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淚意上涌,牧可深呼吸,連續地,然後啞著嗓子說:「十五年了,我一直很想知道當你取代媽媽嫁給他的時候,當你們一起去墓園看她的時候,終究是什麼心情。」微仰起頭,努力逼退眼中的淚意,牧可自嘲地笑了:「我知道,如果我懂事,不該反對他再娶,可是我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你!」
赫憶梅進門那年的記憶令她疼了十幾年。明明是和小舅舅一樣疼愛自己的小姨,忽然就變成了「媽媽」,年幼的牧可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伸手抓起盛滿熱水的玻璃杯扔了出去,嘴裡哭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也正是那一次她被熱水燙傷了手腕,直到現在傷疤還很明顯,賀泓勛都發現了。
「媽媽的日記不會騙人,他們明明很相愛。我想不通為什麼她才走了那麼短的時間,你們,就有了……」儘管與牧宸感情極好,可弟弟的出生依然給了牧可沉重的打擊。淚不可抑制地滑出眼角,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捂住了臉。
赫憶梅的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她竭力控制著情緒,哭著說:「可可,小姨從來沒想過取代姐姐在你和你爸爸心中的位置,我……」她想說她只是愛上了牧凱銘,她只是希望給姐姐的女兒最好的照顧,卻沒想到反而給他們父女造成這麼大的嫌隙。她知道她錯了,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牧凱銘和赫義城聞聲來到廚房,就看到兩個女人哭得不行。扶起牧可摟在胸前,將她帶到客廳,赫義城沉聲說:「不是說好了都不提的嗎?這些陳年舊事還要糾纏多少年?」
當年決定走這一步的時候就註定了要承受今天的一切,赫憶梅知道自己沒有哭泣的權力,她使勁擦著眼淚,卻越擦越多。
夫妻十幾年,牧凱銘與赫憶梅之間的感情也是很深的,她對一雙兒女,對他,對這個家的付出他是看在眼裡的。嘆息著拍拍妻子的肩膀,示意赫義城帶牧可到書房。
當書房的門關上,房間裡只剩他們三個人的時候,牧凱銘終於說:「可可,是爸爸的錯,不要再怪你小姨了。」
他的袒護像針一樣扎在牧可身上,卻又令她瞬間清醒過來,牧可閉了閉眼晴,直到忍住了哭泣才又睜開,她啞聲說:「媽媽說學會寬容才會快樂,我真的已經很努力了,但是對不起,始終做不好。話說得重了,我會向她道歉。」牧可想起媽媽的話,她意識到身為晚輩,不可以如此無禮。
牧凱銘背對著她站在窗前望著外面,良久才說:「可可,本來對於你的終身大事我們做長輩的不該插手,可是我們不希望你嫁給一名軍人。我知道你可能覺得難以理解,畢竟從你大伯,到我,甚至是你舅舅,我們都是軍人。」頓了頓,他轉過身看著長大的女兒,語重心長地說:「可正因為我們是軍人,才更明白作為軍嫂的苦。除了寂寞,你承受的要比別人多太多。那種有他和沒他一樣的日子不是你該過的。可可,爸爸希望你幸福。」
「可如果我告訴你們我覺得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呢?你們還會反對嗎?」
「才在一起幾天?你了解他多少?」赫義城的臉色很沉,他以指責的語氣說:「你有沒有想過他憑什麼冒著被處分的危險非你不可?」當知道牧可和賀泓勛戀愛後,赫義城已經對賀泓勛的身家背景做了徹底的了解,獨獨漏下了賀雅言。
「你的意思是他和我在一起是有目的的?難道我牧可就不能夠令他喜歡嗎?為什麼一定要把別人想的如此不堪?」牧可被惹惱了,她尖銳地反駁道:「別以為你們一個是軍長,一個是參謀長,就有多了不起!」
看著赫義城,牧可說:「等有一天你談戀愛的時候,小舅媽家的人要是也像你今天反對賀泓勛一樣反對你,我看你怎麼辦!」
赫義城沒想到她居然真會為了賀泓勛和他頂嘴,而她說的話又把他嗆得無言以對,他氣得在書房轉了一圈,好半天沒說話。
牧凱銘再次開口:「不可否認,賀泓勛是一名很優秀的軍官。但是,可可,這個職業註定了他不可能像別的男人一樣給予愛人過多的關心和照顧,即便他沒有任何目的是真心喜歡你又怎麼樣,他不可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庭。」當赫義城和他說了牧可和一名軍人談戀愛了,牧凱銘已經在第一時間調來了賀泓勛的資料,對於軍校畢業後投身部隊,表現優異的賀營長的,他其實早有耳聞。他甚至清楚地記得曾經簽批了他從連長升為營長的調任通知。
