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363.破壞遊戲規則的人依然要頑強地遵守「遊戲」規則
卡維和阿斯之間的聊天不足半小時,關係可能離普通朋友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僅僅是認識而已。對弗雷德里克說的「美術鑑賞家」一詞,他的了解並不深刻,甚至可以說是毫無了解。
但只要對巴黎美術界有所涉獵,就沒人不知道夏爾·阿斯的大名。
有投資眼光,又在國家古蹟中心擔任過鑑定人,現在更多還是參與畫作鑑定。和法國藝術學院出身的資深鑑定人不同,阿斯走的是更溫和的服務性道路。
在巴黎,藝術品是地位的必要象徵。
音樂可以共享,可以渾水摸魚,而購買的畫作卻能一目了然地代表所有人的品味層次。即使貴族子弟從小接受良好教育,也總會有人和那些無關緊要的優雅藝術格格不入。
即使真的精通繪畫,想要在藝術品鑑的高地上高人一等,就必須做到博學多聞。察言觀色,不斷通過外界評論來微調自己的喜好其實也是藝術鑑賞的重要組成部分。
顯然貴族們沒有這種閒工夫,所以需要人來幫助他們了解自己購買、繼承或出售的東西。
阿斯那種無害而謙和的言談風格就讓他們備感放鬆,所以也成就了他如今在上層社交圈的地位。沒有良好的貴族血統和任何頭銜,都無法撼動他在畫作和貴族之間的親密關係。
當然,這種特殊身份也會經常引來畫家們的「叨擾」,尤其是那些天天做著藝術家美夢的年輕畫家。
誰讓他的評語已經成為了官方沙龍的敲門磚,足以使新手一隻腳踩進了官方沙龍的門檻,或者直接消失在近萬名畫家擁擠的海洋中。
只要進了官方沙龍,再獲得官方藝術鑑賞家們頒發的美術獎章,就能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他此後的作品將優先被國家或收藏家收購,價錢自然不菲,一生的物質生活也就有了保障。
這便是巴黎輝煌藝術下的遊戲規則。
「阿斯先生,是我,歐仁。」四人剛要離開,一位留著絡腮鬍的男子,便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阿斯先生,我一定要讓您看看這幅畫!!!」
阿斯停下腳步:「哦,我想起來了,是愛德華·馬奈先生的弟弟,歐仁·馬奈。」
話雖這麼說,其實早在剛進咖啡館的時候,阿斯就認出了他。不管是人名、身份,還是此來的目的都一清二楚。
無非就是想藉助自己的影響力,幫馬奈尋找合適的沙龍,用以展覽他的最新畫作。
然而即使馬奈如今聲名鵲起,阿斯還是斷然拒絕了他的懇求:「實在不好意思,我熟識的幾家沙龍都明言拒絕過他的畫作。並非他的繪畫技巧,而是而是那種,那種格調,你懂麼?彼此的格調不相配,實在幫不了你。」
話已經說得非常直白了,他們不只是不喜歡,更是出於一種感官上的厭惡。
「這次不一樣,真的,我保證!」歐仁胸有成竹,「請您一定要看看。」
「還是算了吧。」
阿斯回頭看向弗雷德里克和亞麗克絲,同時也不忘和站在最後的卡維做了簡短的眼神接觸。他依然保持著謙和態度,至少在兩位王室面前要保持這種態度:「我和幾位貴客要趕去博爾塔萊伯爵夫人的沙龍,參加一場私人畫展。」
阿斯每多說一個詞,歐仁的臉上就多了個腳印,就和被雨水沖刷後垮掉的爛泥路一樣。
卡維聽說過「馬奈」的大名,比起送進拍賣行的那些大師要響亮太多。既然買了那麼多拍賣行的畫作,他也不愁多買下一幅,反正也貴不到哪兒去,說不定還能擺脫阿斯的恭維和糾纏。
他上前兩步,接過了歐仁伸手送出的畫卷:「聽說馬奈先生有著卓越的繪畫技巧,只是風格更飄逸,我倒是很有興趣。」
「卡維醫生,您這是.」阿斯不理解他這番行為的用意,「皇帝和皇后陛下可都公開譴責過他,說他是『淫亂』畫師。去年,前年,他幾乎每年都要拿出最澀情最不知羞恥的畫作來污染人們的眼睛!」
卡維沒有停手,讓服務生清理出一張乾淨桌台:「這兒是咖啡館,又不是什麼隆重的畫展,就當看個笑話也好。」
這話倒是讓弗雷德里克兄妹兩人相當歡喜,連忙表態:
「馬奈先生的畫作,我也是早有耳聞了,似乎和主流畫作截然不同。」
「在去博爾塔萊伯爵夫人的沙龍之前,還能看到別樣的東西,好刺激」
明眼人能看得出來,他們應該受夠了嚴苛的貴族禮法規矩,在去希臘找他們剛上任的希臘國王之前,繞道來了一次巴黎,然後就不走了,主打的就是叛逆。
