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2024-08-24 16:05:01 作者: 袖側
  陸睿喚了平舟來:「明日一早你就去安排船,我爭取上午就出發。」

  平舟吃驚:「去哪裡?」

  陸睿沉默許久,道:「回家看看。」

  平舟汗都下來了,直接跪下了:「翰林,人死如燈滅,事情都過去了!」

  陸睿道:「事情,才剛開始。」

  他道:「你盤點一下,能帶多少人過去?儘可能多帶人。」

  平舟張張嘴,陸睿只看著他。

  陸正是陸家的當家人,但陸睿才是他的主人。

  平舟最終低頭:「是。」

  翌日一早,馮學士來到署里,在公房門前看到立在階下的一個背影,眼角就是一跳。

  能把青色官服穿得這麼好看的,就只有一個人。是他這一屆門生里,最看好的那一個。

  上一次他這麼早等在這裡,沒辦成事,直接跑到皇帝面前去了。這次又是什麼事?

  果然,陸嘉言上來就辭官。

  「辭官?卻是為何?」馮學士問。

  陸睿深深躬下身去:「收到家中書信,家父病重,危在旦夕……」

  讀書人遠離家鄉做官,有些離得遠的,只要爹娘不死,直到二三十年後致仕才回去也有。夫妻分離、母子分離都是常事。

  陸睿呢,幸運點,離得近,能回得去。

  這是想回去侍疾?或者回去見最後一面?

  馮學士嘆了口氣。上次他想奔妻喪,他沒準,陸嘉言就跑到皇帝跟前自己要假去了。

  同樣的手段不好使兩次,皇帝也不是任人驅使的,他便要辭官了。

  這是在逼馮學士。

  可惡之處在於,馮學士的確是捨不得他的,只能幫他想辦法。

  只假是不好給的,因為官場做事,要依律、令和例,所以不能隨便開先例。

  他嘆口氣,道:「倒也不必辭官,正要考核河南學政,為明年的秋闈做準備,你替我跑一趟吧。回去看看,若令尊無事,便回來。」

  若真有事丁憂,那是沒有辦法的。只誰說得准呢,萬一熬過來了呢。不能讓年輕人一時衝動白辭了官,遂提筆批了條子。

  陸睿接了,深深揖下去:「多謝學士。」

  陸睿直接回家了,他昨天便跟平舟說清楚了,安排快船,輕裝簡行。

  回到家的時候,他的行囊已經準備好了。這大概是他出門,行囊最簡單的一回了。

  「署里安排我去考察河南學政。」他告訴寧菲菲,「家裡托給你了。」

  寧菲菲嘴唇動動,卻低下頭去。

  他之前伴駕去離宮,也是托給她了,結果呢。寧菲菲再不敢說什麼「交給我你放心」之類的話了。

  陸睿看著年輕的妻子。

  她出身大族,與他門當戶對,雖還年輕青澀,但已經能勝任一府之主婦。

  她沒什麼不好的。

  甚至可以說,好得很標準。

  他摸摸她的頭。

  「璠璠的事,情況特殊,不是你的錯。」他說,「你為璠璠做的事,向姨娘都跟我說了。昨晚事太多,未及與你道聲辛苦。」


  寧菲菲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了。

  這兩天發生的事都跟做夢似的,完全超出了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和培養。她其實嚇死了,可還得硬撐著,誰叫她是一家主母呢。

  得陸睿一句「辛苦」,這幾天的驚恐和委屈,便都如春風化雨。

  她抹抹眼淚,道:「向姨娘也很辛苦。」

  陸睿點點頭:「她是璠璠生母的陪嫁,她對璠璠的心毋庸置疑。關於璠璠的事,你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問問她。」

  向姨娘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這些事情似乎又關係監察院,不讓追問也不敢追問。寧菲菲點頭:「好。」

  陸睿將老武婢請了來。

  「我將出門,小女暫托給閣下了。」他揖了一禮,很深。

  老武婢瞠目結舌:「不是?這個?你?」

  怎麼還有人,使喚起監察院的梢子來了呢?

