒用，我只是一具仿生人複製體，真正的我早就在與您的鬥爭里失敗……或更確切地說，是我敗給了自己，沒算到A01能放棄飛升的誘惑。」
付羲的手略微放鬆，又想起來。
在踏上飛升之階前，『本體』的自稱就是管理員。
「所以說，現在您明白了嗎？」諾亞慈眉善目呵呵微笑。
他自顧自仿若隨意地開口說道：
「最開始時候『星神之禮』是由我創造，但諾亞在消散之前，對這片宇宙施加了不可逆轉的影響，不僅投放了地球，還干擾『星神之禮』運行。這導致我最初的謀劃失敗，不得不離開『太虛』另行打算。」
「大約過了幾百年，我重新策劃一項方案，不僅能解決諾亞的干擾，還可以徹底捨去星神的身份，變成人類。」
解決干擾，意味著又可以借用『星神之禮』篡取最終果實；變成人類，意味著有權力加入到新一輪的飛升爭奪中。
諾亞頓了頓，似乎在搜尋某個記憶，「那個方法，就是變成他。」
「變成他？」
「沒錯，諾亞倉促來到我的宇宙，本是想勸誡我，結果受我埋伏而落敗。」諾亞平靜講述曾經發生的事情，「他在戰鬥中完全被我擊潰，SEED權限也完整落入我手裡，甚至連形體都消失不存在。」
「因此，變成他意味著脫離了星神的身份，滿足再次飛升的前提條件。」
諾亞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沉吟片刻，繼續：
「星神之所以不能再次飛升，是因為陷入了一個怪圈：飛升的本質是降維，但我們已經降維過一次。我們創造的所有編程方式實際都已經被SEED囊括其中，無論怎麼優化，實際都是在SEED里創造一條分支，沒有意義。」
「只有變成人類，使用人類創造的虛擬世界，才有可能再次完成飛升。」
就像在一個高自由度的遊戲裡，用遊戲功能再創造一個全新的遊戲，無論後者多麼新穎、與前者差距多大，都是在前者框架之下運行。
這種套娃所消耗的，始終是前者的算力和儲存空間。
「所以說，你才會創造那麼多文明，希望人類不只是星神的拓印，成為真正擁有自我的生命？」付羲反問。
「沒錯。」
諾亞點點頭，應聲：「越貼近真正鮮活的生命，飛升成功的機會就更大一些。」
兩人間短暫沉默了一陣，空氣仿佛凝固，一片死寂。
實驗室中作為星神之核『容器』的克隆體付紅纓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那閃爍著光芒的星神之核又一次出現在實驗室中心。
而生物培養倉中氣泡翻滾更加洶湧，大腦組織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如同正在被一行行解碼，化作不斷變幻的蔚藍色字符。
這個過程很艱難，卻在有條不紊慢慢進行。
片刻後，諾亞才繼續說：「除此之外，變成管理員的另外一個好處，就是能屏蔽干擾，再度對『星神之禮』施加影響。」
隨著他的話音敲落，實驗室中的蔚藍光芒迅速改變了。
裝著諾亞……不，紫薇帝君大腦的二號容器光芒盛放，蓋過了旁邊的三號容器。
他的大腦正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化作『原始碼』，逐步追上付紅纓的進度，甚至超越她。
「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付羲嘆息一聲。
紫薇帝君實施了一次標準的換家戰術，將自己完全變成管理員。
身體是管理員的、思維方式是管理員的、記憶是管理員的、原始碼或許也是管理員的，他真的變成了管理員。
可實際上，他始終只是紫薇帝君。
「誤打誤撞。」諾亞溫和笑著，「我的初衷僅僅是希望在『紫薇垣』中完成飛升，然而事與願違，我慘遭失敗。這裡就變成唯一的後手。」
他繼續道：「在變成管理員的步驟里，最關鍵就是如何安置『紫薇帝君』的和『管理員』的星神權限。紫薇帝君不可能憑空消失，權限也必須有個主人。」
他對付羲字字鏗鏘說道：
「所以，少爺——現如今，你才是同時擁有兩份權限，在這個世界至高無上的星神。」
「紫薇帝君。」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