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以兩人激烈的死斗為比較對象,卡維這場三小時的緊急會議即使過程中爭論不斷,吵鬧聲此起彼伏,仍不失醫生這一職業的體面與和諧。【,無錯章節閱讀】
從補液到氣道通暢再到創面處理,會議基本把燒傷處理中的幾個要點全概括了一遍。
前半程是在反思他們的錯誤理論,因為與現有救治概念相背,想要成功地過渡到下一階段並不容易。可只要他們在明確早期處理上的失敗後,後半程就會輕鬆許多,也可以說教一些清創手法和魚皮敷料的製備過程。
卡維對魚皮的製備相當粗糙,一般就是用稀釋的醋酸進行清洗+浸泡,然後雙氧水+生理鹽水相繼沖洗。主要還是洗劑的選擇,告知了過程後真正需要他們學習掌握的就只剩下一些魚皮的分離技巧。
畢竟魚皮的大小、厚度和完整性都直接和治療效果掛鉤,手法不嫻熟,魚皮的通透性、覆蓋面積都會出問題。
這不免讓那些大牌外科主任覺得反感,很難理解為什麼他們需要像漁夫魚販那樣處理動物。
「水蛭都能處理,為什麼不能處理魚皮?」
「水蛭可是放血療法的核心,養殖和生長都很困難,參與放血療法本身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醫療活動」有些人的說法本來就很牽強,說著說著自己也說不下去了,「何況在巴黎醫生原本就是水蛭的使用者,很少有人會自己飼養。」
「沒人讓你養魚,只是希望大家能放下高貴的手術刀,拿起漁夫魚販的剝皮刀,熟練運用解剖技巧自行製備魚皮敷料。」
卡維這麼做有自己的道理:「當然要是各家醫院資金充足就當我沒說,畢竟此次燒傷傷員至今超過了300人,去除已經死亡的剩下也有一百多人。燒傷面積大多超過20%,有些極端情況達到了50%以上,所需魚皮的量相當誇張。」
「卡維醫生是覺得巴黎的魚很貴麼?」
「如果算上法國特有的烹飪技術,或許能放大魚的價值。但現在只是要生魚而已,生魚有多貴,還是最便宜的那種魚」
這確實是兩天前的實情。
作為全歐洲食材最重要的集散地,塞納河和兩條人工運河每天都會為大巴黎帶來儲量充足的鮮魚。不論是河魚還是海魚,只要想要就能在河岸碼頭邊的魚市里買到。
就算沒有足夠的鮮魚,也可以找魚商要一些剝下不要的魚皮
「不要有這種無知的想法!」卡維再次強調,「我之前就說過了,魚販切下的魚皮和醫療範疇里的魚皮敷料是兩碼事,那種胡亂切割的處理方式能拿到的都是碎皮,根本起不到覆蓋創面的作用。還有,不要寄希望於在接下去的一星期時間裡在巴黎找到便宜的鮮魚。」
「這,這是為什麼?」
「早在前天夜裡我就把幾個大碼頭魚市剩下的鮮魚買得差不多了,昨天白天又搜購了第二批。」
卡維習慣用數字來說明一些問題:「海鱸魚的價格已經翻了三倍,鯛魚翻了一倍,蝶魚整整五倍。而這並不包括他們的加工費,截止剛才,我進巴黎大學之前特地去了趟市集,賣魚的明顯少了一大截,價格提高了三倍。就這個價格,還不包括上門處理魚皮的加工費。」
道理其實很簡單,並不是魚沒有了,巴黎的體量還不至於因為一場火災導致某樣常見貨物突然脫銷。
主要還是因為出現了需求大量魚皮的市場,魚商們覺得有利可圖便屯魚養著,想要進一步提高價錢。
「當然,以諸位的學識和能力,完全可以從那些商人手裡拿到一個相對正常的價格。」卡維說道,「但我始終認為,醫療是技術工作,該花時間在技術的精益求精上,而不應該成天想著救治病人需要多少金錢。」
