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安寧給外婆開藥的社區醫院,離華大家屬樓只有兩站地。坐車去也行,走著去也行。但公交車得等,所以只要天氣不是太差,紀安寧一般都走著過去。
春節過去之後,氣溫就一天比一天暖和了。
紀安寧開好了藥,跟幾個相熟的大爺大媽打過招呼,背著背包,腳步輕快地往回走。
這一來一回的路上,她都在想聞裕。
這輩子,不會再錯過了,她想。她會一直跟他在一起,陪他走過這段最艱難的時期。
至於楊博,紀安寧並不是特別擔心。
依照在時光漩渦里她所聽到、看到的信息,不論楊博和聞裕之間有什麼恩怨,如果不是因為趙辰的事,聞裕本來應該是那個贏家。
這輩子,趙辰的事不會再發生了。聞裕不會再被楊博抓到把柄,不會滿盤皆輸。
他會是那個贏到最後的人。
紀安寧走在路上就聽見了鳴笛聲,由遠及近。她回過頭,看見了救火車從她身邊的馬路上疾馳而過,朝著前方駛去。
正是華大的方向。
紀安寧不由得多望了兩眼。天空上能看到煙,但被附近的建築物擋住,不知道源頭是哪裡。
又走了幾步,一個和她同向的大媽遇到了一個對面走來的大媽,她們相識。
這邊的大媽湊過去問:「哎喲,這是哪著火了?」
那邊的大媽說:「是華大對面,可嚇人了!」
紀安寧的腳步因這一句頓住,她猶疑了一下,湊過去問:「阿姨,具體是哪啊?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我都看見明火了!」大媽說,「就是肯德基後面。」
肯德基後面……就是華大家屬院!
紀安寧拔腳就跑!
兩個大媽面面相覷。
一個說:「這……」
另一個說:「不會這麼倒霉吧?」
紀安寧發足狂奔!
心臟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強烈的不安和恐懼攫住了她。不祥的預感像鐵鎖一樣勒住了她的脖子,氧氣到達不了肺泡,幾欲窒息。
腎上腺激素爆發,紀安寧這一生都未曾跑得這樣快過。
可還是晚了。
肉眼都可以看得清,明火和濃煙是從三樓冒出來的。那是紀安寧家的窗戶。
紀安寧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叫,瘋了一樣推開別人向里沖。
圍觀的人意識到了什麼,紛紛閃避給她讓開了路。可紀安寧還是被攔住了。
現場有消防員和警察,連華大的保安隊都來了。他們把她攔住,不讓她再往前沖。
「我外婆在家裡!我外婆在家裡!」那個姑娘的尖叫聲能穿透耳膜,「你們救救她!求求你們救救我外婆!」
附近的圍觀者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後來他們給別人講起今天的事,說起那個姑娘,想了許久,除了「撕心裂肺」想不出別的形容詞。
「慘。」他們說的時候,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老樓的好處就是不高。雲梯架起來,高壓水龍噴上去,很快控制住了火勢。
消防員破門而入,抬出了外婆的屍體。
屍體裝在黑色的裹屍袋裡,不讓看。
紀安寧先開始還不知道那抬出來的黑色袋子是什麼。
出事的時候,後勤徐主任正好在學校,聞訊過來主持大局。消防隊的人跟他先做了溝通。
紀安寧看到消防員跟徐主任耳語的時候,還扯著另一個消防員追問:「您看到我外婆了嗎?您看到一個老太太嗎?她有事嗎?」
而後徐主任那邊溝通完,徐主任用複雜為難的目光看了一眼紀安寧。
「小紀,小紀,你來一下,老師跟你說點事……」徐主任用特別溫柔和氣的語調招呼紀安寧。
紀安寧慌裡慌張地過去:「主任,徐主任!他們看到我外婆了嗎?她有沒有事?」
她小臉慘白,眼中充滿了恐懼。一雙手抓住了徐主任的胳膊,都把他掐疼了。
徐主任向來自詡看透世情,不會輕易付出憐憫和同情,此時此刻都覺得於心不忍。
但他只能硬著頭皮,開口說:「小紀啊,你聽老師說,人啊,有旦夕禍福……」
只這一句,紀安寧的腦子就轟的一聲。
「就是啊,咱們啊,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啊……」徐主任繼續哄她。
消防隊員這種場面見得多了,倒是更冷靜,看徐主任說不到點子上,直接說:「同學,麻煩你來認一下死者身份。」
他是蹲在地上的,他的手邊,就是黑色的裹屍袋。
紀安寧呆住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差點摔倒。徐主任趕緊扶住她,攙著她胳膊幾乎是半架著她一起走過去的。
這幾步,耗光了紀安寧全身的力氣。她站在裹屍袋前幾步距離,再不敢往前走。
腿打顫,牙關打戰。
消防員嘆了口氣,把裹屍袋掀開了一個角。
紀安寧看了一眼。
眼前一黑,直接昏了過去……
紀安寧做了個夢。
她看到一盞巨大的天平。
虛無中伸出了一隻巨大的手,將她輕輕地放在了天平的一端。
她立刻往下沉。
那隻大手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思考了片刻,忽然張開,向她的身體一抓……
