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烏蔓無來由得心漏跳一拍,就聽見追野懶懶地打了個補丁:「和我一開始看劇本想像中的鄧荔枝有落差,會影響我入戲,有點麻煩。閱讀��
心跳落回原處,變成額頭青筋一跳。
她內心默念,宰相肚裡能撐船,不和小年輕一般見識。
開拍前汪導讓兩人走了下大致的位置,確定好機位和景別就正式開始了。
場記拍下板,鏡頭開始轉動。
道具組準備的雨水潑天而下,瞬間把追野的白襯衫打濕,頭髮尖尖的短茬上粘著一粒粒水珠,像無家可歸的小刺蝟。
這隻小刺蝟濕答答地蹲在街邊的捲簾門下躲雨,周圍人群行色匆匆,沒有誰為他停留。
他垂下頭,把自己的鞋帶解開,又繫上,再解開,樂此不疲。
不知道第幾次解開時,有一雙手比他更快地捏住了鞋帶。
追野飾演的陳南錯愕地抬起眼,看見烏蔓,也就是鄧荔枝肩頭夾著一柄灰傘,蹲下身替他繫鞋帶。
她的衣服和傘一樣,也是灰撲撲的,衣擺沾著斜風細雨,抹去了她身上的油煙味,聞起來是一股醉人的潮濕。
兩人都沒有開口,陳南怔怔盯著她給自己繫鞋帶的手。
原本是極好看的手,修長,柔軟,卻偏偏布滿了陳年的老繭。
那是比他多生活了好多年的證據。
他悶悶地說:「為什麼打個這麼複雜的結。」
「這樣你下次解開的時候,大概會有一種解謎的樂趣?」
「你不問我為什麼不回去嗎?」
「我不用問,我很知道……」鄧荔枝頓了頓,「有的時候買完菜回家,明明快到飯點了該回去做飯,但我就突然站在馬路邊等紅燈變成綠燈再變成紅燈……」
「你那是偷懶吧。」
鄧荔枝笑:「你要這麼說也行。」
一直觀察著大監的汪城拿起對講機:「停一下。」
道具組停掉雨水,他們兩個站起身看嚮導演。
烏蔓有些不安地問:「是不是剛才情緒不太對?」
汪城轉而問她:「你覺得哪裡不太對?」
汪城在片場像換了一個人,沒有半點多餘的表情,比烏蔓還矮上一點的個子帶來的卻是頂天的壓迫。
四面八方的目光盯著她,她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太久沒有拍戲的時候被人打斷,然後指著鼻子暗示她你演得不行,當面讓她下不來台。
所以烏蔓一時間真的轉不過彎,腦子有點懵,又有點亂。
一會兒是這個部分鄧荔枝到底該用什麼樣的姿態說,一會兒是大家都在看挺丟人的,一會兒是開拍第一條就出岔子,她是不是真的挺廢呢?
氣氛冷場,追野忽然打了個噴嚏。
「這麼耗下去我得感冒,導演,等我一下,我再去貼兩個暖寶寶。」
說完大搖大擺地,甩下大家就走了。
汪城說:「正好,大家都休息下吧。」
窒息的氣氛解除,片場又恢復了鬧哄哄。
烏蔓也坐回了休息的摺疊椅上,把劇本拿到手中,盯著劇本里那一行字念念有詞:「鄧荔枝系好鞋帶,看著陳南,神色平靜地跟他說……」
「你覺得這個平靜是真的平靜嗎?」
汪城忽然坐到她對面,斜眼瞟到她手上密密麻麻寫滿注釋的劇本,面色稍霽。
「不是。」
烏蔓脫口而出,然後才慢慢斟酌說,「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很糟糕,卻一直粉飾太平。
但她為了安慰陳南,所以還是掏出了這一部分和他說。
但她覺得這很丟臉,因為這背後深層次的原因是無性婚姻,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很羞恥的,所以她只能故作平靜。」
「你對鄧荔枝的理解還是太片面了。」
汪城搖搖頭,「就像你在試戲的時候說的,她能忍受這樣的生活長達八年,一方面有她壓抑自我的原因,但壓抑到了極限,你想過人會變得怎麼樣嗎?」
烏蔓遲疑地說:「……會自我厭惡吧。」
