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皇后怔住,失笑:「你呀……」
又遺憾,跟皇帝說:「你說說,這樣好一個兒郎,怎就沒做成我的侄女婿!溫氏怎地這般大的福氣?」
皇帝玩笑道:「前世修來的吧。」
他們都不知道,一句玩笑,道的卻是天機。
離開了京城,霍決帶著溫蕙往北疆去。那地方天高地闊,以後他說了算。
霍家全家人都提前到了北疆,溫蕙到的時候,霍夫人已經基本收拾好了鎮北侯府。
「咱也沒經過這麼大的陣仗,只能大體收拾出個樣兒來。」她拉著溫蕙的手道,「以後還得你慢慢拾掇。」
溫蕙是溫夫人的小閨女,霍夫人和溫夫人也是過命的交情,直把溫蕙當個閨女看,親得不得了。
這一世的拜堂,高堂都在,滿座賓朋。
一拜了天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俱全,禮法完備,無可指摘。
二拜高堂。
霍決看了眼坐在上首滿面笑容的父親母親,深深地拜下去。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洞房之夜,霍決已經等了兩世。
溫蕙還什麼都不懂,只看過粗陋的讀物,羞澀而忐忑,甚至有點恐懼。
霍決以兩世的耐心,撫平了她的不安和恐懼,讓她成為了他的妻子。
這一世他完整無缺,真正地和她在一起。。
「連毅哥哥……」溫蕙感覺到滴在頸間的水意,不懂,「你為什麼哭?」
「可能是,」霍決抹了把臉,親吻她,「喜極而泣。」
霍家人並沒有留在北疆。
因代王戰敗,山西空出了大量的位子。霍決在山西給自己的父親和岳父都謀了千戶的位置。長子可以世襲,他也給霍家二郎、三郎和溫松溫杉都謀了百戶的職位。
霍決的婚禮過後半個月,他們便往山西去了。在那裡,和親家匯合。
「以後他們都在山西,兩家彼此照應。」他告訴溫蕙,「待日後,哥哥們、舅兄們生出很多孩子,孩子們長大再謀差事,霍家、溫家便有了根基。」
這些事溫蕙不大懂,但能領會到自己夫婿的厲害。
在北疆,她成了身份最高的命婦,頭上沒有公婆管束,家裡沒有妯娌攀比,日子過得實在愜意。
只她是小門小戶出身,乍一主持偌大的侯府,實在有些力不從心,很出了些紕漏。
她自己頗惴惴。因出嫁前,母親便反覆叮嚀她,霍四郎飛黃騰達了,有的是人家想嫁女兒給他,他沒有嫌棄這門娃娃親,履行信諾,則她必須得跟上他的腳步才行。
霍決卻完全不在意,他甚至喜歡看她茫然無措的模樣。
這世間大概再沒有比他更有耐心的丈夫了,家裡家外的事,無論大小,他都親自指點她。
溫蕙是個聰慧的女孩子,有人指點便學得很快,漸漸能拎得起來。
但她的夫婿實在和常人不一樣,他竟想要帶她上戰場。
霍決為溫蕙打造了一桿梅花亮銀槍,帶溫蕙上了戰場。
前世,他和她並肩而戰,迎風破浪,一起經歷過許多兇險。彼此不止相愛,還能交託性命。
霍決以為今生也可以。
溫蕙卻在戰場上吐了。
雖然從前看話本子,也嚮往當大俠當將軍,可真實的戰場是多麼殘酷啊。
斷肢殘軀,被血染紅的土地,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許多新兵第一次上戰場都會吐,何況是溫蕙這樣的小姑娘。
且她不能殺人。