守舊者像平行線一樣循規蹈矩,叛逆者則各為亂麻,總有相交的時候。
阿斯只覺得自己的耳朵里塞滿了任性,沒辦法,只能站在一旁陪笑:「沒想到大家那麼有興致,倒是我不解風情了。好吧,反正時間不急,看完再走也沒什麼。」
160*100cm的畫卷徐徐打開,裡面是一位軍樂隊年輕士兵吹笛的場景。
現在連阿斯的眼睛裡也都是任性了。
沒有遠景,沒有陰影,沒有視平線,沒有輪廓線,甚至都沒有主體層次所帶來的哪怕一丁點的空間深遠感。再看整體,畫作沒有內容,也沒有內涵深意,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表達,就是個男孩兒站在那兒吹笛子,僅此而已。
阿斯被深深地震撼了,震撼於什麼都沒有卻想強行擠進一流藝術沙龍的膽量。
兄妹倆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震撼於連他們都能看出這是幅一無是處的畫作。
咖啡館裡的其他人自然也跟著一起震撼了,其中一半來自阿斯,另一半可能是驚訝於沒能出現在畫卷上的澀澀,以及連眼窩和眉毛都懶得去畫的惡劣態度。
「我們走吧。」
阿斯用無視回應歐仁的熱情,算是勉強保持住了謙和態度:「時間不早了,趁雨還小,還是儘快去參加畫展吧。」
「說的是。」弗雷德里克伸手叫來服務生,「我妹妹的雨傘呢?我們現在就走。」
「阿斯先生!」歐仁知道沒了機會,但還是想再爭取一下。
「還是請回吧。」阿斯克制住了憤怒,退了半步,給兄妹二人讓出了一條路,「回去後和你的好兄弟商量一下,別再拿這種東西過來了,浪費他的時間,也浪費我的時間。」
然而就在這時,卡維卻報了個數字:「800,800法郎夠麼?」
歐仁似乎沒聽清他的話:「你說什麼?」
「我說800法郎能不能買下它。」卡維掏著錢包,算上零錢來回點了兩遍,說道,「我不太習慣帶現金在身上,手裡就那麼多。」
阿斯再也淡定不住了,猛地擠到他身邊:「你在幹什麼?」
「我想買下它。」
「我知道你想買,問題在於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花錢買下這幅畫.」阿斯捂著臉,痛苦地自言自語道,「哦天啊,我竟然還把它稱作畫,實在太善良了。」
「我覺得挺好看啊。」
「別開玩笑了!」阿斯終於忍不住爆發了,「這幅畫就是在噁心精妙的學院派作畫技巧,還是以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在讓人噁心!我以我自己的名譽發誓,不管是哪裡的沙龍,就算是隔了兩個街區的拉杜耶咖啡館也不會接受它!有著功夫,還不如多給招牌上上顏色更能招攬顧客。」
卡維不清楚美術沙龍的做法,但要說拉杜耶,他還是有些發言權的。來這兒之前,他才剛去過,已經不能用髒亂差來形容了。
憋得越久,攻擊性越強,阿斯的評論顯然不夠客觀。
但對歐仁而言,這就是下了定論,再沒有多少迴旋餘地。所以,即使卡維的價錢並沒有到他的預期,他還是欣然接受了這個報價。與其讓這幅畫留在畫室里和灰塵作伴,還不如換點錢來填補馬奈揮霍家財留下的窟窿。
「如果可以的話,我是說如果。」
歐仁將油畫小心捲入油紙筒,然後裹上防水布,厚著臉皮說道:「如果您有辦法的話,還是希望能將它放在某個沙龍畫展上展覽一番。」
說完便接過鈔票,匆匆離開了咖啡館。
卡維一石二鳥的計策沒能成功,至多只能算成功一半。
他用匪夷所思的低價買到了馬奈的畫作,不管怎麼看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只不過這種愚蠢,並沒有讓他脫離四人小團體,反而把和他們的關係變得更緊密了。
阿斯「後知後覺」般地稱頌了卡維果斷用金錢支走閒雜人等的高尚品格,兄妹二人則對他無視世俗的目光以及出手的果斷讚賞有加。
沒辦法,這趟行程怕是逃不掉了。
好在他們聽從了卡維的建議,對原計劃做了些改變,將步行換成了馬車,使得剛烘乾的黑色大衣倖免於難。但他還是漏掉了某個細節,顛簸的馬車並不適合孕婦,尤其是已有八個多月身孕的孕婦。
卡維不知道眼前這位丹麥公主、威爾斯親王夫人,是如何逃過王室的嚴苛規定,敢捧著個大肚子出來瞎遊玩的。就算是尋常人家,也不會允許孕婦四處亂跑才對,萬一來個頭疼腦熱,流產早產怎麼辦?
