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唯美溫馨的一幕被裴肆盡收眼底,陽光忽然像水一樣朝他潑過來,晃得他閉了閉眼,也順理成章地將眼中的痛苦之色掩去。
自己為什麼要過來這一遭呢?還是不甘心嗎?
年少所愛不可得,很難不遺憾哀怨,很難不嫉妒那得到了的人。
也許自己險些就要成為一個偏激恣睢的人,可當他選擇暫時放棄滿滿,先回南暻掌勢報仇時,他便早有所準備了,不是麼?
他不配,也不當去強迫她的意志。
那邊的兩人已經收拾妥當,再次啟程。
裴肆看著他們的去向,猜出他們是要前往南暻有名的捧霧山。
那是南暻最高的一座山峰,披霧戴雲。南暻民間傳說,相攜爬上捧霧山最高處的男女,會白頭到老,恩愛不疑;更有有緣者,可見天上白玉京,可得仙人受長生。
他笑了笑,沒有跟上去,而是轉身走了。
待他回到最近的城中,忽的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知道即使早已交代過自己想獨自走走,但若再淋到一滴雨,便會有舉著傘的暗衛及時出現。
於是他自覺地駐足在一片屋檐下,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了一捧。
還不等他收回,身邊倏地響起一道童聲。
「奶奶說這樣接屋檐漏下的水,以後手容易生水泡的。」
裴肆低下頭去,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抱著膝蓋縮在角落,明明是關心的話,卻繃著小臉,似是硬要擺出一副嚴肅冷漠的樣子。
他收回手,問:「你奶奶呢?」
「她死了,不然我也不會在這兒。」小男孩看上去很堅強,可偷偷吸鼻子的動靜還是被裴肆聽見了。
「小東西,叫你別蹲在大門口,你就是不聽是吧?」
飯館的老闆罵罵咧咧地出來,手裡還端了碗熱湯,「別耽誤我做生意,進……」
他話說一半,發現門外還有個氣質卓絕,衣著矜貴的男子站著,表情看不出剛剛發生了什麼,但明顯不是高興的模樣。
他愣了一下,趕緊拎起了那乞兒一般的小男孩兒,將碗塞進了後者的手裡,又衝著裴肆道歉:
「真是對不住,公子,這小子可憐,若是有得罪您的地方,請您包涵一二。」
「我好心提醒他……」小男孩底氣不足的嘟囔聲被老闆堵了回去。
裴肆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們一番,在腰上摸了個空後,頓了一會兒。
「主子。」赤羽及時出現,手裡奉了個荷包。
他接過去遞給那老闆,「備一桌好菜,朕……我請他吃一頓。」
「啊?」老闆起初被來無影的赤羽嚇一跳,反應過來後連忙點頭哈腰地道謝,拍著小男孩的背高興地直說,「小子,你遇上貴人了,還不謝謝貴人,貴人要請你吃飯。」
他搶回男孩還沒餵進嘴裡的湯,嘴裡說著「留著肚子吃好的」,交代完便拿著錢樂呵呵地去後廚吩咐去了。
赤羽看著這人喜滋滋不知愁的模樣皺了皺眉,卻見裴肆並沒有生氣的苗頭,便由他去了。
小男孩一張臉卻皺成了苦瓜模樣,比起還沒吃到的飯菜,自己方才險些就喝上一口熱湯了。
但轉而他又抬頭看向裴肆,咽了咽口水,「您真要請我吃飯嗎?」
「嗯。」
這是南暻的子民,如今也是他的子民。
他不希望還有孩子如他小時候一般,忍飢挨餓,吃苦受凍。
裴肆應了一聲率先跟著出來引路的店小二朝包廂走去。
小孩兒也立馬屁顛顛地跟上去,跑起來時身後碎衣的布條一飛一落;樓梯有些高,他的腳落在上面啪嗒啪嗒的。
赤羽看見那小孩子的腳趾頭有好幾隻從鞋子破洞處伸出來,招呼了另一個手下,讓其去買了一身男童衣服。
「你、你為什麼這麼好心請我吃飯?」
這話問得好奇又小心翼翼,裴肆朝他招手,「你過來。」
他乖乖過來,圓溜溜黑黢黢的眼珠子不染塵埃,不沾世俗,澄淨地如一汪清水,就這麼看著面前的大哥哥。
「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裴肆問。
「我六歲了,小名叫安安,奶奶不識字,還沒來得及給我取大名呢。」他說著,眼裡包了一包淚,毫無徵兆地就滾落下來。
裴肆一怔,他已經抬起袖子擦掉了,快得像是從未哭過。
小小年紀,如此倔強又要強。
「你不怕我是在騙你?」
安安眼睛還是紅紅的,歪著腦袋想了想,「不怕,而且,你看上去就很有錢,我沒錢,你騙我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呀。」
裴肆極輕極輕地勾了下唇角,那抹笑意消失得飛快,「坐下吃吧。」
安安好像忽然就知道這個大哥哥怎麼了。
「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你怎麼知道?」
裴肆挑了下眉,本以為他會接著問「為什麼心情不好」,結果卻見他不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此時早已上了些餐前甜點,雲片糕、桂花糕、杏仁酥等。
他的小手有些笨拙地用筷子夾起一塊雲片糕,塞進了嘴裡。
雲片糕有些黏,見他廢了好大番力氣沒有吞下去,裴肆給他推了杯水,他喝了一口終於是咽下去了。
然後他張了張嘴,還帶著點奶音卻一本正經地說:「剛剛這個糕點就是讓你不開心的事,被我吃下去了。」
裴肆稍顯意外地看著他,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當然,也是我餓啦。」
他又夾了一塊放進裴肆面前的碟子裡,「你也吃,把不開心都吃掉,你就不會不開心了,這也是我奶奶教我的。」
裴肆垂眸看著那塊糕點,終是抬手餵入口中。
許是因為自己噎得不行,安安給他夾的是桂花糕,入口香甜的味道好像真的將心底的苦澀壓了下去,他眉目舒緩,溫和地問:「你想讀書識字嗎?」
「當然想啦!怎麼可能有人不愛讀書~」小孩子的眼睛亮亮的,讓他想起了曾經的滿滿。
他們明明是一起長大的。
裴肆笑了一下,正好這時菜品陸續上來了,他示意狂吸口水的安安吃飯。
……
南暻新帝在任八年時間,大刀闊斧革新除弊;兵不血刃地將昔日先帝舊臣剷除大半,其手段令人折服。
第八年,他終於提出將改名換姓,隨母姓謝,名佀(sì),裴氏王朝就此覆滅。
他一生政績無人能指摘一二,唯有繁衍子嗣一事,他獨斷專行,不選秀,不成婚,只在改名後的收養了一個義子,取名謝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