殺人,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道極難邁過去的坎。
許多人,都是在特殊的情形下,特殊的心境,才邁過這道坎。
譬如前世的溫蕙,她第一次殺人,殺的是對她的孩子下了殺手的惡人。
當溫蕙告訴霍決,她不想上戰場,也不想殺人的時候,霍決沉默了許久。
「是我莽撞了。」他摸摸她的頭,「原不該強求你。」
在他的手心下,年輕的溫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霍決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在家裡父母嬌養著,出嫁了夫君疼愛著,日子過得又安逸又舒適,能練功,能騎馬,能在天氣好的日子裡狩獵,誰家的小姑娘願意天寒地凍地跟著急行軍上陣殺人。
別的不說,光是跟著行軍幾日,臉上、手背上的皮膚都粗糙了。
正在愛美年紀的小姑娘,比起前方的軍情,更憂心粗糙了的皮膚。
溫蕙這一世,未曾受過世道的壓迫,未曾被愛人傷害,未曾因命懸人手而夜半驚醒,內心悚然。
她只有幸福快樂,沒有深深壓在心底的憤懣無力,沒有將溺亡般的窒息感,她沒有被逼到要將所有這些凝聚噴發在一桿亮銀槍上的地步。
也沒有一個年長睿智的婦人引導她去思考。
事實上,當生活安逸又充滿瑣事,人很難去維持不停地思考這件事。
這一世的溫蕙,更想做一個合格的侯夫人。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打理中饋和與旁的命婦交際應酬上。
她深深地感受到霍決對她的愛與寵,作為回報,她做的很努力,很認真。
她也不覺得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丈夫有什麼不對。
包括她的命。
這樣的溫蕙,便是霍決這樣的能人,也沒法把她打造成一個冷四娘。
這明明是他重生之初,就希望她能有的樣子,不是嗎?
霍府反覆地提醒自己。
就希望她無憂無慮,無傷無痛,不是嗎?
則,為什麼內心裡,會隱隱難受,會感到不安,會莫名彷徨?
新帝在景順五十年五月登基,改元明正,景順五十年同時也是明正元年。
明正二年的四月,春闈落幕,新帝登基後第一屆的進士新鮮出爐。
五月,新進士的名單傳播到了各地,也到了北疆。
霍決展開那名冊——明正年間第一位新科狀元,三元及第,十九歲的餘杭陸嘉言。
霍決凝目。
此時,驛使送來了一封信。
那封信竟然是溫蕙寫給霍決的。
溫蕙見了才知道:「咦,原來你沒有收到?」
那封信是景順五十年年初寫的,發出去的時候,北疆已經大軍南下。兵荒馬亂的,許多信都找不到人,送不出去。沒丟已經幸運了。
這封信一直扣在官驛,前些天官驛的人清理舊信件才發現,這封信的收信人竟然是如今的鎮北侯,才忙不迭地趕著送來了。
「我以為你早收到了呢。」溫蕙道。
霍決好奇:「寫了什麼?」
溫蕙想了想,竟然想不起來了。因她給霍決的信里,有太多的瑣碎的事,哪能都記得。
直到霍決拆開了信,兩個人一起看,她才想起來:「哦,是說嫁妝的事。」
如今做了侯夫人,再看先前寫的這種囉里囉嗦瑣瑣碎碎的信,溫蕙只覺得臊得慌,趕忙搶過來:「別看啦。都是沒用的廢話。」
