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471.解剖實錄(3)
佩昂是這個年代少有的白手起家的醫生,一來靠的是能力,二來則是他的運氣。
他出生在鄉下,父母都是農民,本來也逃不掉終生務農的命運。可巧就巧在,蘭德雷斯離職來了這裡,發現他有不錯的學習能力,還對外科感興趣,便在他中學畢業後,給巴黎醫學院寫了封推薦信。
信的內容本來很短,無非就是誇讚他有多麼優秀的學習能力。以蘭德雷斯有限的文筆,稀稀拉拉寫個三四行就差不多了,硬是被他生拉硬拽搞出了一頁紙。
佩昂如願進了醫學院。
醫學和其他學科的學習有很大的不同,不僅僅需要縝密的邏輯思維,還需要龐大的知識積累,並且貫穿整個職業始終。
剛進醫學院的佩昂馬上就認識到自己和其他人的差距,農民身份所帶來的經濟劣勢不僅體現在穿著、談吐、禮儀上,還直接反應在了他的知識儲備上。
作為醫學基礎的物理和化學,他在鄉村中學裡只學了皮毛,直接跨越到大學階段肯定有知識斷層。生物學及細分的動植物學有不少都聽不懂,更別說從沒接觸過的礦物學和晦澀的生理學了,都是從來都沒接觸過的東西。
佩昂很清楚能被巴黎大學留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蘭德雷斯,機會可遇不可求,也許這輩子就這一次。想要繼續留在這兒讀書就得玩命,所以在進大學的頭兩年,他的生活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書。
拿到獎學金的同時,還去主宮醫院做實習工,一來是改善家裡的生活環境,二來是想在外科混個臉熟。
進入巴黎大學第三年,佩昂在大街上給自己父母盤下了個小店鋪。剛開始只幫周圍居民縫補衣服,修修鞋,有了些本錢後便漸漸改成了一間還算不錯的服飾店。
賣的當然不是那種高級貨,衣服料子,皮鞋材質都很普通,但佩昂的父母卻能保證把所有在巴黎流行款式都照原樣做出來。
沒兩年,他們就打出了名氣,從普通農民一躍成了小富家庭。單靠這家店就能每月賺上四五千法郎,運氣好些搞到大訂單,加班加點,收入還能往上走一走。
才過了沒多久,佩昂的收入沒怎麼變,依然是每月三四百法郎,在家裡所處的地位卻徹底變了。
說實話,他想過放棄。
外科終究低人一等,內外科之間的差距比想像中要大得多。不只是收入,還有身份地位上的差距,這也是父母勸他回家幫忙的重要因素。
外科並不能帶來階級躍遷,他依然是農民家的兒子。但回家裡幫忙能賺的錢絕對是這裡的好幾倍,工作強度也小了許多,至少不用成天和屍體相伴,一股子臭味。
而當初他之所以選擇進醫學院除了那麼一點點興趣外,更多還是為了改變家庭現狀。
現狀改了,興趣又能支撐多久呢
佩昂支撐了整整7年,如今已經算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外科醫生了,能處理許多手術。其中就包括了截肢、體表纖維瘤切除、舌癌根治、尿路碎石取石、眼球剜除.
