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閻楷、王中,料理保舉文書,連日早出午歸,譚孝移也不涉意。
忽一日,孔宅訃狀到了,孝移不勝愴然。一是密友,又系新姻,且兼同城,刻下便叫德喜兒跟著,往孔宅唁慰耘軒,並替耘軒料理了幾件倉猝事兒。
到開弔之日,備了牲醴之祭,與婁潛齋同到孔宅。早有學中朋友在座,張類村、程嵩淑亦在其中。大家團作了揖,序長幼坐下。少頃,張、程便邀孝移、潛齋到對門一處書房坐。坐定時,類村道:「恭喜呀!」孝移道:「喜從何來?」嵩淑笑道:「『四六』呈子做了半天,孝老還說不知道,是怕我吃潤筆酒哩。」孝移見話頭蹺奇,茫然不知所以。因問道:「端的是什麼事?」嵩淑道:「早是皇恩上開著保舉賢良方正科,原來譚孝老是不求聞達科中人。」孝移因問潛齋道:「端的是怎麼的?」潛齋道:「前日喜詔上有保舉賢良方正的一條,你知道麼?」孝移道:「如何不知?」潛齋道:「祥符保舉是誰?」
孝移道:「不知。」潛齋道:「一位是孔耘軒,一位就是足下。」
孝移道:「這是幾時說起?」嵩淑道:「是丁祭日,老師與合學商量定,呈子清冊,是我小弟在張類老家作的。可惜筆墨闒冗,不足以光揚老兄盛德。」孝移問潛齋道:「可是真的?」
潛齋道:「嵩老秉筆,他還討了老師一罐子酒,做潤筆的采頭。」孝移道:「你如何這些時,不對我說一字兒?」潛齋道:「水平不流,人平不語。」嵩淑道:「我只怕酒瓶不滿。」大家都笑了。孝移有些著急,說道:「我如何當得這個!我是要辭的。」張類村道:「這也是祖宗陰德所積,老兄善念所感,才撞著這個皇恩哩。」孝移道:「一發慚愧要死!一定大家公議,舉一個實在有品行的才好。」嵩淑道:「公議的是孝老與令親家。如今耘軒忽遭大故,你說該怎麼呢?」孝移見弔喪時不是說話所在,只得說道:「這事是要大費商量的。」
少頃,孔宅著人來請,至客廳坐定,擺開素淡席兒,護喪的至親,替耘軒捧茶下萊。有頃,席終。
孝移與潛齋一路回來,逕到後園廂房坐下。孝移開口便埋怨道:「你我至交,為何一個信兒也不對我說?難說那日丁祭你就不在明倫堂上麼?」潛齋道:「自從丁祭回來,你這幾天也沒到學裡來,我如何向你說呢?」孝移道:「孔耘軒那邊探病,弔喪,並沒得閒。但這宗事,我是必辭的。」潛齋道:「辭之一字,萬使不得。這是朝廷上的皇恩,學校中的公議,若具呈一辭,自然加上些恬淡謙光的批語,一發不准,倒惹那不知者,說些將取姑予,以退為進的話頭。」孝移道:「不管人之知不知,只要論己心之安不安。這鋪地蓋天的皇恩,忠弼豈肯自外覆載?但『賢良方正』四個字,我身上那一個字安得上。論我的生平,原不敢做那歪邪的事,其實私情妄意,心裡是盡有的。只是想一想,怕壞了祖宗的清白家風,怕留下兒孫的邪僻榜樣,便強放下了。各人心曲里,私慾叢雜的光景,只是狠按捺罷了。如今若應了這保舉,這就是欺君,自己良心萬難過去。這是本情實話,你還不知道我麼?」潛齋道:「舉念便想到祖宗,這便是孝;想到兒孫,這便是慈。若說是心裡沒一毫妄動,除非是淡然無欲的聖人能之。你這一段話,便是真正的賢良方正了。」孝移道:「怎麼潛老也糊塗蠻纏起來了?」潛齋道:「我並不糊塗蠻纏。我且問你:古人云,『欲知其人,當觀其偶。』這話是也不是?」孝移道:「是。」潛齋道:「且如如今公議保舉的,是你二人。