霍決沒跟她搶,卻道:「我仿佛看到什麼江南陸大人?」
「啊,那個。」溫蕙道,「是想跟你說嫁妝的事來著。」
「就之前,我爹湊巧救了一個文官。他姓陸,去了江南做官。」
「我娘就想著江南很多好東西我們在山東買不到,就腆著臉寫了封信,附了張銀票在裡面,請那位陸大人的夫人幫忙採買些東西給我填進嫁妝里。」
「那位陸夫人可好了。」溫蕙道,「人家不僅沒嫌麻煩,還根本沒收我家的銀子,把銀票退回來了。買的東西都是我們見都沒見過的。我娘可感激她了。」
當時因為嫁妝體面了,溫蕙高興,所以給霍決寫了這封信炫耀,沒想到今日裡霍決才收到。
是冥冥中的天意嗎?陸嘉言的存在在這一世若隱若現。
但霍決也不怕。
上一世都爭過了他,這一世有什麼好怕的。
他將那有新科狀元名錄的邸報給溫蕙看:「是不是這一個陸大人?」
新進士名錄里會附上詳細的信息,籍貫、出身、父親的官職等等。
溫蕙一看,驚呼:「是呢!這個新科狀元,竟然是陸大人家的公子嗎?」
「真厲害,狀元呢!」她眼睛閃閃發光,「我竟然認識狀元!嗯,算認識吧?」
霍決失笑,摸她的頭:「嗯,你認識狀元。」
「算是認識」的人竟中了狀元,溫蕙欣欣然,頗與有榮焉。
溫蕙是個聰慧的女子,又有霍決這樣幾乎無所不能的人在身邊指點,她漸漸地有了成長,愈發地像一個侯府女主人了。
生活幸福的女子,臉上自然總是帶著讓人看了就舒心的笑意。
霍決偶生彷徨的時候,看到那無憂無慮的笑靨,便也將心底的一絲不安壓了下去。
有一次,他們歡好之後,他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髮,問她:「月牙兒,如今的日子,你可滿意?」
溫蕙貼在他胸膛上咯咯笑。
「怎麼可能不滿意?」她說,「連毅哥哥竟問這種傻話。」
她抬起頭,看著夫君英俊的眉眼:「如今的日子啊,簡直是十全十美。」
她湊過去親他,霍決按住她的後腦和她深吻。
可當她幸福地趴在他的胸口入睡後,他卻迷茫。
有他的精心打造,這日子對溫蕙來說,或許真的是近乎於十全十美的。
可這世上,真的有十全十美嗎?
明正三年的春天,北疆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餘杭陸嘉言。
當下人報出了這個名字,鎮北侯抬眸:「他怎麼會來北疆?」
下人道:「陸翰林是奉旨巡視北疆學政的。」
鎮北侯垂眸,俄頃,又抬眸:「有請。」
他在正堂接待京城來客。
當那個人邁進廳中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玉樹芝蘭般的人。
陸嘉言風采如此之盛,當年蕙娘還是一閨中小女兒,愛上他,簡直太理所當然。
寬闊的正堂,所有的槅扇門都敞開著,春光斜斜打進來,灑在陸嘉言的背上。
陸嘉言在春光里凝視著堂中負手而立的那個男人。
許久,他道:「一別經年,霍侯風采,猶勝從前。」
時光好像好像凝滯了一瞬,在這一瞬間,仿佛兩個不同的時空相疊交錯。
這一個陸嘉言,原來是那一個陸嘉言。
霍決凝眸:「陸大人也來了。」
陸嘉言在春光里發出輕輕地一聲嘆息:「來晚了。」
他睜開眼時,已經是明正二年春,他人在京城,正準備參加春闈。
皇帝竟是趙王,一切都變了。
變數從哪裡開始?
