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蕙反駁不了楊氏。因這世情就是這般。
偶爾父母拌嘴,她也聽到過溫夫人重提舊事,說起當年的委屈。聽得她都心酸。
可她心裡就是憋著一股子說不來的難受。她總覺得這故事不對,一個人的人生不該是這樣委曲求全,在半截入土之時才得一份「苦盡甘來」。
這念頭擱在心裡難受,便拿去問溫夫人。
溫夫人眼睛一瞪:「心裡憋得慌?那就憋著,憋住了!別讓別人看出來!」
溫夫人對溫蕙比楊氏嚴厲得多了。因楊氏只是個嫂子,婆母還在,並不擔著教導小姑子的責任。溫夫人卻是親娘,擔著教導女兒的職責。
她嚴厲地警告溫蕙:「我告訴你,到了陸家你給我收斂著,別仗著自己功夫好犯二桿子勁!要聽婆母的,聽丈夫的!陸嘉言是個讀書人,你那拳頭敢動他一根汗毛,叫我知道了,打死你!」
溫蕙被嫂子說,被母親訓,人就蔫了。
溫夫人又不忍心了。這丫頭還不到十四呢,馬上就要離開家,相聚的時候不多了。溫夫人心一軟,聲音也軟了:「這都是為你好。家和萬事興,我只怕你一根直腸子,不懂得聽人話。」
「我怎麼不懂了。」溫蕙不樂意了,「不就是,孝順公婆,尊敬丈夫,相夫教子嘛。」
她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溫夫人心裡更軟了,揉了揉她的頭:「你懂就好。」
從來母親情緒,年幼的兒女察覺最清楚。溫夫人一軟,溫蕙就順杆爬了:「娘,跟您商量個事啊。」
溫夫人立刻警惕:「你想幹嘛?」
溫蕙心裡邊惦記個事惦記好久了!她膩到溫夫人身邊,抱著溫夫人的手臂撒嬌:「您不是在給我準備嫁妝嘛,您那杆紅纓槍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我做陪嫁,也體面……」
「體面個屁!你腦瓜子是怎麼想的,才會覺得陸家會覺得我們家給你陪嫁桿槍體面?」溫夫人快要被她氣死了,「你就看不出來你那婆婆根本就看不上咱們這種武官之家麼!你以為她會喜歡你舞槍弄棒?你看看嘉言,嘉言怎麼不給你搞根槍來呢?他怎麼給你搞一箱子書來呢?他為著啥?還不是為了讓你賢淑溫柔,為了讓你像個正經閨女家的模樣!」
溫蕙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整個人都蔫了,耷拉個腦袋,腳尖在地上划來划去,不甘心地嘟囔:「我們本來就是武人之家啊。要不是爹功夫好,能把陸大人從賊人手中安然救出來麼……」
「所以你婆婆幹啥這麼早想抬你過門,還不是想趁你年紀小好好掰掰你,把你掰成他們讀書人家想要的樣子!你呀你呀……」罵了一通,想到女兒過去之後在婆婆手裡可能要從頭學起,一定有很多不適應、許多委屈和難受,溫夫人這心軟了又硬,硬了又軟的。
但那桿槍她是不會給她的。
「你別惦記著我那桿槍。那桿槍是我爹給我的,是我從甄家帶過來的。我的嫁妝賣得就剩這個了,也是個念想。哪怕將來了我沒了,留給你哥你嫂子他們,他們還能殺個海盜,挑個山賊的。你帶去陸家能幹嘛?放著生鏽嗎?」她問。
溫蕙答不出來,更蔫了。
溫夫人道:「算了算了,我原想著你嫁人之前,要把你那根白蠟杆子收回來,免得你拿著在那邊闖禍。看你這可憐樣,我就不收了,你帶過去吧。只是你收好了,別讓你婆婆看著礙眼。」