「不,是認同。
她性格里的某一部分已經被同化了。
她不僅被桎梏在一段沒有激情的婚姻生活中,更是被桎梏在自己已經死亡的靈魂里。
而這一切通常都是潛移默化發生的,如果沒有契機,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明白。
所以鄧荔枝的平靜不是故作,而是一種不自知。」
烏蔓的心口無來由地被針扎了一下,那種感覺很奇妙,像是一頭孤島的鯨魚跨越了漫長的光陰聽到某種召喚,在這一刻,她的靈魂和鄧荔枝達到了共振。
「謝謝導演,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第二次開拍前,烏蔓站到了街頭,就那樣不聲不響地站著醞釀情緒。
四周是來來往往的人群,都是當地的群演,趁著沒開拍各種偷拍議論交頭接耳,但烏蔓渾然不覺。
她眼神空茫地看著馬路,街頭的十字紅燈,轉角過去是一家大型的海鮮市場,她經常在那裡買魚,再一個人拎著回家。
沿途的牆角永遠有去不乾淨的黑泥,盲道壞了半塊磚也一直散在那兒,乏善可陳的街景里,忽然多出了一抹刷亮世界的白。
是那個白襯衫的少年陳南,垂著頭安靜地縮在陳舊的捲簾門前。
烏蔓不記得什麼時候汪城喊了開始,只感覺到夜空忽然就開始下雨,噼里啪啦濺落到她撐開的傘上,她心想,原來這個人看上去也和自己一樣寂寞。
她逆過人流,在暴雨中走到他跟前,看見他自得其樂地玩著鞋帶。
身體快於意識,她蹲下身,打破了他的這份寂寞。
陳南悶悶地看著她動作說:「為什麼打個這麼複雜的結。」
「這樣你下次解開的時候,大概會有一種解謎的樂趣?」
「你不問我為什麼不回去嗎?」
「我不用問,我很知道。」
鄧荔枝的語氣很平靜,「有的時候買完菜回家,明明快到飯點了該回去做飯,但我就突然站在馬路邊等紅燈變成綠燈再變成紅燈……」
她的這份平靜里藏著不易察覺的茫然,說著說著就收聲了。
「你那是偷懶吧。」
鄧荔枝愣了愣:「是嗎。」
她沒有按劇本的來,下意識地反問出這兩個字。
說完才心頭一驚,但汪城並沒有喊卡。
拍攝還在繼續,這一場順利地過了。
烏蔓沒有第一時間剎車,還蹲在原地回味自己剛才的狀態。
那種不受控制的演繹,雖然可能只有短短几分鐘,卻比站在香港文化中心的那個舞台上時更有成就感。
這是她拍戲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趙博語沒有說錯,她如果要突破自己的瓶頸,必須要靠好的導演,還有……好的對手演員。
追野剛才的表演完全沒有任何生硬的痕跡,甚至連口音都有些港普,他的背還有點不自覺微躬,是常年伏坐教室才有的體型。
事實上他本人背板停直,完全沒有任何儀態上的毛病。
厲害得讓烏蔓從嫉妒中不得不生出一絲佩服。
然而這麼厲害的追野,卻也做不到第一時間無縫切換。
他也還是蹲在烏蔓跟前,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周遭非常喧鬧,劇組在準備下一場戲的拍攝,需要換場地,燈光設備也得跟著挪。
大家忙得如火,沒有人注意到兩位主演還意猶未盡地蹲在捲簾門前。
尤其燈光一挪開,他們棲身的這一塊兒像落幕的舞台劇,「啪」的一下就黑了。
兩人誰都沒有動,維持著剛才拍攝的距離,在黑暗中挨得若即若離。
烏蔓察覺到追野的視線在她的唇邊梭巡,他的眼神很專注,和以往同她對話時的那種漫不經心完全不一樣。
遠處有野貓在叫/春,一下,又一下。
抓得人心煩意亂。
她想,追野大概還沉浸在陳南的角色里。
因為下一場要開拍的戲,是吻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