從潞王案開始。
霍決。
只他來得比霍決晚。
青州已經沒有溫家,溫家已經舉家遷往山西,升作了千戶。
全青州的人都知道,溫家女兒如今是鎮北侯夫人了。
今生,又錯過了。
陸嘉言問:「她也來了嗎?」
鎮北侯的眸子忽然黯了一瞬:「沒有。」
陸嘉言道:「讓我見見她吧。」
霍決點頭,喚了下人去請夫人。
溫蕙聽說陸狀元來了,又驚又喜。
她可從來都還沒見過一個狀元呢,何況這個算是認識的人。
北疆的男女大防不像南方那麼嚴格,但這是個書香門第的世家子,她通怕失了禮叫人恥笑,認真整了裝束,規規矩矩到前面來相見。
到了正堂,見到了那個人,著實為他的姿容驚了一下。
有那麼一息她沒能移開眼睛。
陸嘉言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直到夫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溫蕙「咳」了一聲,中規中矩地與他見禮:「世兄。」
因溫百戶救過陸大人的性命,後來派人送來過謝禮,溫夫人又不肯收溫家的錢,等於是自己出錢給溫蕙添妝,有這層關係,喚一聲「世兄」正好。
陸嘉言還禮:「世妹。」
兩個人都守禮,互相問候對方的雙親。
這個賀另一個喜結良緣。
那個賀這一個金榜題名。
問候完了,溫蕙正要退下,忽然胸口一陣噁心,忍不住捂住了嘴彎下腰去。
霍決一步過去,攙扶住她:「怎麼了?」
「不知道。」溫蕙難為情地說,「忽然有些噁心,可能吃壞了。」
才說完,又一陣湧上來,乾嘔幾聲。
「她有孩子了。」
堂中靜了一瞬。
霍決和溫蕙都看向陸嘉言。
這堂中,只有陸嘉言經歷過這種事,看得明白。他澀然道:「她要為你生兒育女了。」
溫蕙不明白,這麼高興的事,為什麼陸狀元說起來,目光晦澀難明,竟連一聲「恭喜」也不說。
原來讀書人也會失禮嘛。
再看連毅哥哥,連毅哥哥好像歡喜得傻了,竟不會說話了。
溫蕙想笑,卻知道不該笑。懷孕的婦人就不該見人的,她該迴避了。
忙行個禮,道個罪,匆匆退出來。
豈料霍決竟追出來,喚丫頭來攙扶她。
溫蕙嗔道:「我是那麼柔弱的人嗎?快別讓陸狀元看笑話,趕緊去招待人家去。」
她又小聲道:「陸狀元生得可真好看!你可把他招待好了,別失了禮數,人家可是讀書人,狀元!」
霍決道:「我也不比他差。」
溫蕙咯咯笑。
她抱住了他的腰,驕傲地說:「當然了,連毅哥哥才是最厲害的。」
霍決又回到廳中,道了聲「失禮」,說:「你來得巧,我的大喜事,喝一杯吧。」
陸嘉言點頭:「正有此意。」
他們二人在侯府花園的暖閣里喝酒。
北疆的春天跟京城的冬天一樣冷,還會下雪。
前幾日才下過雪,園中還處處銀白,在暖閣里飲酒正好賞雪。
陸嘉言道:「她有了孩子,你卻不高興。」
霍決道:「胡說!我怎麼可能不高興?」
「沒有我以為的那樣高興。」陸嘉言道,「霍侯曾有那樣一憾,我以為霍侯如今有了血脈,該更高興。」
霍決仰頭飲下一杯酒,道:「我高興得很。」
陸嘉言點點頭,舉袖也飲下一杯酒,放下杯子,似自言自語:「霍侯前世憾事,今生都補足了。我的憾事,無處可補了。」
霍決道:「她與我,你上輩子便接受了,又有何憾?」
陸嘉言望著遠處的雪在春光里泛著光,許久,道:「我的書房裡,掛著一卷空畫軸。」
「那是璠璠出嫁之前,我想再給她畫一幅她母親的像。」
「我可以觀小兒而畫其成年,亦可以觀老者而畫其盛年。可唯獨,我畫不出她來。」
「我聽說過許多關於冷四娘的事,可始終,沒法把冷四娘和蕙娘融在一起。」
「沒能親眼見到她的英姿,畫不出來,是我一生之憾。」他嘆道,「沒想到,這一世,竟也無法彌補。」
「我來見故人,卻沒見到。」
「陸嘉言!」霍決擲杯,怒道,「閉嘴!」
陸狀元告辭離去,霍決喝醉了。