「您也承認他的優秀,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關係,你們其實是很欣賞他的,對嗎?」牧可以一敵二,她很冷靜地說:「那麼請你們公平對待他。在工作上,不要把他當成是我的男朋友,僅僅以成績來衡量他;而從我這方面考慮,也請你們轉換角度,拋開他的職業,僅以他對我好與不好來衡量,可以嗎?」
見赫義城又要開口,牧可再次搶白道:「你們的理由說服不了我。首先我們還沒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你們現在的擔心是多餘的。其次,如果我們真的談婚論嫁了,那就證明我有信心可以像媽媽一樣,擔起軍嫂的擔子,做他背後的女人。」
牧凱銘和赫義城都震驚了。他們忽然意識到那個淘氣叛逆的女孩兒長大了。尤其是赫義城,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牧可嘴裡說出來的,看她平時調皮搗蛋的,現在居然振振有詞地為了賀泓勛違背他的意願。他甚至發現牧可臉上的堅定與那天在醫院裡看到的賀泓勛的表情如出一轍。
其實不得不說,他們強烈的反對反而令牧可更堅定了。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書房裡靜得似乎能聽到赫義城腕錶滴答的聲音。
良久,敲門聲響起。牧宸推開門,覺察到氣氛詭異的他,猶豫了下說:「報告!有電話找我姐,可以讓她接嗎?」出身軍人世家的他,向來知道進門前先喊報告的道理。不過,通常他總是把進門和喊報告的順序弄反,搞得赫義城總說他無組織無紀律。
牧凱銘看了眼調皮的兒子沒吭聲,赫義城橫了他一眼,把臉扭過去看牧可。
「那我去接電話了。」牧可走到門口又停下,想到他們都在部隊身居要職,她轉過身對父親和小舅舅說:「請你們不要以權謀私,阻礙賀泓勛的發展。」
牧可知道賀泓勛是不甘人後的人,她相信以他的能力營長絕對不是極限,她不願意因為和她戀愛使得他前途盡毀,畢竟要調動他只是她父親一句話的事,她承受不起。
書房門合上的瞬間,牧可聽到裡面傳來重物摔到地上的聲音。她判斷是脾氣暴躁的赫義城砸碎了玻璃杯。在這個家裡,只有小舅舅才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對於這樣的情緒發泄牧宸已經習以為常,出了書房他即時恢復正常,完全不關心老爸和舅舅那邊的情況,嘻皮笑臉地隨牧可進了臥室,賊兮兮地說:「剛才有個男人找你!」
聽出他故意把「男人」兩個字咬得特別重,牧可瞪他一眼,逕自翻手機。
牧宸湊過去,舉起老姐小巧的紅色手機晃了晃:「我說我是你弟弟,他說他是我姐夫。」
就在牧可與家裡抗爭的時候,賀泓勛打來了電話,牧宸見她手機響個不停就接了,電話一通他就說:「誰啊?找我姐嗎?我是她弟弟。我老爸和舅舅訓話呢,你等會打過來吧。」
通過牧岩,賀泓勛知道牧宸,他很鎮定地問:「是牧宸吧?」
到底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牧宸怔了怔,問:「你怎麼知道我叫牧宸?我姐告訴你的?你是誰啊?」
電話那端的賀泓勛自動將身份晉了一級,他平靜地說:「我是你姐夫!」
「姐,姐夫?」牧宸被震懾了,他傻氣地說:「可是我老姐明明沒結婚啊?」
賀泓勛爽朗地笑了,心想真是姐弟倆,都一樣脫線。他心情愉悅地這樣做了自我介紹:「我叫賀泓勛,是你姐的男朋友,你未來的姐夫。」
「啊?」牧宸不自覺提高了音量,居然說了句:「我老姐這樣的女朋友你也敢要啊?」
賀泓勛哈哈笑,頓時喜歡上了這個素未謀面的小舅子。於是,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聊開了。當牧宸得知未來姐夫居然是偵察營營長的時候,他激動了,立即倒戈到賀泓勛那邊,滿臉崇拜地說:「姐夫,什麼時候讓我到你們部隊見識見識。」
賀泓勛被這聲「姐夫」叫得心花怒放,他笑著說:「沒問題,十一和你姐一塊過來吧。」末了還誘惑地說:「來了帶你看坦克。」
牧宸一蹦老高,興奮地直嚷嚷:「好嘞好嘞,就是綁架我也把我姐綁去。」