  陸睿將一隻匣子推過去:「勞累閣下了,一點心意,還請不要嫌棄。

  老武婢接過匣子打開看了一眼,銀光晃晃的,又合上了。

  「咳。」她正色道,「院裡派我來原就是照看大姑娘的,職責所在,義不容辭。翰林只管放心吧。」

  工作之餘,順便賺點外快,攢點養老錢。

  陸翰林又好看又有錢還會做事,哪個能不喜歡他。

  陸睿又見了陸璠,告訴她:「爹爹外出公幹,你功課不要落下。」

  陸璠垂頭:「再不敢了。」

  陸睿摸摸她的頭:「世間偶有壞人,倒也不必為這等人便終日惶惶。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壞人已經處置了。」

  「是嗎?」陸璠聞言鬆了一口氣,問,「只她為什麼要害我呢?」

  陸睿道:「我們又不是壞人,怎想得明白壞人的心思。」

  陸璠點點頭:「也是。」

  她又道:「我還記得落水的事呢,可嚇死了,後面又做了個大夢。」

  陸睿凝視她。

  陸璠稍稍貼近他,放低了聲音:「爹爹,我夢見我娘親了。」

  「她一直抱著我流眼淚。」她道,「她的身體好軟,可她身上的香味變了。」

  「咦,爹爹,你為什麼流眼淚?」

  陸睿當日上午便出發了。

  安排的是快船,船身狹長,條件簡陋,通常載貨,或者著急辦事和傳遞消息的人才會坐,遠不及官船舒適,但是快。往開封去比官船至少快兩三天,忽忽數日,便到了。

  黑色的靴子踩在了開封府碼頭的木板上,一行人皆是普通衣衫,領頭的男子戴了帷帽遮住了面孔,掩住了身份。無人知道陸家子悄無聲息回到了開封。

  風吹動黑紗,露出一張俊秀無雙的臉。

  「劉稻,去。」他道,「把陸續給我帶來。」

  陸續出個門,便被挾持了,強行帶到一間客棧里。跪在地上,頭上的黑布揭開,眼前坐在那裡淡淡看著他的,是他家此時該在京城做官的少主人。

  陸續見眼前架勢,什麼都沒說,便先長長嘆了一聲。充滿無奈。


  這一嘆,更無需置疑,他是知情人。

  人退出去,門關上,房中只留下他兩人。

  陸睿問:「你可知,有人還活著。」

  陸續道:「我不知道她還活著,我只知道,她當時沒死。」

  「世上沒有事情能永遠隱瞞下去。」陸睿道,「陸續,我要知道全部經過。」

  陸睿毫無徵兆地出現在開封,不回府,而是使人綁架了他,陸續便知道,這事撐到今日,再瞞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

  陸嘉言道:「陸續。」

  他的聲音沉而冷,怒意隱含不發。

  陸續跪在地上,伏下身去,額頭觸地:「小人家裡世代為仆,忠心不二。所做之事,不管對錯,全是聽從主人命令。」

  「翰林想知道的,我都告訴翰林。」他道,「只希望翰林明白,我們家的規矩,是聽當家男人的話,但翰林是家中唯一少主人,未來家主。故我今日所為,不是背主。」

  「這個家遲早是我的。」陸睿道,「你依令行事,不管以前做過什麼,都不算在你頭上。」

  得了陸睿的許諾,陸續終於開口。

  「我只是僕從,所知也有限,將我知道的說來與翰林聽聽。」他回憶起來,道,「這事,起於三年十月,翰林往京城去趕考,趙府台忽然來拜訪老爺。」

  「趙府台?」陸睿問,「哪個趙府台?」

  陸續道:「便是從前江州的那個。他家老夫人給少夫人主持笄禮的那個。」

  陸睿道出了名姓:「趙勝時。」

  去年十月,他看到邸報,意外看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秋後問斬了。

  為溫蕙主持及笄的趙老夫人娘家姓林,是他的好友林梓年的姑祖母。他看到邸報後,給林梓年去了封信關心了一下,林梓年回信說,表叔下獄後,林家便運作了一番,將老人家撈出來了。