他回到房中抱著溫蕙不撒手。
溫蕙嚇壞了,以為他要歡好。他酒醉後歡好,常沒節制。她忙推他:「我有身子了!」
哪知道霍決只是抱著她,將面孔埋在她頸窩裡,呢喃地喚她:「蕙娘,蕙娘……」
溫蕙放下心來,抱著他笑:「怎地一喝酒就這樣叫我,不習慣呢。」
霍決抬起頭,盯著她看了半晌,澀然道:「月牙兒……」
溫蕙碎碎念叨:「你可別睡,喝了醒酒湯再睡,明天不頭疼……」
霍決趴在她肩頭,閉上了眼睛。
溫蕙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身邊是空的,沒有人。
她撩開帳子,房中點著蠟燭,霍決坐在桌邊,對著燭光似在發怔。
溫蕙惱了,喝道:「霍連毅!」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叫他。
這一聲「霍連毅」讓霍決悚然而驚,他倏地看過來,眼睛似有熱切光芒。
溫蕙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因為當她抱怨「你半夜不睡是想幹什麼」後,那光芒消失了。
霍決怔怔望著她。
似望著她,又似目光穿透了她,望著別的什麼人。
溫蕙怔住。
時間過得飛快,溫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她這日子過得堪稱十全十美,全北疆沒有人不知道鎮北侯有多寵妻的。可溫蕙一天天地,笑不出來。
若日子真的是十全十美,為什麼她的連毅哥哥一天比一天不快樂?
眼看著北風呼嘯,月份快到了,她又收到一封來自溫夫人的信。
看完信,她偷偷哭了一場。擦乾眼淚,敷了眼睛,她去了書房。
「連毅哥哥,」她鼓起勇氣,當面問了霍決,「你心裡那個人,是誰?」
霍決怔住:「什麼?」
溫蕙垂下頭,低聲道:「我娘給我寫了信。她說……」
溫夫人說,霍四郎身份不同從前,溫蕙懷了孩子,以後又要分散精力照顧孩子,若霍四郎想納妾……
「她叫我,不要跟你鬧。」溫蕙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
這其實已經不是溫夫人第一次寫信跟她說這個事了,只她一直沒提。
霍決無奈,輕輕地將她摟在懷中:「叫她別鬧才是,我不會納妾。」
這樣的男人,給了這樣承諾,做妻子的,該歡喜吧?
可是,溫蕙依然歡喜不起來。
她咬唇許久,終於抬眸又問了一次:「那,你心裡那個人……到底是誰?」
「別胡說,」霍決道,「我心裡……」
他想否認。
但「沒有別的人」這幾個字,在舌尖上,怎麼都說不出來。
他怔怔地。
他的心底,有別人嗎?
他看著溫蕙的眼睛。這雙眼睛是他熟悉的形狀,眸光卻不一樣。
在他的心底,還藏著另一雙眼睛。
她看著他的時候,有無奈,有理解,有憐惜。
她見過他心底的黑暗和惡念,知道他能夠兇狠殘忍到什麼程度。
她被他深深地傷害過。
可她依然原諒了她。她的溫柔和寬容,使他那一世獲得了內心的平靜。
霍決嘴唇動動,卻無法否認他的內心裡還有一個人。
溫蕙這一生活得無憂無慮,直到此刻,才受了這一生中最大的傷。
她眼圈紅了,轉身跑了出去。
以霍決對溫蕙寵愛的程度,溫蕙難過跑掉,他卻沒有去追。
他只呆呆地站在那裡,感到無法呼吸。
這一刻,再不能欺騙自己。
蕙娘曾說,她不是月牙兒,因為,長大了。
霍決曾以為,可以等月牙兒慢慢長大。
可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人最後會成為什麼樣子,是由其走過的人生路上經歷的每一件大大小小的事,一錘一斧地鍛造成型的。
少了輕輕的幾刀,還無事。但若少了那猛力鍛造的重錘,便要走形了。
最後這個人,便不是那個人。