你只說孔耘軒今日大事,他是個有門第、有身家的,若是胡轟的人,今日之事,漫說數郡畢至,就是這本城中,也得百十席開外哩。看他席上,除了至親,都是幾個正經朋友,這足征其清介不苟,所以門無雜賓。你路上對我說,孔耘軒這幾日瘦了半個,全不像他。這豈不是哀毀骨立麼?即如席上粗粗的幾碗菜兒,薄酒一二巡,便都起了;若說他吝惜,不記得前日行『問名』禮時,那席上何嘗不是珍錯俱備?保舉他一個賢良方正,你先說稱也不稱?」孝移道:「耘軒真真是稱的。」潛齋道:「知道耘軒稱,那同舉的就不消說。且說周老師到任時,你尚未曾見,他就來送匾。送匾後你只薄薄的水禮走了一走。這周老師若是希圖謝禮的人,這也就已見大意了。他還肯保舉你,可見是公正無私了。」孝移道:「我心裡不安,到底難以應承哩。」潛齋道:「人到那事體難以定奪,難拿主意,只從祖宗心裡想一遍,這主意就有了。此是處事的正訣。如府上先代曾做內廷名臣,近世又職任民社,你心裡代想一想,是要你保守房田哩,是要你趨蹌殿陛哩?」
孝移也沒啥答應。潛齋又道:「你心裡或者是現放著安享豐厚,比那做官還強哩。是這個主意麼?」孝移道:「不然。古人為貧而仕,還是孝字上邊事;若說為富而不仕,這於忠字上便無分了。況且我也未必富,也未必就仕。只是一來心上不安,二來妻愚子幼,有多少牽掛處。」潛齋見話已漸近,說:「你上京時,我替你照料,索性等榮歸時交付你何如?」孝移道:「再商量。如今少不得靜以聽之罷。」又說些閒話,孝移作別回家。
且說學中接了張維城等呈子,批了准申,學書連夜走文到縣。縣中又接了孔述經丁內艱呈子,只得放下一個,單申譚忠弼一角文書到府。果然「舟子不費絲毫力,順風過了竹節灘」:這些到府、到司、到院、到學院,各存冊、加結、知會,自是錢萬里的運用了,不用細說。遲了一兩月,外府州縣保舉的,陸續人文到剩那其中辦理情節,各有神通,要其至理,亦不外是。布政司驗中共六個人,備文申送撫院。院裡驗看無異,批仰布政司給咨送部。
早有走報的,寫了一張大官紅紙,貼在譚宅大門。只見上面寫著:「捷報。為奉旨事,貴府譚老爺諱忠弼,保舉賢良方正,送部帶領引見,府道兼掣擢用。」下邊小字兒寫著:「京報人高升、劉部。」無非索討喜錢意思。王中到帳房向閻相公討了封兒賞了,那人歡歡喜喜而去。
遲了一日,這同保舉的,寫了五個年家眷弟帖兒來拜,留茶款待。到次日,孝移到各店、各下處答拜,遂送帖兒相請。
到請之日,把學生們移在前客廳里讀書,把碧草軒打掃潔淨,擺酒兩桌。須臾投了速帖,五位客各跟家人到了。序齒而坐,潛齋、孝移相倍,杯觥交錯。有說展布經綸有日的,有說京都門路熟串的,有說先代累世簪纓的,有說資斧須要多帶的,大家暢敘了一日。管家人自有王中看待。日晚席終,各回下處去。
那一日王中正在大門看鄉里佃戶送新麥,只見錢萬里滿身亮紗,足穿皂靴,跟著一個小廝夾著一個黃皮包袱兒,搖搖擺擺到了。向王中一拱道:「恭喜!恭喜!到宅里說話。」王中讓至帳房,閻相公起身相迎,為禮坐下。錢萬里開口便說道:「今日我來送部咨來,我前日說話錯不錯?」王中道:「承情,承情。」錢萬里道:「煩請譚爺出來,我好叩喜。」王中道:「出門拜客去了,回來說罷。」錢萬里叫小廝拿過包袱,一面解一面說道:「咨文是昨日晚鼓發出來的,我怕他們送來胡亂討索喜錢,沒多沒少的亂要,所以我壓在箱子裡,今日託了個朋友替我上號,我親自來送哩。」恭恭敬敬把咨文放在桌上。王中道:「自然有一杯茶儀,改日送上。」