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2024-08-24 16:05:01 作者: 袖側
  陸夫人坐在檐廊下的躺椅上曬太陽,睡不著,又睡不醒。

  聽見開鎖的聲音,她以為她娘來放她出去了。

  四方的院牆關了她一整年,她終於明白,她是鬥不過的。

  以後再不問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再不質疑世道了。

  就乖乖地,聽大人的話,做一個守規矩的人。

  她站起來,緩緩走到階上。

  院門打開,銅金色的光斜過院牆屋檐打下來,成了一道光幕,看不清那人是誰。

  她輕輕喚了聲:「娘?」

  那人穿過光幕走來。

  如霜似雪,琉璃眸子,冰潤潤的。

  是她日夜思念,又不敢相見的那個人。

  她呆呆地、遲緩地:「嘉言?」

  陸睿注視著陸夫人,撩起衣擺,跪了下去:「母親……」

  陸夫人穿著最好的衣裳,首飾貴重,鞋子上還綴著白玉片和珍珠。

  可她從前保養得一頭烏黑的頭髮沒有了,她的兩鬢斑白,像染了風霜。一眨眼,雍容優雅的女子,便蒼老了許多年。

  璠璠曾經說,阿婆好瘦。

  只陸睿不曾想到,她會這樣瘦。

  她穿得再華貴,也掩不住,渾身的生機都被抽走了。

  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到底幹了些什麼?

  人的底線都已經低到這樣,難道還能更低?

  墜落,難道竟沒有底?

  陸睿垂下頭,淚水滾落在青石地磚上。

  「兒,來遲了。」

  「來了就好。」陸夫人遲緩了許久,終於緩緩回神,「你,都知道了嗎?」

  「是。」陸睿道,「兒都知道了。」

  陸夫人問:「她,還活著嗎?」

  陸睿道:「活著,在京城。」

  陸睿抬頭,淚流滿面:「母親,為何……不告訴兒?」

  陸夫人沉默許久,道:「如果她死了,告訴你已經沒有意義。你怎會,為了死去的妻子,與你的父親作對?」

  「如果她還活著,我不敢告訴你。我怕呀。」她嘴唇發抖,「我怕你……會叫她去死。」

  陸睿仰頭望著她,眼睛睜大。

  前次見面,陸夫人知道一切,卻未曾透露半句。

  溫蕙人在京城,也並非沒有行動自由,卻從未找過他。

  原來……

  君臣父子夫妻。

  君以忠與臣子博弈;父以孝裹挾子女,夫以貞壓迫妻子。一切其實都是為了統治和剝奪。

  世間的規則,本就是上位者用來壓迫下位者,強勢者用來壓迫弱勢者,智者用來壓迫愚者,男人壓迫女人的工具而已。

  陸睿少年時便看透了。

  只陸睿從來認為,自己在每一段對立的關係中,都屬於前者。

  直到他明媒正娶的髮妻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一刻,他霍然轉身,抬頭,對上的是宗族和父權。


  那一刻,陸睿第一次體會到這麼深刻的無力感。

  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玩弄規則的同時,也被規則玩弄和嘲笑著。

  陸夫人流淚道:「我真的好怕……」

  「蕙娘她,本不必以身赴難的。她本可以帶著璠璠到金陵避禍的。」陸夫人道,「我那時候都想好了,趁你父親不在家,悄悄把她們兩個送走。」

  「可蕙娘不肯,她還是隻身去了。」

  陸夫人的眼淚止不住:「嘉言,你知不知道她是為什麼呀?」

  陸睿抬頭,眼淚划過臉龐:「她……是為了我。」

  「是呀。」陸夫人道,「她愛你呀。」

  「那個孩子,從青州那年的冬天,從見到你第一眼,就在愛你了。」陸夫人眼睛模糊,像在看很遠的地方,「我是過來人,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年,我親眼看著她是怎麼愛你的。」

  「如果是你叫她去死,我不知道她還能怎麼活下去。」

  陸睿閉上眼,淚水滾滾而落。

  「嘉言,去把蕙娘帶回來。」陸夫人道,「不管她經歷了什麼,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我的媳婦。你把她接回來,你過你的日子,我和她一起過日子,我們,不打擾你們。」