19世紀的醫療和金錢掛鉤不算明顯,醫院都有金主和教會的資助。
有錢人和窮人在醫療上的開銷有相當大,但更多還是集中在療養、飲食和生活方面。正經醫療措施其實差距不大,甚至幾乎沒有差距,因為造成的醫療結果是一樣的。
但隨著卡維引入現代外科的理念,藥物、器械、甚至手術技術本身都存在著稀缺性,而這種稀缺性代表了金錢,同時也帶來了結果上的巨大差距。
即使無視技術傳授需要的學習成本,想要在所有醫院普及這種技術本身就不現實,因為錢不允許。
在醫院資金固定的情況下,某一項花銷太過奢侈就會帶來不平衡,自然會受到金主爸爸們的制衡。
卡維見過且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有些時候能自制就自製,省的不只是病人的錢,可能還有科室的罰款。當然要是真到了現代,使用魚皮敷料顯然要遇到更多現實性問題,對醫患雙方都沒什麼必要。
「如果諸位是真心想要學會燒傷處理的技巧,並要將其應用於燒傷病人,那請學會自行切割魚皮。技多不壓身,技術本身本就沒有也不該有貴賤之分。」
「我們都要變剝魚工了啊」
卡維回身看了看黑板上的幾個重點,重申了自己對燒傷處理的大方向:「記住前兩天的補液,之後是兩周的創面修復,等這些全結束後才考慮接下去兩個月的皮膚重建工作。」
先救命,再救創面,最後整形,這是一套現代對抗燒傷的流程,不能急,也不能憐惜鈔票。
本來他是想講一講皮膚移植的,畢竟疤痕攣縮帶來的不僅僅是功能喪失還有美觀喪失。至於移植上的具體操作,那就得交給這些法國外科醫生了。
「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國了。」
卡維準備把燒傷的皮膚移植和比才的喉癌切除作為收官手術:「如果傷員們的創傷恢復情況允許,我可能會在外科大會結束後做幾例自體皮膚移植。」
說罷他便看了眼時間:「時間不早了,皮膚移植長話短說,具體還是到了手術當天再講吧首先是」
正當他要往下說下去的時候,門外忽然衝進來一個黃皮膚年輕人,身子不高,穿著不太合身的寬鬆黑禮服和馬褲。進門後他就連說對不起,但雙腳卻沒片刻停留,三兩步衝到了卡維跟前。
「你怎麼來了?」
「出事了!」
卡維馬上想到了還在醫院裡躺著的好幾位重度燒傷,他們體表燒傷面積都超過了40%。雖然過了前兩天的危險期,休克已經糾正,呼吸道也很通暢,但身體也到了第二個重要關頭。
接下去因為無法進食、創面疼痛、感染機率增加,在創面完全癒合之前都算危險期。
這樣的傷員放在現代也不一定能全救活,在19世紀突然死亡就更正常了。
「誰出事了?33床?還是79床?」
「不不,不,不是,不是醫院裡的額,不,他是,他是醫院裡的!
!」善望跑得太快,氣喘得厲害,嘴裡也沒理清匯報內容,索性直接報了名字,「是,是那個叫,叫阿爾方斯的廚師,你的朋友,左,左手臂燒傷的那位。」
「阿爾方斯他怎麼了?」
作為燒傷面積並不大的典型病例,考慮到對方的職業,又是朋友,卡維應對時肯定會更細緻。他實在想像不出阿爾方斯的創面還會出什麼大事,唯一能稱的上「大事」的可能就只有那位了。
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善望,卡維腦海里浮現出了某個令人厭惡的名字,同時也想到一個他千叮萬囑仍然無法讓廚子忘記的名詞:
「他他該不會是去決鬥了吧?」
「對,對!