錢萬里道:「不消,不消。我見你事忙,我也有個小事兒。今日晌午,還隨了一個三千錢的小會,還沒啥納,我要酌度去。」王中是辦過事體的人,便說道:「不用別處酌度。」向閻相公道:「房中有錢沒有?」閻楷道:「有。在裡間抽斗里。」王中便走到裡間,取出三千錢,說道:「這個納會夠麼?」錢萬里道:「夠了,夠了。湊趣之極,異日我實必還到。」王中道:「何用再還。」錢萬里道:「必還,必還。」叫小廝把錢收了,告辭起身,說:「我去送這五角咨文去。」王中道:「他們寓處都知道麼?」
錢萬里道:「我在號簿上抄明白,帶在順袋裡。」於是送出大門,錢萬里大笑道:「異日做了宅門大爺,我要去打抽豐去,休要不認哩窮鄉親。」王中笑道:「豈有此理。」一拱而別,依舊搖搖擺擺往東去了。
王中看完了麥,叫佃戶—一到帳房說明,閻相公上帳,打發吃飯去。於是拿著咨文,走到後邊來說。孝移看了封皮,朱印壓著年月,寫著咨呈禮部。又有一個小紅簽兒,一行小字:「祥符縣保舉賢良方正拔貢生譚忠弼咨文。」孝移吩咐:「仍送在帳房,交與閻相公,鎖在箱裡。」
且說錢鵬將五角咨文,分送五位鄉紳。這五位接了咨文,一同知會,相約次日來譚宅,一來辭行回家,二來就訂上京之期。次日早飯後,一同到了碧草軒。這婁潛齋恭身讓坐,三個學生也作了揖。孝移知道客到,急出相見。即叫德喜兒去後宅討了十二個碟兒,烘酒與客小酌。這五位因說上京之期,有說如今即便起身,要到京上舍親某宅住的;有說天太熱的;有說店中壁蟲厲害的;有說熱中何妨熱外的;有說臭蟲是天為名利人設的;有說秋涼起身的;有說秋天怕雨多,河水擔心的;有說冬日起身的;有說冬日天太冷的;有說冷板凳是坐慣了,今日才有一星兒熱氣兒,休要叫冷氣再冰了的。說一會,笑一會,眾口紛喙,畢竟上京日期,究無定準。潛齋道:「弟倒有一個芻蕘之見,未必有當高明。即如河南,喜詔到了大半年,如今才有了一定的人,才辦就上京咨文。那滇、黔、閩、粵地方,未必辦得怎樣快。即令目今人文俱妥,他上京比咱河南路又遠了兩三個月。禮部辦這宗事,或者匯齊天下各省人文到部,方好啟奉引見,未必是一省到就啟奏一省的。即令分省各辦,諸公到京,一齊投咨,也不致等前等後。看來不妨諸兄各自回家,等過了新年進省,到省中過了燈節上京,又不熱,也不太冷,不怕河,也不怕壁蟲。未知諸公以為何如?」從來讀書人的性情,拿主意的甚少,旁人有一言而決者,大家都有了主意。因此眾人都道:「婁年兄所見極是,即此便為定準。」吃完了酒,一同起身。婁、譚送至胡同口,說道:「明晨看乘。」眾人道:「下處也不在一處,也不敢當。後會有期,即此拜別罷。」
大家掃地一揖,各別而去。
卻說光陰似箭,其實更迅於箭;日月如梭,其實更疾於梭。
不覺夏末即是秋初,秋梢早含冬意。孝移吩咐王中叫泥水匠,將東樓後三間房兒斷開,開了一個過道。那三間房,原是王中夫婦住的,又壘了一道牆,自成一個小院子。從後門進來,一直從過道便到前客房了,不須從樓院裡穿過。整理停當,天寒飄下雪花兒,住了工程。這孝移在樓下坐,吩咐趙大兒,熱一杯酒兒吃,叫王氏取幾個果子、海味碟兒下酒。說道:「天冷,你也吃一盅兒。」王氏道:「你從來是不好在家吃酒的,怎的今日又叫我陪起你來?」孝移笑道:「天氣甚冷,大家吃一盅兒,還有話說。」王氏道:「你只管說,我聽著哩。我不吃酒。」