深怕小舅子對牧可動用武力,賀泓勛笑著提醒:「要動之以情,不能動用武力。你姐細胳膊細腿的,承受不了!」
牧宸也跟著笑,他說:「姐夫,你對我姐可真好。不過你可能不了解她這個人,不用武力那是很難制服啊。」於是,牧宸小同志就這樣把老姐賣了。
居然接她電話!牧可攀過身去搶手機,同時拿出姐姐的威嚴訓斥道:「誰讓你接我電話的?就你這樣子還當兵呢,考上軍校也得被刷回來。手機給我,聽見沒有,趕違抗命令,讓你姐夫修理你……」
話一出口,牧可就發覺不對,她窘得臉一下子就紅了,為了掩飾尷尬迅速把枕頭扔向牧宸,威脅道:「我數三個數,趕緊把手機還來,一二三……」
牧宸嘿嘿笑,他跳到牧可身邊,坐在地毯上說:「給你給你,姐夫說一會再打過來,你矜持點別主動打過去啊。」
牧可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惹得牧宸跳腳:「老姐,你這是打擊報復。」
牧可不理他,逕自按著手機,果然有一條未讀簡訊,應該是賀泓勛打電話之前發來的,他說:「雅言說今天遇到你了。怎麼這麼巧會遇上她?沒生氣吧?不帶遷怒的。」明白他說的「她」是指戚梓夷,牧可抿嘴笑。
「姐,你怎麼交男朋友不報告呢?難怪這幾天爸媽總是嘀嘀咕咕的,我之前聽得迷迷糊糊的,還猜是不是他們要逼你相親呢。」
牧可將注意力轉移過來,她問:「他們說什麼了?」
「就說什麼這個不合適,那個合適的,我也沒聽清。」
「那個合適啊?」
「說了沒聽清。」
「你和豬是近親啊,竅聽都不會?」
「你才和豬是近親呢,不對,我和你是近親。」
「我掐死你!」
「啊……救命啊,我姐殺人啦……」
牧家是個很特殊的家庭。同父異母的牧可和牧宸都知道父母的事,但他們的關係在牧宸三歲那年得以改善,之後姐弟倆開始形影不離,沒有絲毫隔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關心與受護基本都是以嘻鬧的方式表達,而且誰都不會主動談及長輩的事情。
就在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賀泓勛的電話打了過來,牧可把牧宸趕出去,才接了。她剛喂了一聲,賀泓勛劈頭蓋臉地說:「怎麼這么半天才接?你爸和赫義城集體給你做思想工作呢?用不用我把政委請來?」
要是換作平時牧可肯定吼回去,但是此時此刻她忽然就體會到了賀泓勛焦急的心情。她嗔怪地說:「那就把你們政委請來唄,我正愁說不過他們。」
已經猜到赫義城肯定是聯合了牧可的父親對他們交往的事情進行阻撓了。賀泓勛嚴肅地問:「他們和你說什麼了?」
「不滿意你唄。說有你和沒你一樣。」牧可嘟嘴,有些委屈地叫了聲:「賀泓勛!」
牧可頭一回這麼撒嬌著叫他名字,賀泓勛把聲音放得很柔,他問:「怎麼了?」
牧可吸了吸鼻子,很小聲地說:「沒怎麼。」
「別讓我擔心!」賀泓勛從抽屜里把煙拿出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他們到底說什麼了?不高興你和我在一起?」
牧可嗯了一聲,隨即聽到電話那端噼地一聲響,她著急地問:「你幹什麼呢?」
賀泓勛的語氣很平靜:「沒幹什麼。不小心把杯子碰掉地上了。」想了想,他說:「其實他們什麼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牧可把球踢過去給他,她說:「我沒什麼,看你。」
看你對我好不好。這是牧可惟一在乎的。
賀泓勛笑了:「明白了!」想到即將國慶節了,他說:「馬上十一長假了,過來我這呆幾天吧,怪想你的。」
「那你來接我,我怕找不到。」
「膽小鬼,a城就這麼大,還能丟了?」
「人家沒去過嘛,那麼偏僻,你不擔心啊?」
「把你放在後方我才擔心!」
或許是回家令牧可心情不好,也或許是對賀泓勛有所依賴,這個無助而矛盾的夜晚她格外粘他。賀泓勛說了好幾次要掛電話她都不肯,最後還委委屈屈地要哭,搞得賀大營長又是開心又是擔心,哄著她說:「怎麼這麼愛哭呢,一會又把眼晴哭腫了。那麼丑的媳婦,除了我沒人會要了。睡覺吧,別胡思亂想。記住了,凡事都有我。還有啊,送你三句話,1、不要為小事擔心。2、所有的事情都是小事。3、萬一遇到大事,別慌,請參照第二種說法。」
萬事無憂三定律令牧可破涕為笑了。她覺得中校同志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好是好,就是容易讓她長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