會的不少,可帶給他的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社會地位以外,什麼都沒有。
沒有更多的收入,沒有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沒有繼續鑽研努力下去的動力,他看不到自己未來的路。
直到他第一次聽說了卡維熟練的氣切、剖宮產,接著便是闌尾切除、膀胱癌切除、肝切除、脊柱手術、開顱術、胃腸腫瘤切除術、異位妊娠手術,等等數不清的從沒見過的新手術。
伴隨這些手術的,還有改良血壓計、溫度計、輸液系統、各類止血鉗、持針器、改良腸線和絲線、尿路窺鏡、各類術中切口固定器、各種急救藥物
直到他親眼看著賽迪約放棄外科大主任的頭銜去了維也納,看著蘭德雷斯整天在卡維身邊轉個不停,看著一個個活不下去的病人在卡維的手裡重獲希望,也看著貴族們忍著血腥氣和胃裡的不適擠破頭往手術劇場裡鑽,只為炫耀親眼見證外科前沿技術得以實現所帶來的優越感。
佩昂覺得自己的未來從來沒有那麼清晰過,因為值得他押上一整個人生所追求的未來就在眼前,就是卡維。
[歷史上的儒勒-埃米爾·佩昂是個相當有名的外科醫生,職業生涯中期開始專攻卵巢切除術,技術極其純熟,雖然手術本身沒什麼價值。他在末期還嘗試過經yd內切除子宮肌瘤術,手術整體不夠完善,但卻是嘗試此術式第一人,為後來奠定了基礎。
他最出名的應該就是發明了簡易止血鉗,此圖便是19世紀後期著名畫家亨利·熱爾韋為他所作的《手術之前》,現存於奧賽美術館]
不過這條時間線上的佩昂並沒有因為外科的千篇一律而改換婦科手術的賽道。
此時手捧解剖記錄本的他,聽著卡維對病因死因的推測和講解,渾身充滿了幹勁,感覺自己又回到了17歲剛進巴黎大學的時候。
「抓緊時間吧,下一具。」
「名字叫卡爾·克羅厄爾斯,34歲,身長1.72m,體重76kg,聽說是個旅行家。」
佩昂讓阿爾巴蘭和霍姆斯將屍體搬上解剖台,低頭掃了眼腳趾上的吊牌,確認過姓名後便介紹道:「他今天半夜一個人死在酒店裡,因為沒有其他家屬,又欠了酒店不少房錢,老闆湊巧看到報紙上的報導,就打電話過來了。」
卡維點點頭,嘴裡忍不住吐槽霍特真是什麼屍體都敢要,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具屍體的「質量」確實夠高。
屍體很完整,發育良好,皮膚無出血及創傷。頭皮亦無損傷,眼瞼無水腫,瞼結膜有微小出血點。但散大的瞳孔等大等圓,兩外耳和雙鼻腔都無異常分泌物。
真正讓卡維覺得費解的是全身的淋巴結。
但凡病死的,各處體表淋巴結總得有點變化,炎症、腫瘤轉移都會引起淋巴結腫大,可屍體並沒有這一現象。此外,他的甲狀腺大小也正常,二便沒有失禁,唯一值得探討的就是指甲。
「紫紺非常明顯。」卡維提起他的手,「和剛才的芬琳娜一樣,指甲呈現藍紫色。氧氣的缺失讓血液里本該結合氧氣的血紅蛋白變成了還原血紅蛋白,使得嘴唇、指甲等充滿了毛細血管的部位顯出青紫色改變.」
「對不起,卡維醫生,您剛才說什麼蛋白?」
「血紅蛋白。」卡維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和好幾位面露迷茫的醫生,反問道,「你們不知道血紅蛋白?」
「不不知道。」
「沒聽說過。」
剩下那幾位說是知道血紅蛋白的醫生,就真的只是聽說過而已,讓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許是之前兩具屍體的解剖說累了,卡維不希望事事都由自己來解釋,便說道:「紫紺是上世紀被發現的生理現象,但直到最近幾年才由英國、美國的好幾位醫生、生理學家、化學家和物理學家將這種現象解釋清楚。」
事實上,將血紅蛋白研究透徹還需要再等待好幾十年的時間,但研究的基本框架已經搭起來了,對這個時代的醫生而言,至少在醫學生理層面可以用「解釋清楚」來描述。
「霍佩-賽勒醫生,額,更應該稱呼他為生理化學家,五年前他創辦的《生理化學雜誌》刊登了自己對血紅蛋白的研究,包括光譜、結晶離析,還發現了是血紅蛋白在控制氧氣。兩年後英國的斯托克斯先生.」
卡維頓了頓,對霍姆斯身邊的詹韋說道:「這裡的斯托克斯先生並不是你的導師,是一位物理學家。他在三年前發現了還原血紅蛋白的光譜,從側面驗證了紫紺出現的原理。在這兩位之前,還有數不清的科學家報告了呼吸空氣中各氣體的分布和測量數據、血液中各氣體的分布和測量數據、血紅蛋白晶體的製備,等等。」
物理學和化學的進步促進了那些特別依賴它們的學科的發展,生理化學與病理化學兩門新學科便在19世紀中期應運而生。