10分鐘的車程在亞麗克絲的輕描淡寫中一筆帶過,四人終於來到了聖奧諾雷區。
19世紀下半葉,這裡成了有閒階層遊玩溜達的好去處。只是在他們眼裡,自己不是無所事事的貴族子弟,而是邁著堅定步伐去追尋優雅的「藝術鑑賞家」。
沙龍是新開的。
主人梅拉妮·德·博爾塔萊在和伯爵結婚後生活一直都很平淡,怎麼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樂趣。挑選再三後,她還是懷揣著銀行家丈夫給的閒錢,毅然決然地投入進了優雅藝術的懷抱。
沙龍由原來的三層別墅改建,裡面收集了不少名畫,同樣也招攬了一些常駐沙龍的畫家。他們大都是經過官方遴選,功成名就,平時專為梅拉妮作畫。畫作除了送進官方沙龍外,也只在梅拉妮這裡展覽。
這次畫展是女主人一時興起,但因為有王室要到場,他們還是穿上了嶄新的襯衣,翻領上別著玫瑰花形榮譽獎章,戴著絲質大禮帽。
當獎章、衣著無法拉開彼此的差距後,學生和漂亮模特的數量就成了重要的衡量標準。
不過他們似乎忘了一件事,不管他們如何有名氣,最後都會成為彰顯沙龍女主人藝術品味的工具。
梅拉妮抱著心愛的寵物兔子,一手提著禮裙裙擺,從裡間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她身材姣好,美麗的臉龐被太陽和雪地曬成古銅色,微微帶著笑意,金色頭髮在燈光的襯托下泛著絲絲微紅。
「你們可算是來了,再晚一些怕是連燉牛肉都沒了。」
「中間出了些小插曲。」弗雷德里克、阿斯和卡維依次親吻她的手背,「夫人如此迷人,怕是要把這些畫作全比下去了。」
梅拉妮笑著只當是客套,很快把話題引到了卡維身上:「這位是」
「啊呀,是我忘了介紹了!」阿斯連忙說道,「他就是最近名聲顯赫的外科天才,卡維·海因斯醫生,還是您之前在我們面前念叨的。」
「卡維?你就是卡維?」
梅拉妮微微蹲下放走兔子,然後靠到卡維身邊,興奮地拉住了他的雙手:「我很早以前就想見你了,阿爾方斯說你太忙,一拖拖到現在。本來想等他的傷全好了之後,再去找你的,沒曾想你自己來了。」
「阿爾方斯.你和他.」
「以前在宮廷當女侍官的時候認識的,老朋友罷了。」梅拉妮打了個響指,叫來了僕人,「去,把我藏在酒窖里的教皇城堡紅酒拿出來,我要和卡維醫生好好喝上一杯。」
不愧是法國最有名的紅酒之一,卡維不懂酒都能喝出些不一樣的味道。
「你就說這個胖子有多過分,明明知道我喜歡兔子,當時愣是給我上了一整盤皇家燜野兔,氣得我差點吐出來。」梅拉妮一口氣幹掉了三整杯紅酒,話多的本性徹底暴露了出來。而阿斯和兄妹兩人把卡維一個人留在那兒,早沒了蹤影。
「還有!還有他的寫了一半的小說!當初是他逼著我看的,然後你猜怎麼著?」
卡維眨著眼,禮貌性地回道:「怎麼了?」
「他不寫了!!!就莫名其妙斷了!你懂我的感受嗎?!」梅拉妮扶著有些暈乎乎的腦袋,長嘆了口氣後,眼神忽然冷冽起來,「你不會也寫小說吧?」
「不不不!您說笑了。」卡維連忙搖頭否認,「我只是個拿刀子割肉的,可沒那個能耐。」
「那就好,那就好。」梅拉妮總算露出了笑容,「算了,誰讓阿爾方斯是最優秀的主廚之一呢,你保住了他的性命,就是保住了這份手藝,全巴黎人民都得謝謝你。」
「哪裡哪裡,應該的。」
梅拉妮將酒杯里餘下的紅酒喝了乾淨,站起身,稍稍整理了下連衣裙,準備離開:「對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一定幫你。」
幫忙
卡維想起了剛進門就讓管家代為保管的畫捲筒。
阿爾方斯的新書,其實也不算新書了,希望大家有空賞個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