霍決此生,擁有了月牙兒,她卻不是蕙娘,也永遠無法成長為蕙娘。
他曾以為人定勝天,卻原來天道一補一損。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
這一世,他什麼都擁有了。
這一份十全十美,卻是以失去蕙娘作為代價。
這代價太大,無法承受。
霍決還在對著空氣發呆,外面卻響起了倉促慌亂的腳步聲。
「侯爺!侯爺」下人們倉皇來稟報,「夫人滑到了,羊水破了……」
霍決頓了頓,大步沖了出去。
還好溫蕙本就到了月份,也不算早產。
但她是頭胎,頭胎通常都會難些。
產房早就預備好了,穩婆也預備好了。
男人是不可以進產房的,霍決本在產房外等,但聽著溫蕙一聲聲咬唇忍痛的聲音,他受不了。
前世,溫蕙也不是沒受過傷。她從來沒哼過。
霍決兩世第一次聽到溫蕙的痛叫,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衝進了產房,丫鬟僕婦攔都攔不住,面面相覷。
霍決握住了溫蕙的手。溫蕙忍痛喊了兩聲「你出去」,他也不肯出去。
溫蕙痛得眼睛重影,也沒力氣再管他了。
一夜過去,天亮的時候,溫蕙生下了一個男孩。
霍決此生,有了自己親生的兒子。
他抱著那襁褓,竟不知道自己內心裡到底是什麼感受。
再看溫蕙,自生完,她就睡了過去。屋裡燒著地龍,暖烘烘的,丫鬟們給她清理了身體。她睡得臉頰泛起了紅。
霍決想等她醒來,可溫蕙一直沒醒。
到了傍晚,大家想將她喊醒卻喊不醒的時候,才意識到不對。
北疆最好的大夫們被抓來給鎮北侯夫人切脈,卻都得出來一個相同的結論。
「夫人無事,只是睡著了。」
「脈象穩健,呼吸綿長,看面色氣血也充足,十分健康。」
「真的只是睡著了。」
但溫蕙一睡不醒,叫也叫不醒,完全沒有反應。這怎麼可能只是睡著了。
霍決日夜守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
溫蕙睡了三天三夜,這一天深夜裡,忽然醒了。
她望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才漸漸緩過來,知道了自己是在哪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
她動了動,一動,趴在床邊的霍決便猛然驚醒了:「月牙兒!」
他驚喜:「你醒了。」
這個溫蕙卻凝視他。
那雙眼睛,和月牙兒的眼睛不一樣。
月牙兒一生被親人、丈夫呵護寵愛,未曾經歷過任何挫折,她的眸光簡單天真。
這雙眸子太經歷過太多。
這個溫蕙凝視了他片刻,問:「四哥……是你嗎?」
霍決不敢置信,呆呆地看著她。
他甚至向後退了一步。
總怕不是真的,總怕靠近了擁抱了,她又如夢似幻地消逝。
溫蕙不說話,只看著他,消化吸收眼前的一切。
她的腦中也混亂。這三天三夜,她好像陷在一場夢裡,過了兩個人生。
許久,霍決終於顫聲問:「蕙娘……是你嗎?」
溫蕙道:「我不知道。」
「好像黃粱一夢,不,是兩場大夢。」
「一場,你身受宮刑,我另嫁他人。」
「一場,我一眼愛上你,全心全意。」
「我也不知道哪邊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是月牙兒還是蕙娘。」
霍決猛地抱住了她,眼淚奪眶而出:「都是真的,蕙娘,都是真的。」
「還有你。」溫蕙道,「一邊的你太好了,一邊的你也太壞了。哪個才是你?」
「都是我。」霍決落淚,「壞的我你已經原諒了,你快想起來,快想起來!」
溫蕙閉上眼睛,人生種種,都想起來了。
那一生雖有許多磋磨,可最後她和他攜手一生,在船頭迎風破浪,見到的都是常人一輩子見不到的風景。
