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漫長的黑暗中甦醒過來時,明亮的天光不刺眼,熱鬧的鳥鳴不惱人,就連呼吸的空氣都仿佛帶了甜味。
姜無難遲遲無法完全掀開沉重的眼皮。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夢,他感覺自己分明都走到了奈何橋頭,只是太過不舍凡塵回首望了一眼,便又回到了人間。
他不敢出聲,怕驚動了蜃魔,讓他夢境消散。
只輕輕動了動手指,蠶絲被舒服又溫暖。
忽然似乎有人聲從屋外傳來,他下意識地仔細去聽。
是滿滿的聲音!
「師父去哪兒了?」
「元神醫好像說是對您帶回來的神藥有所感悟,閉關研究去了,他夫人也是。」
「臨近年關,家中事務繁多,再加上過了年不久姐姐便要成親,我也該懂事、幫幫母妃了,你們務必好好照顧無難,若有事直接去王府找我就行,我都吩咐過了。」
「遵命,小郡主。」
幾人交談的聲音在渾渾噩噩的姜無難耳中,好像一下子很近,又好像一下子很遠。
他很努力地想多聽聽滿滿的聲音,卻只斷斷續續聽見幾個字眼,都是讓他緊張和難過的話。
「要成親」、「該懂事」……
滿滿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是說她該懂事了,要聽家中安排成親了嗎?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他安慰著自己,可光是想到滿滿將來嫁給旁人,與旁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場景,他便覺得有一股鬱氣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在他的體內橫衝亂撞。
那股氣霸道強悍,沖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然而就是這麼一咳,酸痛感嗆得他徹底睜開眼來,明亮的光刺得他眼睛發澀。
門外的聲音先是一滯,隨即一群人立即推開門,齊刷刷地跑到了他的床邊。
「少主!」
「少主你終於醒了!」
「少主喝口水吧!」
「真是太好了,小郡主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我這就去把小郡主喚回來!」
姜三迫不及待地想起身去攔剛離開一小會兒的滿滿,卻見姜無難伸手壓了壓。
「不、不急。」
他一開口,便聽見自己晦澀嘶啞的聲音,好像好幾年沒說過話似的。
順勢抿了口下屬遞到唇邊的溫水潤了潤嗓子,這才感覺好多了。
他的目光在面前的人臉上一個個掠過,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這是怎麼了?」
「少主,自從那日您氣急攻心,已沉睡數月了。咱們都以為您要沒救了,幸好,小郡主帶著姜七,親自不遠千里去了西域,找來了西域佛子所制的神藥,讓您奇蹟般的生還……」
姜九嘴快,姜六生怕輪不到自己在少主面前表現,急忙結果話茬兒:
「對啊對啊,那藥可神奇了,元神醫都說,折磨您這麼久的毒解了!您一定能長命百歲!」
最後一句話就是他自己加的,不過這句話也是所有姜家護衛的心聲,於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出言反駁。
姜無難靜靜聽著,誰張口,他的視線便柔和地移過去。
在死亡邊緣走了一遭,便是這些嘰嘰喳喳的下屬,他也覺得恍如隔世,有些思念。
只是畢竟才甦醒,不過聽了兩個人說話,他便眼皮子開始打架。
姜六還想說話:「還有個天大的好消息呢,小……」
眼見少主的眼睛又合上了,眾人會意地閉上了嘴,扶著他躺下後,便靜悄悄地出去,各自接了任務四處報喜去了。
於是姜無難又睡了一覺,這一覺是這二十多年以來最舒服的一次。
在半夢半醒間,他似乎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輕飄飄地落在自己的眉毛上,又躍到了自己的睫毛上,調皮不已,惹得他痒痒的,下意識伸出手來,一把抓住。
再睜眼,他便對上了一雙晶瑩喜悅的眸子。
「滿滿。」
滿滿一瞬間眼中流光溢彩,心中的高興幾乎滿溢出來。
「無難,你醒啦,是我吵到你了嗎?可是師父說,若是睡太多,晚上睡不著對你的身體也不好。」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想到了什麼,正欲鬆開不小心握住了她的手。
滿滿卻先他一步,雙手捧住了他的右手,像呵護什麼脆弱的珍寶一般捧著,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儘管知道你遲早會醒,但真的看見你睜開眼睛,還好好地與我說話,我仍是高興得不得了。」
她低聲緩緩說著,「雖然現在說這些話不合時宜,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昏迷之前所見到的,都是蘇貌設的計謀,我討厭他,討厭得不得了。」
姜無難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動了動。
滿滿繼續道:「我喜歡的人是你,將來我們還要一起過一輩子呢,你答應我,從此以後,不要胡思亂想,你我之間不留秘密,坦誠相待,好不好?」
他驀地抬眼,睫毛如歇了一隻振翅的蝶,顫個不停,目光卻貪婪又震驚。
「你、說……」
「我已同父母兄姊都提過了,他們都答應了。」
滿滿眨了眨眼,咧出一口小白牙,俏皮生動,「就是他們得先見見你,畢竟總得見到本人才好繼續談婚事啊。」
如被一道雷兜頭劈中,姜無難整個人愣在了當場,可當他反應過來後,竟噌地坐了起來,激動地抓住了滿滿的肩。
「真、真的嗎?他們真的都同意了?那我的身份……我、我……」
向來未雨綢繆、運籌帷幄的人,思慮太多,竟有些自卑起來,畢竟以他的身份,永遠無法入朝為官,甚至永遠無法得見上京的天日。
滿滿仰頭望著他,他的臉紅紅的燙燙的,終於有了血色,讓她忍不住伸手捧住,珍而重之。
「我都說了,父王說他會幫我們的,大不了,我跟你一起離開上京。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不是還有個『叔公』在浙江做鎮撫使嗎?你想留在浙江或者麟州,咱們就留下,你想遊山玩水,咱們就出門,多好,多自在?」
「滿滿……」姜無難的眼睛漸漸濕潤,然而眼前的人卻愈發清晰。
他從未設想過,自己還能聽到這些美好的話語,倘若這只是一場夢,他願以魂魄為代價,永遠留在這個夢裡。
他緩緩靠近滿滿,輕輕地與她額頭相觸。
明明不是什麼特別親密的姿勢,卻偏偏旖旎溫暖。
滿滿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眨巴著眼睛,一動不動,任他靠近,然後摸了摸他披在背後的長髮。
「別害怕,一切都是真的,你還活著,我們都會幸福的。」
「滿滿。」他聲音有些喑沉,一字一頓,是情人耳邊低語,「你直白又熱烈的樣子,我好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以後,他會好好愛她,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