  怎地陸家的事裡,竟有趙勝時參與?趙勝時與他家的交集,只在江州。

  「正是他,他來過之後,不久,少夫人對外稱病。實則,老爺將少夫人身邊人都打發了,又使我趕著買了一座別苑,少夫人很快就聲稱去別苑養病。但……那天接走少夫人的,並不是咱家的馬車。」

  陸續道:「趙府台和老爺之間是怎麼回事,少夫人去了哪裡,小人通通不知道。」

  「然後家裡一直無事,直到四年二月,有一天,老爺散值回家,臉色不對。」他回憶那天道,「一回來就召了我,要我給少夫人辦喪事,做實少夫人『身故』這件事。小人照做了。」

  「翰林那時在京城準備春闈,是家裡最大的事。翰林從京城發來的家信,家裡都收到了,老爺拖著不回,待拖不了回了,也先瞞著翰林,不叫翰林知道。」陸續道,「溫家那邊,也是拖著。故意使他們來得晚,這樣我與他們錯開,運了空靈柩回餘杭下葬,使溫家沒有機會開棺驗屍。原是可以糊弄過去的。」

  陸睿問:「則溫家是如何發現不對的。」

  陸續道:「是夫人。」

  陸續頓了頓,問:「母親做了什麼?」

  陸續道:「小人也不知道。」

  「小人當時還在餘杭,陸延不能進內院,夫人到底做了什麼,他也不知道。」陸續道,「只後來阿延跟我說,老爺召他處理溫家人的時候,無意識地嘴巴里咒罵了夫人幾句,叫他聽見了。」


  陸續道:「處理溫家人?」

  陸續嘆口氣,將把溫松下獄準備弄死,和青州那邊聯手了陸正的一個同年,借馮千戶的手想摁死溫家的事全說了。

  陸睿面沉似水。

  事情比他想的更離奇複雜,宛似話本小說。

  他問:「那都是什麼時間的事?」

  陸續把各個事件的時間點都捋了一遍。

  陸睿算了下,他收到溫家斷絕往來的回信,是在這之後。

  意味著,溫家無事了。能猜想到,該是霍決解決了這個事。

  只他口中全是苦澀滋味。

  原以為,溫家是和他一樣,發現了「溫蕙枉死」這件事,才和他斷絕往來的。

  不曾想,陸家竟對溫家做過這樣超乎想像、沒有下限的事。

  溫家給他的回信只有八個字,叫他善待璠璠,與他斷絕往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提。這是忍著怎麼樣的血淚怒火,為了甥女,硬生生咽下了這口氣。

  回想當年,與溫家結親,原是為了報恩的,不曾想,恩竟報成了這樣。

  親家,竟成了仇家。

  陸續所知,非是全貌。他只知道他看到的,執行陸正給他的命令。陸延知道的更少。

  如今知道的最多的,反倒是陸睿。

  他垂下眼,將所有的信息在腦海中整合,漸漸地,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陸續不敢擾他。

  他跪在地上,抬眼看去。

  他的少主人與上次相見,又變得不一樣。

  他錦衣玉食地長大,何曾穿過粗綢。光華耀人地行走,何曾掩過行蹤。

  他今日的突然出現,讓陸續隱隱預感到,陸家,也將變得不一樣了。

  陸續的目光投在地磚上。

  他的手在膝頭握緊拳。

  許久,終於抬眸。

  「走。」他站了起來,道,「與我回家去。」

  開封陸府。

  陸正才散值回家,剛到內書房,才寬了衣裳吃上茶,忽然外面有喧譁。

  「怎地了?」他喚了聲。

  書童原該在外面聽喚的,卻沒有進來。

  陸正蹙眉,又喚了兩聲,竟無人應答。

  陸正起身,往外面去,走到明間,書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夕陽的光銅金色,把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的,又將那人勾勒得半身金色,半身陰影。

  陸正眯眼看去。那人邁過門檻,反手關上了門。

  竟是陸睿。

  陸正大吃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陸睿凝視著父親,走過去。

  「江州堤壩案,」他問,「父親貪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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