她又想起來:「陸嘉言來過了?」
「是。」霍決道,「他也來了,他來過了。」
溫蕙嘆道:「又沒見到。」
前世,陸嘉言代天子敕封霍決為靖海侯時,她不在,自那之後,未曾再見過。
只聽到他的名聲,以令人驚艷的年紀,便登上了侍郎的位子。
大力推行軍制改革,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為這個,數次被貶,又數次起復,宦海沉浮一世,最終登閣拜相,位列名臣。
霍決道:「他和你就是無緣的,別想了。」
溫蕙笑笑,捶他後背,忽又道:「啊,身體好不舒服。」
「你才剛生完孩子。」霍決忙道,「你睡了三天三夜,可有哪裡難受?」
溫蕙摸著自己的肚子,抬頭:「孩子呢?」
那孩子被抱來,溫蕙接過來,細細看他。
「長得像你。」她笑著說。
忽然落淚,哽咽:「四哥,我給你生了孩子。」
霍決將她和孩子一起抱在懷裡:「蕙娘,我怕。」
溫蕙拭去眼淚,笑問:「怕什麼?」
「我原想給這孩子取名為『全』,又害怕不敢了。」霍決道,「這世間,根本不可能有十全十美。我如今有了你,有了想要的一切,我不知道要為這一世的擁有付出什麼代價,會再失去什麼。」
「傻瓜。」溫蕙嘆道,「已經失去了。」
這一輩子,沒有陸璠沒有霍璵,沒有東海七島四十八寨的俯首帖耳,沒有外邦小國的恭敬臣服。
「你竟還帶我上戰場?」溫蕙道,「你也不想想,將領們可願意?這又不是海上。」
這是有秩序的大陸,這秩序維持著大陸的穩定,維持著從上到下的統治。
溫蕙作為鎮北侯夫人,一個誥命,便是在戰場上殺敵立功,也是破壞秩序。
她是在搶將領們的功勞。這些人身為武將,是職業軍人,要以此養家餬口,封妻蔭子。
這是利益的爭奪,秩序的攪亂。
霍決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以強勢壓了下去。也是因為溫蕙只上了一次戰場,便退了,矛盾未及發生,才不顯。
要解決也只有一個辦法,便是不為溫蕙請功。
這樣她依然可以馳騁沙場,但她只能是鎮北侯夫人,不能如冷四娘那樣,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名號。
原來代價已經付出了。
霍決低聲呢喃:「蕙娘……」
溫蕙卻豁達。見識過天高海闊的人,無論在哪裡,都不會再被束縛,她的心是自由的。
「這一世我有父母雙全,我有兄弟平安。」她道,「這一世和我結髮的是你,和我生兒育女的是你。」
「雖有失去,亦有得到。人生本就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今生所得,全是前世所憾的,大概這輩子,就是為了補償上輩子。」
便是她這樣說了,霍決始終覺得不真實,覺得似做夢一般。
霍全八九個月的時候,溫蕙忽然又噁心嘔吐。
她又有了身孕。
「希望是女孩。」她說,「我還是想要個女兒。」
霍決小心地說:「那如果不是……」
「那就再生。」溫蕙笑靨如花,「上輩子不是就答應了你,要給你生很多孩子。」
「好!我們生很多!」霍決將溫蕙擁在了懷裡,「等他們長大,不管男孩女孩,學霍家刀,學甄家槍,我和你帶著他們去草原打胡虜。我們的孩子,個個驍勇善戰,封狼居胥!」
霍決的聲音帶著哽咽。
兩世的夢,如今圓了,怎能不哽咽?
溫蕙抱住他,溫柔拍他。
【全文完】
辛丑·初夏·袖側
【以下湊字數,請見諒】
景順四十四年,霍家的孫子在水塘邊玩耍,失足落水,險些溺死。
他的四叔霍家四子霍決跳下水把侄子救了上來。霍決自己卻被水草纏住了腳腕,待救上來時,家人又按胸又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