溫蕙想要的是一桿真正的紅纓槍,得到的卻是本來就屬於她的白蠟杆子。她怎麼能甘心。
「您自己都說了,用棍練槍,找不到手感。」溫蕙爭辯,「恁地小氣,一桿槍都不肯陪給我。誰都比您大方!當年連毅哥哥說……」
溫夫人一拍案幾,厲聲喝道:「住口!」
溫蕙嚇了一跳,有些發懵。
溫夫人氣急敗壞:「你可管住你那張嘴!什麼『連毅哥哥』!『連毅哥哥』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從前訂過親,這事咱家沒瞞過陸家,陸家也說了不在意。但人家不在意,你不能蹬鼻子上臉!哪有去了這家,還惦記著前面那家的!早就說過了,從今往後,咱家裡再不許提一個『霍』字!咋就記不住!」
溫蕙趕緊道:「我就是一時禿嚕嘴。」
溫夫人道:「你在我跟前禿嚕嘴沒事,你到了陸家禿嚕嘴怎麼辦?可管好你的嘴!」
溫蕙趕緊應了,今天挨的訓不少,可不敢再跟溫夫人跟前討罵了,趕緊找個由頭溜了。
其實自從與陸睿訂親,溫蕙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霍家四郎了。只是此時忽又想起來,腦海中泛起了去年長沙府外小河邊那錦衣怒馬的青年的模樣。
她忽然想,連毅哥哥其實也生得很好看。
只是從她懂事起,霍決就存在於她的世界裡,天長日久,潛移默化地,她內心裡早就把霍決視作親人了。
她與他有情分,卻沒有情。
長沙府外匆匆那一面,小姑娘心裡裝的全是義之所往,不可辜負,對那人長得如何,相貌如何,竟全然沒有心思去在意。
然而現在她有了新的未婚夫,英俊又溫柔,知書又識禮,體貼又細心,溫蕙卻突然生出了一個十分不該的念頭——
如果嫁給了連毅哥哥,會不會更自在些?
起碼他不會嫌棄她舞槍弄棒,他還許諾說要給她打一桿亮銀梅花槍。
只是這念頭,便是溫蕙自己都知道大為不該。
她慌忙從腦海中抹了去,全心全意地備嫁。時刻告訴自己,要牢記母親和嫂子的話,謹守女子的本分。
溫良恭儉,賢淑謙讓。
溫蕙自從走了長沙那一趟瘦了下來,掉的肉便再沒長回去。
一個是因為年後賀小姐和馨馨來找她玩的時候,賀小姐隨口說她現在瘦了很多,馨馨聽了問了她從前的模樣,咋舌說:「那你最好別再胖回去,南邊的人就講究個腰如細柳才好看。跟我家一條街上有個呂大人就是南邊的人,呂小姐為了怕胖,頓頓只吃半碗飯。宮裡正得寵的張娘娘也是南方女子,說是瘦得能作鼓上舞。現在京城裡的閨秀們也個個只是吃個半飽,通怕被別人說一句『粗蠢』。」
溫蕙想起來陸夫人的確有股子弱柳扶風的味道,她這婆婆可比她親娘整個人細了三圈。又回想了一回陸睿在廊下捧著手爐披著斗篷賞雪的模樣,那樣文秀清雋……
她忙問馨馨:「你看我,看看我,我的樣子算不算粗蠢?」
等馨馨和賀小姐走了之後溫蕙就開始刻意地減少飯量。
溫夫人一度以為她病了,待從溫蕙這裡知道原委,她嘴巴張開又閉上,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粗粗的腰身,嘆口氣,道:「也好,只別餓過了。」
溫蕙不敢多吃、怕胖的擔心純其實是多餘的。因為這一年,她使勁地竄個兒。
去年的裙子今年一上身,竟連腳踝都遮不住了。溫夫人都傻眼了:「怎麼長了這麼多?」
她碎碎念叨,心下盤算著還要置辦多少布料好裁衣裳。
今年溫家還有件喜事,溫家的次子溫松八月里要成親了,原本就該闔家都裁新衣的。只溫夫人算著這銀錢的花銷,直愁上了眉頭。