孝移道:「我有事托你,你吃一盅兒,我才說哩。」王氏只得坐在爐邊,趙大兒斟一盅先遞與家主,次遞於王氏。孝移笑道:「我不親奉罷?」王氏道:「從幾日這樣多禮,不怕大兒們笑話。」孝移道:「不妨。」兩人各吃了一杯。孝移道:「你知道我把東樓後開一個過道,是做啥哩?」王氏道:「改門換戶,由你擺布。誰管著你哩。」孝移道:「明年婁先生我留下了,單等我從京里回來,才許他去哩。」王氏道:「婁先生是好先生,留下極好。」孝移喜道:「是麼?」王氏道:「留先生你對我說怎的?」孝移道:「明年我不在家,不對你說對誰說?這東邊過道,是叫婁先生來往吃飯,往客廳的道路。」王氏道:「鄧祥在學裡做飯,伺候極便宜,又怎麼換成家裡吃飯哩?」
孝移道:「一來鄧祥我要帶他上京,二來先生在家吃飯,連端福兒、小婁相公一桌,下學就到家裡,吃了飯就到學裡,晚間先生就在客房東邊套房裡住,讀一會兒書,端福兒來樓上跟你睡。你說,好不好?」王氏道:「孩子們讀一天書,全指望著下學得一個空兒跑跑,你又叫一個先生不住氣兒傍著,只怕讀不出舉人、進士,還要拘緊出病來哩。」孝移道:「你只依著我,不得有玻還有一句話,親戚們有事,近的叫福兒走走,不可叫他在親戚家住;遠的叫王中問閻相公討個帖兒,封上禮走走。我不在家,孩子小,人家不責成。」王氏道:「譬如東街他舅他妗子生日,這也叫王中去罷,人家不說咱眼中沒親戚麼?」孝移道:「同城不遠,福兒豈有不去的理。」王氏道:「別的我不管,不拘誰去,人家說不著我。」孝移道:「還有一句話,日色晚時,總要叫福兒常在你跟前;先生若回家住幾天,你只要無早無晚,常常的見福兒。這城市之地,是了不成的。你不懂的,你只要依著我說。」王氏道:「你從江南回來那一遭兒,我就懂的了。我記著哩。」孝移道:「記著好。」王氏道:「還說啥不說?」孝移道:「我這番上京,朝廷的事,不敢預先定準,幾個月回來也不敢定,就是一二年也不敢定。只要照常如此,記著這一句:離了先生,休叫他離了你。」王氏笑道:「我的孩子,一會兒不見他,我就急了,何用你囑咐?你醉了,把酒撤了罷。」
只見端福兒下晚學,抱著幾本子書回來。王氏便叫道:「小福兒,你爹明年上京,叫你總不許離了我,你可記著。」
福兒是聰明人,便說道:「我只無事不出門就是。」王氏道:「你爹許你往你妗子家去,別的親戚,都是王中去的。我且問你,王中你不帶他上京麼?」孝移道:「我打算了,家中再少不得他。」王氏道:「他到京里,只怕也不行。他是個拗性子人,只好在家守著前院裡。前院裡無人,他和閻相公倒好,整日不出門。他那性子,出不的遠門。我記得前五六年頭裡,後胡同里賣耍貨的敲鑼兒響,小福兒要出去看,我引他到後門兒上。人家擔了一擔鬼臉兒,小泥老虎,小泥人泥馬兒。端福要鬼臉兒耍,他從胡同口來,我說:『王中,你與他兩三個錢,買個鬼臉兒。』他卻給人家四個錢買了個硯水瓶兒。還說那鬼臉兒耍不得。端福又一定要鬼臉兒,他倒對人家說:『放著四個錢不賣,再一會兒換成鬼臉,你只賣兩個錢哩,快走罷!』人家果然挑起來走了。氣的小福兒喬叫喚一大場,我恨的沒法哩。他若是到京里,使出那拗性子來,不怕你同行的官兒們笑話麼?」孝移忍不住笑了,嘆口氣道:「我正是這樣打算,所以不帶他上京去。」
說罷上燈,叫福兒讀了十來遍書,大家都睡。正是:
萬里雲煙阻碧岑,良朋久闊夢中尋;
同床夫婦隔山住,愚人怎識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