只是醫學院依然只有基礎物理和化學,基礎生理和病理,並沒有教授這兩門新興課程。尤其是對於已經步入臨床崗位的醫生們,更是和這兩門專用於科研的學科沒有交集。
「諸位,法國雖然醫療實力雄厚,但在前沿科研方面已經漸漸失去了領先地位。我們是醫生,可以不做研究,但絕不能不看別人的研究,閒暇之餘還是要多關心一下別國醫生們的研究報告。」
卡維看著蘭德雷斯已經取下血管,便用一個人名做了總結,「尤斯蒂斯·馮·李比希男爵都認識吧,多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看看他的著作會對生理學產生全新的認知。」
蘭德雷斯小心翼翼地取出血管,放進保養液中,問道:「所以他是怎麼死的?」
「缺氧。」卡維大致給出了一個結論,「應該是心肺出了問題,得開胸才能知道。」
這句話等於把選擇權又拋回給了蘭德雷斯:「讓我開胸?」
「我是主刀,得保存體力。接下去還有好幾具屍體,還得連著做兩天,如果各個都要搞清楚死因,那不得累死。」卡維推辭道,「你想知道死因當然得你自己開胸。」
「那算了。」蘭德雷斯拒絕得非常乾脆,對佩昂擺擺手,「趕緊下一具吧。」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結束了的時候,人群中忽然冒出了一個聲音:「我!我想知道他的死因!我可以開胸.」
當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那個方向時,年輕人的聲音迅速回落,音調也沉了許多。但他並沒有後悔,而是慢慢走上前,神情緊張地把想要說的全說了出來:「.不過我需要剪骨鉗,還有,為了不耽誤卡維醫生的工作,得借用一下外面的教學解剖台。」
霍姆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詹韋?
你不是說只是看看而已嗎?怎麼還想著上手了?實在太狡猾了!!!
霍姆斯何嘗不想親自上手做解剖,這可是免費的屍體,還是在卡維眼皮子底下做解剖,不論做得結果怎麼樣,都能得到豐厚的回報。恨只恨自己太過看重現在的工作和最靠近解剖台的觀察位置,沒有第一時間開口,稍稍猶豫就讓摯友搶了先。
卡維直接點頭:「拿去吧,還有誰想參與的,大可以過去。出結果了,告訴我一聲就行。」
如果說之前還有人會像霍姆斯那樣動過小心思,想開口攬下解剖卡爾的工作的話。那當詹韋得到卡維允許的那刻開始,便沒人再願意離開了。
能來這裡的都是外院有名的外科醫生,都是霍特精挑細選出來的。而詹韋,一個20歲出頭的毛頭小伙子,沒地位沒身份,甚至都不算主宮醫院的醫生,還是個美國佬。給他做解剖助手,說出去丟人事小,讓卡維看輕事大。
就連霍姆斯也沒有出手要幫忙的意思,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加油。
詹韋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和霍姆斯不一樣,剛被內科趕走,手裡又幾乎沒有外科基礎。卡維的講解固然有趣,但留在人群最後,在縫隙中看蘭德雷斯做血管解剖,還不如大膽地追求自己的醫學道路,親自上手。
「卡維醫生,我能先看看腹腔嗎?」
「哦,隨你。」
既然屍體到了自己手裡,詹韋就沒必要著急了。開胸隨時都能進行,先第一時間仔細觀察蘭德雷斯處理過的腹腔反而更好。
腹腔並沒有上縫合線,臟器都還在原來的位置放著,只是少了中間一段主動脈血管。
他小心地取下肝臟和脾臟做稱重觀察,橫切面除了有些淤血外,並沒有發現異常。胃、胰、膽囊也被他一一截取下來,腸管分段切開,都沒有異常。這位叫卡爾的中年人似乎真的像卡維說的那樣,死於心肺疾病。
半小時後,詹韋終於用上了剪骨鉗,一一咬開兩側肋骨,整個胸廓向上翻開露出心肺。
心肺看上去都很飽滿,體積要比普通屍體要大一些,形狀也很奇怪。尤其是心臟,翻開包繞在外側的肺組織能看到,形狀本該更偏向三角形的心臟卻像個球形。
除此之外就沒其他異常了,硬要說的話,在油燈下觀察到色澤偏暗紅算是一條。但色澤暗紅並不能說明什麼,就像卡維剛才說的那樣,死屍體內缺乏氧氣,臟器多多少少都會變成這樣。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難道是心力衰竭?
詹韋準備先從心臟下手,找到上方的升主動脈,捏住兩端直接用剪刀剪開。然而主動脈血管的手感卻有些虛,一刀下去看到的也不是撐滿整根血管的血液和血凝塊,而是一團氣體。
血管里怎麼會有氣體???