誰知道端午未到的時候,陸家的節禮先到了。整一車的節禮,堪稱豐厚了。
「路途遠些,恐吃食不易儲存,老爺夫人特備了些好存放的東西。」陸家管事笑眯眯地說。
溫百戶只搓手說:「親家客氣了,客氣了!」
什麼是易保存的節禮?溫家夫妻一看,除了顯然是給溫百戶的四壇酒,南方的竹器簟席,其他竟都是衣料首飾香料。
除去一些點名給溫百戶夫婦的,統統都是給溫蕙的。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溫蕙的衣裳都有了著落,可以省下不少銀錢。
「這南邊的料子真好看啊,咱們青州城都沒有賣的吧?」丫鬟們讚嘆。
黃媽媽叉腰:「小心別弄髒了!還有,剪裁的時候千萬記得要放量!姑娘還要繼續長個子的,一定要放出量來。裙子下邊先折著縫進去,萬一再長了,可以放出來繼續穿。」
囑咐完丫鬟們,她又念叨:「這花紋好看是好看,只是顏色都太清淡了些,小姑娘家家的,就該穿紅掛綠的才喜慶。」
溫蕙撫著那些鮮亮素雅的衣料,想起了陸夫人穿的衣裳也都是這樣淡淡的,猜想:「我瞧著陸夫人穿衣裳也是這樣的色調,可能陸家人就喜歡這樣子的吧,或者是南邊就流行這樣的。」
「姑娘說得對。」黃媽媽眉開眼笑,「就得這樣,得多用心,揣摩夫家的喜好。多用心,這日子就能過得順。」
年長女人們對她的這些教導簡直是見縫插針,溫蕙點頭表示受教。
手底下還撫著隨陸家節禮一併來的一隻匣子。
已經看過了,一對碧玉鐲,一副多寶瓔珞,一支蝴蝶穿花簪。那簪頭的蝴蝶翅膀還一顫一顫的。
還有南邊「碧玉妝」的胭脂水粉。這名號溫蕙只從賀小姐和馨馨那裡聽到過,說在京城常被買斷。沒想到這麼快,溫蕙就見到了實物
匣子裡還有一封信,封上一筆好字。從溫夫人那裡過目的時候,溫夫人就「咳」了一聲,揮揮手:「拿去給她。」並沒有拆開檢查。
她還道:「陸家姑爺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人家可是有功名的。」
果然陸睿十分有分寸,信里沒有什麼不能對人言的東西。他說他現在在江州的三白書院讀書,結交了許多朋友。又講了江州與餘杭的許多不同,和當地一些特有的物產、風俗。
十分地光風霽月。
末了,他問她上次給她的書可都讀完了?他說本來還想再給她準備一些,但身邊人說新娘備嫁有許多活計要做,會很辛勞。
他想了想沒有必要,可以等她以後去了江州再慢慢讀,反正一輩子還長呢,有的是時間。
他還說,那些東西稍稍準備就行了,江州水系發達,交通往來,十分繁華,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到時候還缺什麼,在這邊買就是了。
「勿要辛勞過度,針線亦不要於燈下做,最易傷眼。婚期匆忙,來日方長,且寬心勿慮。」
從前霍家四郎也給她寫信。但他信中的語氣全然是哄孩子的語氣。他送給她的東西也都是孩童喜歡的玩意,他從不曾送過她釵環首飾、水粉胭脂。
當然也是因為從前她的確只是個孩子。
而陸睿,是實實在在將她當成一個大人,當成一個女子,當成自己即將過門的妻子來看待,來關心。
溫蕙撫著這匣子,心頭又被那一絲絲的甜融化了,那些偶爾泛起的困惑、迷茫、忐忑,便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