那隻手穿過她的身體而過。但紀安寧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自己的缺失,那是手將她的「一部分」帶走了,使她變輕了。
但紀安寧深知,那「一部分」對她來說太過重要了。因為她體會到了身體被撕裂般的疼痛。
殘缺的她發出尖利的、刺耳的一聲「不——」,也不能阻止那隻手帶著滿意的態度消失在虛無中。
天平恢復了平衡。
紀安寧睜開眼,入目一片白色,像是身在醫院。
她的手被緊緊地握著,有個人趴在她的床邊,因為她的輕動,乍然驚醒:「你醒了?」
紀安寧轉過臉去,那個人是聞裕。
他臉色蒼白,眼睛通紅,神色里透著疲憊和憔悴,樣子甚至比昨天還難看。
這是她得到的。
她因此失去了外婆。
因為上天不允許她擁有太多。
紀安寧流下眼淚,望著聞裕,動動嘴唇,卻只發出了沙啞的「啊啊」聲,不能成言。
「你說什麼?你想要什麼?」聞裕焦急的把臉貼近她,想聽得清楚些。
可紀安寧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喑啞,難聽。
她說不出話來,於是閉上嘴,望著他靜靜地流淚。
「失語症。」醫生來看了她,告訴聞裕,「受到太強烈的刺激,暫時性喪失了語言功能。」
聞裕滿眼都是血絲,聲音也嘶啞,問:「那怎麼辦?能恢復嗎?」
「通常情況下,大多數能。也不排除個別永久性案例。」醫生說,「也沒有什麼別的方法,她這是受刺激了,得讓她好好休息,自我調整。」
他們是在病房外,避開了紀安寧溝通的。醫生離開了。
聞裕在樓道里煩躁地點了根煙,吸了兩口。隨即被一個護士衝過來呵斥:「幹什麼!趕緊掐了!這能抽菸嗎!」
聞裕把煙捻滅,手機響了。
「聞裕啊,我徐主任啊。」電話那頭說,「小紀怎麼樣了?」
「她醒了。」聞裕說。
徐主任說:「醒了就好,她可嚇死我了,一下就倒了。」
聞裕當時不在場,但聽到徐主任隨口的描述,都覺得揪心。
徐主任打電話過來,不只是問問紀安寧,他還帶來了新消息。
「消防隊勘察過現場了,已經找出了起火原因了。」他說,「火是從客廳著起來的,火源應該是一隻打火機。老太太不是老年痴呆了嗎,有可能是不小心點著了沙發。」
聞裕身體頓住,沉默了好幾秒。
當他再開口,他自己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走音兒了。
「打……火機?什麼樣的……打火機?」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懼,為了壓住這種恐懼,他又追問了一句,「是,一次性的那種嗎?」
「不是。」徐主任說,「是個金屬的,燒黑了已經,但他們說,應該是銀色的,上面有花紋。」
聞裕感到心臟被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掐住。
頭部失去了血液,感到了暈眩。
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了兜里,卻只摸到一隻一次性打火機——紀安寧昏睡了幾個小時,在這中間的時間裡,他去買了煙,發現找不到自己那隻銀色雕紋的都彭打火機,又花了一塊錢,買了一隻一次性打火機。
聞裕不知道電話是怎麼掛掉的。
他再走進病房的時候,覺得兩腿像灌了鉛。
紀安寧躺在病床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渾身都失去了生氣。跟他好像隔了十萬八千里那麼遠。
明明,他見過她家廚房門上的鐵鎖。
明明,他還問過一嘴。
明明,她都告訴過他外婆干出過火燒廚房的事,所以不得不防。
可他腦子裡沒這跟弦。他沒有跟外婆朝夕相處,不會草木皆兵的把一切火源都放到她不會碰到的地方。
他更想不到,他的打火機會落在紀安寧家裡。
昨天,聞裕還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人生的最難之時。
今天,他才知道,最難之後,還有更難,低谷之中,還有更低。
他幾乎耗盡全身力氣,才走到紀安寧的床邊。
紀安寧沒看他,她盯著天花板,目光空洞。
她本來是一個,在艱難的生活下,依然倔強地、用力地、積極地活著的姑娘,渾身都透著活力。
現在,那些活力、生氣,全都不見了。她的生命力,仿佛都被外婆帶走了。
聞裕痛苦得想撕扯自己,想狂躁大叫。可他看到這樣的紀安寧,知道他不能。
紀安寧倒下了,他就不能再倒下。
他們兩個人里,總得有一個站直,不能都趴下。
聞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撫上紀安寧的額頭,輕聲說:「醫生說你沒什麼,就是得回家好好休息。你能起來嗎?還是在這裡繼續躺一躺?」
紀安寧投給他無神的一瞥,試圖撐起自己的身體。
聞裕扶她坐起,給她穿鞋,拉她下地。
紀安寧腳一著地,腿就一軟,差點摔倒。
聞裕抱住了她,發現她渾身都綿軟無力,走路都困難。
聞裕一咬牙,俯身抄起她的腿彎,將她打橫抱起。
「走,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