!」
卡維深吸口氣,連忙轉身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他不指望剛學西醫沒多久的善望能說清阿爾方斯的傷勢,單從他來找自己就不難看出廚子傷得不輕。正好會議沒剩下什麼可多講的了,也是時候和這些外科主任說再見了。
「諸位,我有個病人需要現在就回醫院,就此告辭了。」
「唉?卡維醫生,會議結束了?」
「結束了」
燒傷處理的會議就這麼結束了,內容相當豐富,但時長卻很感人,比大學裡的課程還要短。
這些內容能否讓這些法國外科醫生開竅,最後又能救多少人,卡維也說不好。但他確實做到了盡力,補液+抗感染+清創+魚皮的組合是他能想到最省錢且相當有效的處理方式。
會議結束了,但阿爾方斯這裡的事兒卻沒有結束。
在趕回醫院這一路上,卡維從善望口中了解到了阿爾方斯決鬥中的一些細節。
手槍決鬥和劍決鬥不同,需要整整四名助手。他們需要時刻注意槍和人的狀態,以防止出現決鬥之外的意外,同時也可以監督對方有沒有使詐。
這是卡維覺得阿爾方斯不可能短時間內決鬥的重要原因,至少不會在出院前決鬥。
阿爾方斯向來獨來獨往,不管是回國休假還是在維也納工作,他都沒什麼像樣的朋友,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湊到四個人。助手責任重大,在出台了反決鬥法律的現在幫助別人決鬥本來就要承擔巨大的風險。
而減少助手人數明顯不合規,本就想著用程序化決鬥來化解心中鬱結的阿爾方斯必不可能刪減人數。
「所以這四個人是怎麼來的?」卡維想不通,「對了,誰把人送來醫院的?是那四個助手麼?」
「不,是警察。決鬥引來了那裡的警察,助手全部被帶走了。」善望解釋道,「阿爾方斯先生是靠警方馬車來的醫院,隨行的也是兩位警察,不過在把人送來後就走了。」
阿爾方斯是在劇院聽歌劇時偶然間看到了李本,並且在燒傷之後才把人帶來了醫院,之後就沒離開過醫院。
「這四位肯定是醫院裡的人」卡維忽然想到了某個討人厭的傢伙,「不會吧,他們兩個人什麼走到一起的?」
「怎麼了?」善望不認識米克,不知道卡維在說誰。
「沒什麼。」卡維嘆了口氣,開始關心阿爾方斯的傷勢,「他傷得怎麼樣?子彈打到哪裡了?」
「大概在小腹這個位置吧。」善望指著肚子下方一點的位置,「具體什麼情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流了許多血。塞迪約教授和赫曼他們看了之後就說沒辦法處理,讓我儘快把你叫過去。」
「下腹子彈傷沒辦法處理???」
塞迪約本就是軍醫,赫曼、達米爾岡和貝格特都參加過了普奧戰爭,子彈傷太常見了。只要沒有生命之憂,簡單包紮總能做到的,就算真的有生命危險,他們早已經學會了補液和自體輸血,沒可能到「沒法處理」的地步。
事實也證明了卡維的猜想。
急沖沖回到醫院後就發現阿爾方斯的生命體徵非常平穩,甚至還能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剛結束的決鬥畫面。在見到卡維後,這個胖子開口第一句就是:「李本他死了!他終於死了!天主站在了我這邊,是我勝利了!
!」
卡維肯定沒他那麼興奮,更不會為他的勇氣和執著叫好:「嗯你不會以為我會為你的勇氣叫好吧?」
「額,這呵呵」阿爾方斯想起之前卡維的勸告,笑了笑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忍不住了。反正是用槍,我單手持槍,受傷的左臂保護得很好。」
「然後呢?」
卡維接過赫曼遞來的檢查報告,問道,「我記得和你說過,至少在出院前別亂來。在住院期間,你的手臂不只屬於你,更承擔著向其他醫生展現燒傷處理結果的責任。」
阿爾方斯不懂醫,也不太理解這裡面的邏輯關係,但他知道自己當時確實答應過卡維:「對不起,是我食言了,枉費了你對我的關心和照顧。」
「嗯?」
卡維收回視線又看向他,解釋道:「別會錯意了,我對你的決鬥毫無興趣,我只是在按醫院流程辦事而已,並且痛恨著你這種不聽話的行為。因為它會徹底斷送掉我的醫療成果,僅此而已。」
「額,呵呵,好吧好吧,是我不對。」
剛結束決鬥的阿爾方斯心情很不錯,甚至都忘記手臂和中彈位置的疼痛。只是卡維接下去的話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你覺得,違反醫院的規定是不是也是一種侮辱我本職工作的行為?」
「」
卡維看著眼神瞬間呆滯了的阿爾方斯,知道自己把話說重了。但現在根本不是和他慶祝決鬥勝利的時候,更嚴重的還在後面:「還有,你需要好好檢視一下決鬥的結果。」
」結果?「
「你知道中彈位置麼?」
「額,大概在小腹小腹再往下一點的位置。」阿爾方斯還在強裝鎮定,「對不起,我不太清楚具體的位置,這樣的決鬥即使受了傷也讓我感受不到疼痛。」
「中彈位置不太好,是你的外生zhi器!」
卡維掀開了蓋在他身上的毛毯,顯露出了染滿了鮮血的地方:「子彈好巧不巧地打中了你的外生zhi器,它斷了」
「斷了?」
「哦,我的表述得不夠清楚,不應該用『斷』。」卡維用鑷子小心翻開一些衣物碎料,然後接過一盆溫熱的生理鹽水澆了下去,「確切來說,應該是被炸開的子彈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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