  痛苦的淚水划過陸睿的臉頰,他道:「太遲了。」

  陸夫人驚懼:「不是……還活著嗎?」

  「她如今,是監察院都督霍決之妻,三品誥命,蟒袍加身。」陸睿艱難地道,「兒已經,帶不回她了。」

  陸夫人緩緩地消化這個信息,問:「霍決?」

  她困惑:「如何會這樣?」

  「因蕙娘幸運。」陸睿道,「到了那裡,發現那人是霍決。」

  「霍決,便是蕙娘曾經訂過親的未婚夫。他捲入潞王案,能活下來,是因為溫家散盡積蓄保住了他的命。」

  「他與蕙娘雖退了婚,然溫家有恩於他。」

  「原來,是這樣啊……」陸夫人終於露出微笑,「你看,這才叫報恩。」

  她捂住臉流淚:「我們呢?我們是怎麼樣報恩的?溫家,全家都叫陸正害了,溫家已經沒有人了。銀線也被陸正害死了,他說他抓到了她,把她活活打死了……」

  陸睿抬頭,不敢置信。

  原來他的父親,是這樣折磨他母親的。

  讓她活在痛苦的世界裡,作為她反抗他、不服從他的懲罰。

  「母親!」陸睿道,「假的,都是假的!」

  他站起來,走上台階,抱住了自己的母親。

  「他騙你的,都是騙你的,你聽我慢慢給你說……」

  陸睿攙扶著陸夫人回到了房裡,把真實世界的情況告訴了陸夫人。

  陸夫人的眼中,終於漸漸有了一絲生機。

  她說:「都沒死,就好。」

  「她如果平安,過得好,倒也不用回來了。」最後,她說,「我們陸家,原也配不上她。」

  「只你,去替我告訴她,」她緩緩道,「不要記掛我,不要記掛你,不要記掛璠璠。世間其實,無人不可離。告訴她,自己好好活便是。」


  陸睿心痛如絞。

  他用力按住心口。

  陸夫人又問:「陸正呢?」

  她直呼丈夫的名字,連他的字都不稱呼。

  陸睿做了兩個深呼吸,緩了緩心口的絞痛,道:「我讓他先待在房中。」

  陸夫人問:「以後怎麼辦呢?」

  陸睿望著房間裡的空氣,道:「我的父親陸中明,因我公幹順便探家,今晚喜開家宴。」

  「他喝多了,摔了一跤,磕壞了腦子,不清醒了,無法為官。」

  「過幾日,我作為兒子,替他去辭官。好好孝順他,帶他到京城去,為他買個莊子,讓他頤養天年。」

  陸夫人緩緩眨眼,看著自己這兒子,欣慰地笑了,卻道:「京城太危險了,若叫他逃了,去告你不孝,就糟糕了。」

  「你把他給我吧,我帶他回餘杭去。我也沒什麼能做的,餘生,就幫你看著他吧。」

  陸睿道:「母親餘生,不該如此。京城有家,母親該回家裡去,璠璠還需要母親教養。」

  陸夫人卻拒絕了。

  「我現在,無法教養璠璠。」她說話的語速很慢,有一種遲鈍感,「因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而我如今,自己的內心裡,全是不解之惑。」

  「我畢生所學所歷,究竟何為對,何為錯?我完全……完全分不清了。」

  「我活成這個樣子,足以證明我這一生都錯了。我卻竟不知道,到底錯在哪裡。大概餘生都要用來思考。」

  「尚無人為我解惑,我又如何能為璠璠解惑。」

  「嘉言,我做不到。」她道,「還是讓我來做,我能做到的事吧。讓他好好活著,讓他不要阻礙你的仕途。」

  陸睿終於道:「好。」

  他站起來,道:「那我……」

  他按住了心口。

  「我……」

  我現在,就去結束這一切。

  他一句話終究沒有說完,陸夫人眼睜睜看他吐了一大口血,人就要倒下。

  陸夫人伸手接住了他。

  陸睿倒在母親的肩頭。

  「嘉言!嘉言!」陸夫人驚惶,「來人,快來人!」

  平舟破門而入。

  陸睿趴在母親的肩頭,努力睜開眼睛。

  「母親,我心口好疼。」他聲音微弱,「好疼……」

  ……

  ……

  蕙蕙,我真的,真的無能為力。

  不能帶你回家了。

  隔了數日,開封知府才見到如今在京城大名鼎鼎的小陸探花。

  只等他見到陸睿的時候,陸睿面色蒼白,是來為父親辭官。

  「怎竟這樣?」知府嗟嘆,「不能休養嗎?」

  陸睿垂下眼:「腦子壞了,人已瘋癲。大夫說,以後就這樣了。母親本就一直養病,這下更是受不得打擊。她想帶父親回餘杭休養去。」

  陸正的同僚們聞聽消息紛紛來探望,看到的都是陸正頭上裹著繃帶,為了上藥後腦頭髮也剃了,喝了湯藥正在沉睡的模樣。


  大家嗟嘆,留下探病的禮物,回去了。

  常大夫又來給陸睿切脈,嘆息一聲,道:「我知你家中這兩年事多,只切勿再動情緒。」

  陸睿捋平袖子:「再不會了,都結束了。」

  他問常大夫:「你那醫書修得怎樣了?」

  常大夫道:「再給我五六年,總之肯定能修完。」這是他師父的未竟之志,在他手上能實現,也是佳話。

  陸睿點頭,道:「不管什麼時候,你修好了,我資助你刊行。」

  常大夫高興起來:「先多謝了。」

  開封的家裡全收拾起來。

  陸睿與陸夫人說:「她便在京城,母親要不要去見見她?」

  陸夫人沉默良久。

  「不必了,知道她無事,過得好,足矣。」她道,「我與她此生,爭如不見。」

  待上船,陸睿對陸續說:「回去與你父親交待清楚。讓他想明白。」

  陸續道:「父親一直都明白,早叱罵過我,只我們身為下仆,有心無力。」

  陸正昏睡著,叫人抬上船去。

  陸睿對陸夫人道:「此事涉及不是我一家,得告訴族長。餘杭太多舊人、世仆,母親在餘杭想看住他,還得族長相幫。」

  陸夫人點頭,終登船而去。

  陸睿在河南把公事也處理完,安排了船,將當初封存在院子裡的溫蕙的東西全裝上船。

  他走出開封陸府,轉身,看著大門緩緩關閉。

  開封陸府宅邸,託了牙人處置,後來售賣了出去。

  有新的人家入住,有歡笑有眼淚,有人間煙火氣。

  在這個宅子裡曾經發生過的事,如煙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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